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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五十九 ...

  •   聚散之章六

      半个月后,燕下都。

      与上都蓟城不同,下都靠近易水之滨,位置险要,城防坚固,原本是为了抵御来自齐、赵、中山等国的进攻而建;如今却很快就要变成与秦国大军短兵相接的前线。这些时日,燕太子坐镇城中,训练士卒,调集粮草,做好了与秦军决战的准备。

      在太子居住的武阳台东南,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宫殿,当年却是赫赫有名的“招贤宫”。据传数十年前,昭王尊郭隗为师,为他筑此宫,并置千金于台上,引得当时名士如乐毅、邹衍、剧辛等争相投燕。如今在此登高远眺,南望易水,西望太行,所见之处皆一片茫茫素白,好不冷清。

      这日晚间,废宫之中忽然火烛通明。近百名从各地赶到的墨家弟子在此集会。来人中有五六位统领,余下的多是非攻、尚同二院的高手。与儒家讲究森严的等级、完美的礼仪不同,墨家弟子多半穿着朴素,面色黧黑,手上长满了劳作留下的硬茧;每当聚在一起议论大事时,都是席地而坐,没有什么上下之分,无论统领还是初入门的弟子都能够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也能毫无顾忌地反驳对方的观点。这种畅所欲言的大会,又被别家弟子称为“墨辩”。然而同时墨家又是最讲究纪律的团体,巨子一旦做出决定,立即得到严格的执行;每一名弟子都可以为了任务不计生死。

      这一晚,招贤宫内人声嘈杂,却又压着一层驱之不去的沉痛。就像煮沸了的雪。

      他们刚从西面得到一个惨烈的消息。

      “……荆统领失败了?!!”
      “……是为秦王座下侍卫盖聂所杀!!”
      “……裂解肢体,悬于咸阳四门……”

      消息在人群中不断播散,像飞虫发出嗡嗡的振翅声。有人悲恸,有人叹息,有人激愤不已——恨不得马上杀进函谷关,手刃凶手。

      高渐离静静坐在一边。他的筑和琴都已收起。如今他的手中,只有剑。

      一把新铸的,水寒。

      他的面容沉静,并未落下一滴泪。事实上,自从易水一别,他便是如此安静,身上没有多余的杀气,却有一股冷入骨髓的凌冽;有如暴风雪来临之前的骤冷。

      无序的喧闹持续了片刻。一位统领忽以双剑相击,发出鸣金般的脆响,旋即站起身来,抬声向四面道:“既然刺秦失败,那么秦燕这一战终不可免,各位兄弟觉得我等应当如何自处?是应协助燕军死守下都?还是化整为零蛰伏各地,为墨家保存力量?”

      弟子之中有人道:“听说太子将军队都驻扎在城外,日夜操练,说不定想在易水之滨与秦军决战。” 也有人道:“秦人来势汹汹,数目又远多于燕军,坚守城池才是最好的战略。”“听说代王遣来使者,想要与燕国联手,对秦军前后夹击……”

      此时另一名统领站起来道:“先不说战事,难道你们要忘了荆大哥的血仇了么?墨家以仁义兼爱闻名天下,不报此仇,墨家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报仇……听闻盖聂是秦王身边第一侍卫;既然荆大哥都失败了,这仇如何易报?”

      又一名弟子反驳道:“暗杀秦王困难,但要杀区区一个侍卫,还是容易的。就算他剑法盖世,只要我们墨家弟子利用咸阳地下的暗道日夜跟踪他、监视他,总能找到他失去戒备的时候。”

      这时身旁一人拍了拍他的肩,道:“小高,你怎么看?”

      高渐离抬眼四顾,声音并没有提高,却有股奇异的穿透力。“盖聂是我的仇人。那个暴君是大哥的仇人,也是墨家的死敌。高渐离不能把自己的仇恨,看得比大哥和墨家的仇恨更重。”

      身边人豁然变色道:“你意思是……莫非,你还想刺秦?!!”

