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蝉之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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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在这间名符其实的空屋中寻找翠绿的蝉的碎片。
躯体、肢体、翅翼，诸如此类的东西。
最终，我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找到了一些翠绿的碎片，长时间没有人打理，这些曾经晶莹的绿叶蒙上一层灰暗色彩。就这么坐在地上，我尝试着拼合它们。
一直，到夕阳西下。
那只蝉终于像一个工艺的成品一样，躺在了我的手心里。
翠绿，老旧，破碎。
和那时候的一样，少了一边翅膀的蝉还是想活的那样精致。说来也怪，那些接口，在我手头完全没有胶的情况下，居然完美的黏在一起，严丝合缝，看不出丝毫断裂的痕迹。
摸着蝉腹稍嫌不平整的痕迹，我想了想，拿出竹笛。
竹笛一侧，果然有着相似的粗糙。将手中的蝉和笛子相贴，二者一丝不差的接合起来。
“这是……笛子？”我不由喃喃。
在我手中，是一支短笛，笛上翠绿的蝉巧夺天工，只是，缺少一边的蝉翼。
果然是……还差一点啊。我想起之前幻觉似的情景，不由失笑。
向四周望了望，我一手捏紧蝉笛：那就再找找吧。不管怎么说，在这么名符其实的空屋里找东西，比在那个满满的幻境中找，要来的简单得多。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直到天完全黑了，我也还是一无所获。
客人强打精神装着胆子敲响了门：“那个……再不出来的话……”
我失笑的看着趴在门框上不愿进来的年轻女子，正准备去拉她，手腕上的铃铛却悠然的摇晃了一下。像是有所感应一般，被我捏在手里的蝉笛，呀微微一颤。
“铃。”
“知——了。”
客人啊的一声，瘫倒在地上。
“又、又响了！！”
这就是所谓的闹鬼吗？我失笑，走近女人，蹲下身与她平视，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更加柔和一点：“没关系的，我已经找到了。”
“请带我去见那位老人家吧。”
“不必了。”
苍老而平和的声音从空屋旁的树后传来。我起身看去，身穿玄色和服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树下的阴影里，月光映照下隐约可见的一张脸严肃且无笑痕。
“爷、爷爷？为什么会在这里？”年轻女子吃惊的撑起身子就准备跑过去，被我一把拉住。
——手腕上的铃铛在摇晃，发出轻微的声响。
弥留之际最后的告别吗？我抿嘴，这一类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了。
将女子挡在身后，我打起精神，伸手，摊开掌心：“您所思念的东西，就是这个吧？”
老人的身形轻微的一颤。
也许是见到了一直想见的人，我手中的蝉笛轻轻一颤，又发出一声蝉似得鸣叫。
这次我听清楚了，那分明是一声笛音，只是叫声太过奇特，就连长短都像是夏日知了的高鸣。
因形而声。
因为被赋予了这样的形状，才自己形成了这样的声音。
树下的阴影中，老人的身形动了动，似乎是向前迈出了一步，却终究没有从那个影子中走出来。
缓缓地，缓缓地，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
“啊啊，”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目光凝驻在蝉笛之上，一双眼中竟闪烁起晶莹的光芒来：“那时候，是你救了我啊。”
“谢谢你。”
果然是这样啊。
我望着那位老人，一时有些出神。
在幻境中的那个被我当做是鬼的孩子，此时，以一种年老的、真正的鬼的形象出现在了我眼前，只是一瞬的时间，便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实在叫人无法不感慨万千。
而且，听他的说法，那个时候我推开的……并不是幻觉。
我只觉得愈发迷糊了。
“爷爷，您不是应该在医院的吗？！”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被我挡在身后的女子居然绕开了我的手臂，向着老人的方向走过去。
我情急伸手去抓她，却没有抓到半截衣角。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冲过去挽住老人的手臂，随之惊悚的发现她的手臂竟没有穿过老人的身体。
与我当时不一样，她和老人——和那个明显已经该辞别人世的老人，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时间到了。”
老人说着转过头看了看她，眼神中流露浓浓温暖。
