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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行多歧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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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止不了虞晴去幽州的决心,为了避免过分引人关注,南琢玉退回了玉海楼的豪华马车,从城里购了辆看起来还算新的马车,仍然雇车夫为他们驾车。因为下雪的缘故,他们的行程格外艰难,但沈虞晴说,这场雪很快就会停。南琢玉苦笑,看天象可是沈家的家传本事呢。到了傍晚,雪果然不再降。
“晴姑娘的行程报告本楼了没有?”
“报了。”
“楼主没有派人保护晴姑娘?”
“我想南公子你一定会来,所以婉拒了。”
南琢玉默默地看着那个面带微笑的姑娘,她的目光真诚坦然,原本对她的固执和冒险感到有些生气,顷刻间烟消云散:“到天目山庄重新建立起来之前,保护晴姑娘,是我的职责。”
南琢玉特意给客栈老板的女儿多一些钱,让她照料虞晴的起居。毕竟只有一只手,很多事不可能靠单手完成,比如梳头。客栈女儿与虞晴一般年纪,别出心裁地给她梳了个新发髻,说是润州城今年最流行的样式,发髻简单牢固,方便戴风帽也不妨碍睡觉,可以保持多日。虞晴为此错过了约定的出发时辰,南琢玉倚在马旁和车夫聊天,听到虞晴的声音回头向门口望去,就见客栈老板的女儿送虞晴出门来,那很有几分妩媚风韵的发型,让南琢玉愣了愣。
虞晴脸一红,羞怯地垂首:“南公子——”她身旁的年轻姑娘给她戴好风帽,扶上马车。
“晴姑娘,幽州——你有把握找得到吗?幽州那么大,人又那么多,何况,或许只是一个相同名字的人。”
“不去看看,又怎会知道呢?”
找不到的,南琢玉不希望她找到。他虽然不知道鬼金羊在什么地方,亦不知道幽城在哪儿,但虞晴说她在寺庙的功德簿上看到沈季川的来处是幽州,幽城与幽州,或许有某种联系。还有一种可能,无论鬼金羊是不是功德簿上的“沈季川”,他们都非天目山庄的那个沈季川。如果是天目山庄的四公子,都已经来到了玉海楼的地盘上,为何不回家看一看?
南琢玉思考的这一切都没有对任何人说,他无法对虞晴启齿。而对于玉海楼,若知道了此事,只怕节外生枝。南琢玉决定陪虞晴去走这一遭,随机应变,他认为自己可以圆满解决——所谓的圆满,当然是沈虞晴“找不到”她的四哥,无功而返。
一路向北,天气酷寒,南琢玉这个生长于温软山水的南方人已经有些受不住,虞晴躲在车内尚且感到阵阵寒意,倚在车窗道:“南公子,不要骑马了,乘车吧。”
马上的南琢玉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还是让我骑马随行吧,方便看清前路的情况。”
虞晴莞尔道:“我们不过是赶路的普通商贾,怎么会有什么情况呢?”是了,如果大摇大摆地宣称是玉海楼的人,固然一路上可以得到诸多方便,也难免招来许多心怀叵测之徒。
南琢玉笑着摇了两下头,忽然惊疑地喊了一声:“那是?”不等虞晴反应过来,纵马跑向前边。虞晴赶紧从车窗探头看,前头不远的路边坐着个人,因身着红衣,分外显眼。今日大雪初霁,户外冻彻骨髓,附近并无村落,谁会在这种时候,独自坐在路边呢?
抱成一团坐在雪地里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连毛裘或棉衣都没有。南琢玉的马蹄停在她面前,女子雀跃地跳了起来:“总算来了——你是谁?”似乎一片璀璨夺目的七彩光芒蓦地铺陈开来,居高临下的南琢玉眼前一亮。女子的容颜实在炫目,娉娉袅袅宛如玫瑰带露,亭亭玉立恰似水仙含情,艳而不妖,媚而不俗,吹弹可破的脸颊上两片醉人的酡红,不知是在冰天雪地里冻着的,还是那一身红衣映出来的。
惊艳的心情却被女子那倨傲的神态浇了一盆冷水:“你是什么人?”