      “暴君不除,燕国的苦难始终没有终结。我只是想替大哥完成他的心愿罢了。”

      “高老弟,你也未免太过执着了——刺秦之计,何其困难;太子与墨家筹谋三年,加上荆大哥那样举世无双的剑术,仍然功亏一篑;现如今,我们实在很难想到合适的办法接近秦王身边啊。”

      “机会可以再寻找。但这个目标,我不会放弃。”

      “那么,杀盖贼为大哥报仇的计划,你又是否要放弃呢?”先前那名弟子问道。

      高渐离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殿内忽然陷入一种始料不及的沉默。直到一阵清脆的抚掌声打破了寂静。

      “精彩,精彩。”

      弟子们昂首望去,只见大殿正中原为巨子虚设的坐席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此人一身黑衣,长长的斗篷遮住头部,脸上覆盖着纹饰怪异的青铜面具。但他身材高大,气度不凡,明明蒙头遮面却丝毫没有做贼心虚之感,反倒有股坦坦荡荡的看戏之意。

      主持“墨辩”的墨家统领怒喝道:“你是何人?如何混进招贤宫的?” 他的手紧握住藏在几案下的木杆,却迟迟不敢扳下——墨家机关术固然精妙无双,但此人偏生站在一群弟子当中,如果贸然触动藏在宫殿四壁的一百零八张强弩,只怕反而会伤到自己人。

      神秘人似乎早就吃准了这一点,悠然拂衣道:“自然是从正门进来的。”

      他身遭的几名墨家弟子摸上怀中利刃,互相使了个眼色,忽然一拥而上,打算将他制服。不料此人一甩袍袖,就像掸灰尘一般,掌风将数人同时吹飞出去;而手心偏偏生出一股柔力、落在从后方袭来的两人头顶,有如猛虎压着它的猎物一般。被制住的两名弟子顿时一动都不能动,并且面色青白,汗如雨下,似乎十分痛苦。

      面具之后泄出一丝轻轻的哼笑。

      “某听闻墨家弟子行事素以‘仁义’为先,又有墨侠荆轲甘冒奇险、不计性命,愿为天下除害,解民于倒悬,不胜钦佩。然而太子丹和墨家派荆轲去送死,不管盖聂在不在那里,他都一定会死。杀了嬴政,荆轲自然被殿上武士剁成齑粉;杀不了嬴政,他一样会被处死,嬴政亦会发兵攻燕以为报复。太子丹自诩豪杰,做的尽是这种有害无益、愚不可及之事;事后却让一个侍卫背上罪名,当作天下英雄泄愤的靶子。而墨家口中所谓的‘仁义’ ,便是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然后叫嚣着折断这把杀人的剑,为死者报仇雪恨——某人今日才算长了些见识。”

      此话一出,殿内弟子顿时满腔怒火,喧哗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搅乱墨辩大会?”“你出言侮辱墨家也就罢了,辱及太子,绝不可恕!”“莫非你是嬴政的走狗?!!”

      神秘人笑道:“某一向独来独往,只是说几句公道话罢了,各位何必动气?倒是墨家不是一向自称锄奸制暴、不尊诸侯的么?何时成了燕国王族的走狗?” 说话间,他像背上长了眼睛一般,将手中挟持的人质往后一抛,逼退五六柄接近自己的利剑。待墨家弟子回过神来,此人已不知何时站到了大殿出口。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到了那里。仿佛他从一开始就没移动过地方似的;又仿佛,他的双腿未动,脚下的地面却凭空缩减了一大截。

      更奇怪的是,从他方才所立的坐席到大殿的出口,中间还站着一众墨家弟子;却没有人捕捉到他穿过人群的影子。

      他究竟是人?还是鬼魅?

