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羽之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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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除了植物愈发繁茂以外，昆虫也变得嘈杂无比。
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人期待不已的夏日祭典。
“什么？你说要摆摊？！”我瞪着眼看眼前这个连买东西都不愿出门的人。
“夏日祭摆摊，不是很正常吗。”
但是是你的话就不太正常了。我移开视线不去看这个因为长期不接触外界阳光皮肤变得格外苍白的宅店主。
四月一日仿佛有读心术似的盯住我微笑道：“你大概想错了。”
“……”心里这股不详的预感是什么？
“摆摊的不是我，是你。”
“不干。”
“百分之五十的收益归你。”
“……成交。”
夏日祭里，如果不是因为守摊，其实应该很欢乐的。
尤其是当你发现妖怪们也偷偷前来，伪装成人类的样子与大家一起游戏的时候。
就比如刚刚在我们的摊子上买了一小串用草绳和草籽编成的手珠的两位客人，在她们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和服下摆微微露出的茸毛尾巴。
那是……狐狸或者鼬的孩子吧？
一边微笑着，我一边纠结到底要不要过去提醒一下。
“哟。”
低磁的几近诱人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我转头看去，一个绿衣青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倚靠在我摊位旁的树干上，一只手拢在袖中，另一只手正虚虚抬着，向我招手。
我被那晃眼的衣服色彩弄得有些反应迟钝，慢半拍才想起去辨认那张从我这角度正好被手掌遮挡一半的脸。
这张脸，我完全没有印象。但是这种姿态……
“你这朵花儿好薄情，才几天不见就翻脸不认人了吗？”
“……”我默默选择视而不见。
那个绿色衣裳的陌生青年不知怎的手掌在桌面上一撑，一个翻身就进了摊子里面，一只手挑起我的下巴一只手作势就要环住我的肩膀，一边还一脸调笑：“都说荼蘼最热情，怎么你对我就这么冷淡……”
话音到最后变成一声压抑的痛呼，我拍拍双手，假装刚才做出踩脚趾、捏虎口以及踹脚弯的人并不存在，挂着礼貌的微笑弯腰道：“这位先生看起来有些不舒服，是不是需要叫救护车来呢？啊对了，您的话，一口袋花肥应该就够了吧。”
没错，花肥。
有着这样轻佻行为模式的，在我印象里只有树魅那个几乎能与老鸨画上等号的家伙。
至于为什么这张脸没印象，我想，对于这种大妖怪来说，换张脸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不难，那么理由也就并不存在——就好像人类换衣服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来了。”轻佻的人一瞬间语气严肃，倒让人十足的不适应。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那边的是一个身着纯白浴衣的少女，浴衣领子上缀着的纯白毛边随着步行轻微晃动。
我饶有兴趣的盯着树魅的表情，却被他调小似的轻轻一瞥：“怎么，以为我看上那只小妖怪了？”
“……”你那种我的眼里只有她的表情分明就是看上了嘛。
“真薄情，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我默默移开视线，再去看那小妖的时候，人、啊不，妖已经不在了。
“怎么样，新的委托哦。”树魅表情魅惑：“只要完成，那么我会答应您的任何要求哦~”
我伸手将他越凑越近的脸推开，指了指摊子：“我今日的任务是看店，委托的话请去店长那里认真下达哦。”
“不行啊。”树魅干脆把头枕在我的手掌上，懒洋洋笑道：“只有今天了。”
只有、今天了。
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这话的树魅，透露出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感伤。
“为什么你会想要帮助一只小妖怪？”我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好处，会让树魅也心动。
树魅只是斜了我一眼：“也许，是因为我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呢。”
“这么明显的敷衍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哎呀~被发现了呢~”
我伸手欲打，却被树魅提前抓住了手腕，他墨绿的渗人的眼盯住我，语调却是往常的轻柔和缓：“那么，你愿不愿意帮忙？”
“……放开。”
我答应了下来，为树魅在瞬间，也只流露了瞬间的感伤。取而代之的，我让树魅帮忙看守摊子，作为店里的帮手，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能够收取的报酬。
“事先说好，帮你下药的话我是不会做的，还有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尽可能的多卖出去啊。”
“是是是~接下来就请您加油咯~”
加油什么的……即使不用你说，我也会做到的。
尤其是在得知了这件事情中所存在的故事之后。
卑微的虫豸，在寒冷的春夜，借着一个人的温暖而摆脱僵死之命.