“快一年了，你竟然一直在这里啊……”
……什么意思？我大脑迟缓的运转消化起来：是说，这位客人已经离去一年时间了吗？不……不是这样简单的含义。
碰的到作为人类触碰不到的鬼魂。
她才是鬼。
所以是说……她已经死去一年了。
我呆呆消化着这个事实。
女子抿嘴：“我舍不得你们。”
“傻孩子。”老人的脸上露出真真切切的温柔微笑来：“再等一等，等爷爷做完最后的道别，就跟你一起去那一边。”
“爷爷不会让你孤单上路的。”
女子微微笑起来，放开了撒娇般挽着老人的手。
我这才再次注意到她的手。
白皙的过分。
——是啊，这样想来，她之前拦住我的时候，我不也在心里暗自感慨过吗？而且仔细回想一下，从一开始，我与她就没有丝毫的肢体接触，应该，也是她刻意为之的吧？
擅自就认定对方是人类，这样看来，作为那家店里打工的我真是毫无长进啊。
“爷爷！”
女子，或者说女鬼的客人突然惊叫起来：“还没有完全离开身体的您，还不能……”
“没关系的，只要一会就好。”老人这么说。
我抬头，这才发现老人正走出阴影，向着我的方向走过来。
一步一步，从离开阴影开始，他的身体便渐渐模糊氤氲了轮廓。
一点一点，从叫到身体，像烟，像萤火虫一样逐渐消失。
即使如此，他的脚步却依旧坚定，笑容依旧丝毫不变。
“谢谢你。”
“一直以来，没能把你拼装完整，你一定等急了吧。”
这样微笑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绿色薄片，拼装绿蝉耗费了将近一个黄昏的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我遍寻不着的，剩下的一只蝉翼。
随着老人的靠近，我注意到他的玄色和服的下摆随着他的移动，在渐渐透明，慢慢消失。
果然啊。这位老先生，已经到了应该离开人世的时间了。
心中默默叹一口气，我按捺住奔跑的欲望，捧着竹笛，以和老人一样的速度，向老人家靠近。
不能走快。
我担心，如果走的太快，某些东西是没有办法准备好将两个世界接合起来的。到时，只怕又是像幻境之中那样，相对的不存在一样的穿过对方。
老人家一步一步的走近，一直到将那片薄薄的翠绿，完好的安置于蝉的一侧。
“知——了。”蝉笛发出清亮的响声。
“再见。”老人微笑着，进行了最终的告别后，毫不留恋的转过身，向着女子伸出了手。
“乖孩子，我们出发吧。”
“恩！”女子灿烂的笑着奔跑过来，扑入老人的怀抱。
“谢谢你。”从老人臂弯探出头，她笑着向我道谢。
我点点头，弯身鞠躬。
“客人的愿望已经实现，那么这只笛，作为代价，本店收下了。”
“最后……还请您，不，还请您们，一路走好。”
风过，云散，月开。
明亮温柔的月光照亮空屋，屋内一片沉寂，再不会有蝉鸣在不合时宜的季节响起。
一切，归于平静。
*
事后，我去了那家医院，远远地看了老人所在的那个家庭。
令人伤感的家庭。
因为一年前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夫妻感情渐渐不和，在家里也是冷面以对。
我想起那位老先生先前毫无笑痕的脸，只怕是很久没有什么，让他发自内心的快乐了。
而这一边，即使老人去世，两人也没有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回来做些什么。甚至趁着这个时间，彻底离开了对方。
“终于……没有什么再那样绊着我了。”
“啊啊，是啊，没有阻碍了呢。”
说着这样的对话，两个人在医院停尸间门口互相礼貌又疏远的微笑着，进行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会面。
在那两个人看见老人尸体的一瞬，我清楚地看见了，两人眼中流露的，解脱的目光。
人类的模样，竟是这般的……丑陋吗？
人与人，即使有着血缘那样亲密关系，也还是会不停的互相伤害，冷淡对方——竟连造物都比不上。
我想起那只蝉笛，此时的它，正沉睡在店里储藏室的架子上。
“当时为什么突然能触碰到了？”对于当初顺利推开男孩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在那之后这样问过四月一日。
四月一日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蝉笛，微笑：“因为它。”
“以自身重新破碎开来为代价，换取巨大的能量，短暂剖开时间的界限。”
“就是这样。”
听到答案的我沉默良久。
只是因为被人类施以恩惠，便不惜再次毁灭自我以回报对方，倘若自己做不到，便绞尽脑汁的想方设法利用外力去完成。
这样不由分说竭尽全力的报恩，恐怕是人类怎样也不可能学会的事情吧。
真是……可爱的存在啊。
我想，我已经开始喜欢上这个世界了。
——充满着妖怪、鬼魂、造物、与神魔的世界。
因为格外的真诚，所以格外的真实，因为格外的真实，所以显得格外的可爱。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蝉之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