      方才还喧闹不止的废宫逐渐安静下来。许多人觉得背脊上袭来一阵寒意,甚至浇熄了几分怒火。

      神秘人转身欲走,忽而又一柄宝剑,光华夺目、冷气凝炼,笔直地指向他的背心。

      剑的主人开口道:“我认识你。”

      水寒,号称出鞘之后,必饮血而归。

      神秘人却满不在乎地偏过头,低笑道:“哦?某却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位年轻高手。”

      “我没有见过你的长相,但我听过你的声音。”高渐离沉声道。“虽然只听过一次;但我到底曾经是个乐师。当年在蓟城,你与荆大哥曾隔着窗子说过几句话。”

      “……原来那个时候,酒馆里的另一人便是你。”神秘人道,“那么你必定是荆轲的好友了?当时某说过的话,不知阁下可还记得?”

      “记得。”高渐离冷冷道。“你曾说有人要把荆大哥送到刀尖之上。但刺秦之事,乃是大哥自己的决意,生死,与他人无关。”

      “你若这么想,倒也算半个聪明人。”神秘人轻笑道;俄而笑声一变,平添几分冷意。

      “但对我拔剑,你还不够聪明。”

      刹那间,高渐离只觉一股如泰岳压顶般的杀气从对手身遭倾泻而出;他来不及判断那人的招式,本能地抽剑抵挡——只听叮叮叮三声,响如崩玉,且一震强过一震,仿佛连宫殿圆柱都为之动摇;然而三声一过,水寒的杀招尽皆落空,眼前的人居然再次移动到数丈开外。

      高渐离只觉持剑的右臂酸楚麻痹,真气凝滞,却连对手的剑究竟是何模样也未能看清。但明显的是神秘人并无真正交手之意。一袭黑衣的背影如告别似的,在殿外矗立片刻,随后隐没于夜色之中。

      “可恶。”他低声自语,归剑入鞘。

      与殿中墨家弟子想象的不同,那名神秘人并未远远离开此地,反而顺着招贤宫的基座绕了个弯,又来到正殿的后方。他走得并不快,甚至有几分悠闲,似乎在边走边玩赏着冬日的月色。一个黑影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神秘人像浑然不觉似的,信步走入殿后的一方竹林。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在林中越走越深。从后一个黑影的脚下,发出踏着枯叶的沙沙轻响。

      “先生请留步。”

      神秘人回头,瞧见一名麻衣草鞋的墨家弟子,脸上却戴着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具。

      “阁下便是燕王的使者?”

      做墨家弟子打扮的人毕恭毕敬地回答:“正是。我王先前还叹道,没想到卫先生这样的名士,居然肯不辞辛苦,跋涉千里,前来我们偏远北国做客——”

      神秘人亦拱手道:“大王言重了。燕王是天子同宗,姬姓后裔,是天下最高贵、最古老的诸侯。流沙怎敢辜负大王的信任。”

      说话间,神秘人与那名墨家弟子同时除下面具。一个星眸白发,眸光如刀,见之难忘;一个样貌普通,是混在一群弟子中无人注目的角色。

      “今日有幸目睹流沙之主的真颜,小人感动之至。”

      白发男子勾唇浅笑。“阁下过誉。对了,卫某在与使者见面之前,还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望阁下不计较卫某自作主张为好。”

      使者忙恭维道:“先生不必在意,小人明白……先生故意现身墨辩大会,激怒墨家弟子,以图他们叫骂之余泄露出太子丹与墨家的关系。实在是一招妙棋。”

      流沙主人故作吃惊道:“阁下果然机警过人,不愧是燕王殿下看中的人才。关于太子,阁下是否知道些什么?”

      “小人奉命混入墨家,探寻太子的意图,已有一年之久。” 使者不自觉地压低嗓音。“据小人所知,太子与墨家许多重要领袖,如鞠武、田光等人都交往过密,荆轲也是田光推荐给太子的。但若论太子究竟是如何牢牢控制墨家这一方势力的,小人也还没有答案。”

      卫庄点头沉思。片刻,又道:“那么燕王殿下召见卫某,可是亦与太子有关?”