一直想要诉说而未能出口的心意，在夏日将逝的这一天，在将要逝去的这一天下定决心去完成。
只不过……
我抬头望天：“要到哪里去找啊……”
那时，我的视野里飞进了一缕白。
“又是错了季节的柳絮吗？”我伸手去接，却没想到那缕白色突然向上跳跃一般，脱离了原本的航线。
“……活的？”
“当然是活的了。”声音带笑，但轻轻柔的极有礼貌。
我回身，在我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身着白色浴衣的少女，脖颈附近柔软的白色绒毛摇曳着轻柔抚弄脸颊。
那正是我到处寻觅却不得果的那个，小妖怪。
“你说那是活的？”我问她，借以搭话。
少女对我柔软的弯下身子鞠躬，微笑也轻柔的如同飘絮：“那是活的，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虫……吗？”我不由再次抬头确认，柔软的，柳絮似的洁白虫豸，那还真是，“那还真是，美丽呢。”
少女在这夸奖声中羞红双颊，下一刻却忧郁的垂下眼睫：“可是，今晚这些生物，就会消逝了。”
今晚……
我勾起嘴角，对着她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您看起来很忧郁，愿意对我倾诉吗，也许，我能够实现您的愿望也不一定。”
*
从各种程度上来说，妖怪都比起人类来的单纯多了。
如果是一个人，在听到我那样的主动语句之后，绝对会先疑神疑鬼一番而不是这么爽快的，只是惊讶片刻之后就鞠躬道谢——实在是让我所有的理由都没有了用武之处。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静静听着少女柔软的声音对我讲诉一个俗套又柔软的故事。
从被”那个人“所救而偷偷在远处看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到“那个人”发现，“像做梦一般”成为朋友。
如今，却因为某种不敢启齿的原因，迫不得已的道别。
“那么，你的愿望是？”
少女垂下眸子，沮丧中投着顽强的倔强：“我想要一件……羽衣。”
“……”果然树魅手下的活绝对没有简单的，我这是又掉进坑里了！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但是……”少女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的断续起来。
手足无措。
并不是只有男人才会在女孩子哭泣的时候感到手足无措，如果一个人早在很久以前就被迫忘记了哭泣，那么在面对哭泣的一人时，这个人便更加难以找到劝慰的办法。
因为自身已忘记了这个词语，当它再现在眼前时，自己所感受到的，只有茫然。
所以，我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望着她，一直到她的啜泣渐止，说完下面的句子。
也许这种冷静对人来说冷酷了些，但我别无他法。
擦着泪水的少女勉强扬起嘴角，声音轻柔。
“但是谎言也好，欺骗也好，我只是想要正式的道别，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知道……”
她没有继续说完后来的句子，但我听得懂。
——只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虫豸的事实。
未结束的言语中包含着的是轻微的自卑，更浓的，却是一种可怕的直觉。
——如果说出口，那么就像是与被告之的人，整整隔了一个世界的距离。
“我知道了。”没来由的心软，我叹了口气，答应下来：“我会帮你找，但是你，有线索吗？”
“有的。”少女小心翼翼捧出一只类似香囊的小袋递给我：“先前听过我的愿望的那位先生给了我这个，还告诉了我要到这里来找。”
我瞪着那只像黑馒头一样的小袋，一股不好预感油然而生，“我可以看一下这个……恩，锦囊吗？”
“可以啊。”少女微笑着将它递给我，而我则不知该用什么表情的看着从那锦囊中，很容易就能取出的纸条。
——看出这种字出自何人、不，应该说哪只生物的手，实在太容易不过，我想我绝不会忘记这个超级喜欢不分场合涂鸦的、黑、馒、头、的、字、迹！
正因此，我可以百分百确定，少女口中的那位先生就是在今天失踪不见的店长大人。而就在那张纸上，我几乎是可笑的看见一行像是江湖骗子惯用的言语的：
心诚则灵。
什么时候那家店变成一堆神棍的集合了？
我默默吐槽着，将纸条塞好还给她。不过既然四月一日给予了线索，那么按照惯例，即使看起来再扯淡也不可能是无稽之谈。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在心底深深相信着四月一日。
“四月，咳，那位先生还有什么提示吗？”我问。
少女仔细的回忆起来：“是有的，他还说了……请享受夏日祭。”
我突然很想推翻先前的信任感，四月一日果然是个十足的神棍！
但终究我们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我叹口气，对着少女伸出手：“那么就只有这样了，就让我们先玩个尽兴吧。”
黄昏，踏入祭典。