      使者道:“不错。太子太愚蠢,太狂妄。他忘记了掂量自己的实力。忘记了谁才是燕国真正的王。”

      卫庄笑道:“世人传说燕王殿下已经老迈,可见全是无知愚民的流言。”

      使者面上一片担忧,道: “秦人的攻势太过强大,号称二十万甲士,由去年才扫平赵国的名将王翦领军;而燕国全国上下的兵力总和不足五六万之数,怎可与之正面相抗。目前军队的主力已被太子抽调到了下都,但在辽东仍有两万守军和三年的存粮。我王不愿把性命和粮食全部虚耗在太子一人挑起的战争之上。”说着,使者双手呈上一封书写在黄绢上的密信。“秦王已经遣使送来了他们的条件。我王十分敬佩先生忠心谋国、保护横阳君逃离旧都的事迹;燕国与韩国同样弱小,也需剪除锋芒,蛰伏隐遁,方才有一线生机。因此做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也只有先生。”

      卫庄展开绢书,一目十行,故意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太子丹虽然愚蠢,可他身边仍有许多忠诚强悍的门客,更有墨家暗中相助。为了做到这件事,流沙将付出巨大的牺牲。”

      “我王向先生保证,流沙的牺牲绝不会白费。听闻当今楚王曾承诺先生,终有一日将助横阳君复国。何不让我王做出同样的许诺呢。”

      “楚王殿下的承诺并非空谈。他不但保护我等流亡君臣,慷慨地赏赐了黄金、武器和盔甲,并许诺将来为我国招募、训练一支强大的军队。可是燕与韩距离遥远,恐怕燕王殿下的保证对于我国没什么用处。”

      使者急切道:“怎会如此呢?若能与流沙结盟,我王绝不会吝惜金铁物资,并同样可以在将来出兵相助。先生还记得苏秦么?当年他便是最先在燕国受到先祖文侯重用,随即周游列国,再佩六国相印;我王认为先生您也是这样经天纬地的贤才,愿将当年苏秦在燕国的相印献给先生,作为盟约的信物。”

      卫庄看上去仍旧不为所动。“燕王殿下太过看高卫某了。苏秦虽是鬼谷一脉的先贤,但当今天下,山东颓势已成,合纵何其不易。贵国太子倒是有心合纵,也曾在列国使者面前许下诺言,将令秦国大乱,六国都能收回被夺去的土地。结果又是如何呢?”

      使者的笑容变得有些迟疑,接着神情一坚,从怀里掏出一只以香草熏染过的木盒。 “我王为表诚意,还命小人为先生送来一件东西。听说前些时日,流沙多方探查墨家的秘密聚会,就是为了找寻这件东西。”

      终于逼出来了,这老狐狸。卫庄心想。

      他笑得有如春风般和煦,双手接过礼物。盒盖开启,内里光华四射,仿佛可与天上的明月一较高下。

      随侯珠。

      自从他将此物交给燕丹,便密切注意着它的去向——很快便有眼线向他密报,燕丹根本没有将随侯珠放在献给秦王的礼单上,而是转交给了墨家。卫庄继续追查墨家的秘密据点,可惜墨家的组织太过严密,机关术更是天下一绝,始终没有下手窃取的机会。他本计划配合盖聂救下荆轲,就是为了用荆轲的性命跟墨家交换;怎奈天意弄人,荆轲始终没能逃过这一劫。然而就在此时,燕王的使者主动找上了流沙的联络人,自称燕王准备了足以打动他的礼物,请流沙之主下都一会。
      通常卫庄很不喜欢被人猜中心中所想,不过这一次,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了不满和敌意。他很熟悉燕王喜这样的王族——他们只是做出一副昏聩的外表,实际上内心比谁都精明,比谁都狠辣;却又不免胆小怯懦,把自己的性命和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保护自己,谁都可以牺牲。但卫庄并不介意以这样的人为盟友。他们的弱点,要比燕丹那种人好掌握多了。

      燕王喜二十九年,秦军败燕、代联军于易水。燕太子为流沙首座刺杀。燕王献子丹首于秦王嬴政。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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