路过树魅看着的摊子，送给少女一串草绳。
在巧克力香蕉的店子前，遇到少女的救命恩人。
眨眼暗示，与少女告辞，偷偷跟踪结伴而行的两人，仔细又小心的听着两人欢笑着回忆那些以“同类”姿态相处的过去。
如果，她的脸上没有那些偶然露出的忧心表情，那么该是多么完美的一场……约会。
就这样，一直到游戏渐渐停止，所有的人都开始等待着，天空上的巨大花火盛放。
一无所获。
或者说，玩的太过开心，而忘记了去寻找——
羽衣。
或者，我想，这样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物品，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但是，“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我低声的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四月一日道。
四月一日只是笼着袖子，微笑着道：“正因此，我才没有收取代价。”
“我第一次听说你也有实现不了的愿望。”我远远望着避开了人群来到祭典边缘的两人，眉头竟舒展不开。
四月一日的声音依旧是那样不疾不徐，带着成熟的生意人那样的淡定：“愿望因为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而各不相同，各不相同的愿望自然也有各不相同的解决办法——只是这些解决办法，有的当事人无法支付代价罢了。”
“……奸商。”
回应我的，是四月一日的轻笑，淡然轻忽。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过去，而相处甚欢的那两人，也终于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
即使没有完成愿望，但今晚过得很快乐的小小虫豸，应该不会……遗憾吧。
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的偏开头，却被四月一日唤住。
“别移开视线，看。”
几乎是带着期望的欣喜的我迅速回头，却看见了男子拉住少女的动作。
嘭——
第一束烟花盛开的声音响起，灿烂的光芒将少女满脸的惊慌活生生透露在人眼前。
就像是一瞬间被人剥开伪装的表皮。
时间，不够了。
我情急的想要冲过去却被四月一日拦住，挣不开他的手臂，我气急：“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恶趣味？！”
四月一日连眉毛也没有皱一下，只是对我耳语着：“别出声，看。”
我抿嘴。
四月一日似乎感觉到我的不满、不，他分明明确看出来了。轻笑着，他松开手，再次示意我看向前方。
嘭——
在烟花的光芒下，我看见一缕被渲染的五颜六色的轻柔，轻轻飘荡到少女头上。
随后便是一片，两片、更多更多的被渲染的美丽的轻柔飞絮落在了少女身上，头顶，将少女整个裹起来。
在烟花的间歇中，我看见那些柔软的绒毛洁白，那种颜色就像——
——就像是在这夏季的最后一天下起了一场有温度的雪。
——只为她一人，而飘落的雪。
“你看，这样像不像，穿上了一件……羽衣？”
“！”
我竟一时失言。
轻柔的，由四面八方突如其来飞絮组合而成的衣物，这样神奇而美丽的场面，岂不就像是……穿上羽衣意欲仙去的仙人？
我不由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查看着这个场面，希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可以为我解释的端倪。
然后，我找到了。
我认出了那个，像是雪花的、羽衣的组成成分。
那是我之前看到的，误把它当做柳絮的小虫。
嘭——
烟花绚烂。
少女在怔愣过后，灿烂的笑着，在男人惊慌的神情中，与羽衣一同，散落成千万白色的碎片，飞逝而去。
就像是，羽化而登仙。
“那种生物，春日生，夏末死，所以今天其实是永别了。”四月一日的声音响起在我脑后，明明没有喜怒的声音，我却听出了淡淡的感慨，或是……感伤。带着这样的感伤，仿佛叹息又像是感慨，他低声补充：“这些虫名为，羽衣。”
“真是适合的名称……”目送着那些在烟花下飞散而去的虫豸，我微笑着轻道：“这绝对是最完美的道别，不是吗？”
耳畔响起四月一日的轻笑声，以及还带着淡淡的，未能来得及散去笑意的一声“恩。”
欺骗，是为了避免伤害，对他人，也对自己。
这种欺骗，我们称之为善意谎言。
但是……如果是我。我回头望向四月一日，这个在我到来之后最为熟悉的人类。如果是我，大概会微笑着道别，然后将真身的荼蘼盛放在他眼前，开到荼蘼。
因为他的特别，我若离去，大概不会有那些妖怪那样的顾虑吧。
我很幸运呢。
抑制不住的扬起嘴角，我抬起头，与这个永远年轻的店长一同，观看起夏日最后的烟花。
嘭——
在这样喧闹的灿烂绽放中，秋日方临。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羽之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