南琢玉定了定心神,也不客气地反问:“你是什么人?大冷天的蹲在路边。”
女子骤然眉头蹙紧:“不管你的事!”说完双手一抱直接坐在雪地里。若遇上南琢玉心情好,或许觉得这样十七八岁的美貌姑娘,完全配得上那样傲慢的神态口吻,可南琢玉近来诸事不顺、心情极差,使这个女子在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傲慢无礼”、“骄纵成性”等恶劣评价。
虞晴的马车已经来到了他们旁边,虞晴从小窗伸出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红衣女子:“这附近荒无人烟,姑娘一个人坐在这里,会有危险的。”红衣女子听到是女声,便抬起头望了一眼,并没有像对南琢玉那样不客气,只是默不作声。
南琢玉瞟了一眼她腰间的鞭子:“晴姑娘放心,她不是一般柔弱女子。”红衣女子的目光猛然看向南琢玉,又看了看车窗里露出张脸的虞晴,似乎有些诧异,却不知为何诧异。
“姑娘在等人吗?”虞晴又问。对方仍旧不回答,却默默把头埋进膝盖。南琢玉与虞晴对望一眼,似乎猜对了。虞晴接着劝说:“就算姑娘不怕坏人,天寒地冻,姑娘穿得这样少,也会着凉生病的。”他们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抬头。南琢玉正待开口劝虞晴不要多管闲事,隐隐听到那张埋在裙子里的小脸传出抽抽嗒嗒的泣声。
这下不得不管了。南琢玉低头看着那女子:“姑娘有话好好说,虽然我们只有三个人,或许能帮上你什么。”
那姑娘抬起头,露出梨花带雨的小脸:“我、我在等人,等一个人来找我。我和小钗一起在找他,不小心闯了贼窝,小钗被他们抓走了,我、我一个人跟他们打了好久才跑出来的……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从她没有逻辑的话语中勉强整理出头绪,南琢玉问:“那姑娘你现在要怎么办?去把你的朋友救出来?还是继续找你要找的人?”小钗,听起来是女孩子的名字,一个女孩家落到一群山贼手里,断然凶多吉少。
一听南琢玉这话她又是一大串泪珠滚出来:“我也不知道啊……”
这姑娘闯了贼窝,南琢玉掂量着就算这女子的武艺再高强,凭他们两个人恐怕也对付不了一群山贼。“姑娘你坐在这里枯等,那人也未必找得着你。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到前面镇上住下,再慢慢找人。”车里的虞晴开口说道。她的建议很中肯,红衣女子警惕地看了眼南琢玉,见南琢玉没什么表示,便在虞晴邀请下迅速钻上马车。
马车里光线昏暗,红衣女子在座位上抹着泪,一只暖暖的手递来一方锦帕,她接到手里,道了声“谢谢”。红衣女子擦了擦脸,捏着手里的锦帕,问:“我叫朱晴芷,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沈,沈虞晴。”虞晴笑着指了指外头:“外面那位是南琢玉南公子,他为人耿直,朱姑娘不要介意。”南琢玉方才的不友善虞晴都看在眼里,她明白这也怪不得南琢玉,这位朱晴芷姑娘的态度实在令人不快。
朱晴芷摇摇头,似乎也认识到自己有错在先,有些愧疚地垂着脑袋。虞晴伸出来的手上提着一只手炉:“朱姑娘冻坏了,拿去用吧。”
朱晴芷没有客气地接过了手炉,从她接东西时手在不停颤抖,虞晴就知道她很需要这个小手炉。手炉很是小巧,差不多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套在布囊里,从里面连出一根长长的链子,总之与寻常手炉不太一样,朱晴芷握在手里难免有些别扭:“沈姑娘,你们、你们这是去哪里?”
“幽州。”朱晴芷疑惑地眨了眨眼,在这样昏暗的空间里,她的眼睛让虞晴联想起天穹洞,黑暗中的万点星火。如果她没看错,南琢玉方才见到朱晴芷时,失了神——“是啊,幽州,很远的地方。”这样美丽的女子,让人如何不心动?
马车驶到镇上的一家客栈门口,南琢玉敲了敲车辕:“晴姑娘。下车吧。”虞晴做了个手势,请朱晴芷先下。本来站在车外打算搀虞晴一把的南琢玉,一见出来的不是虞晴,明显地怔了一下,礼貌地没有收回他的那只手。朱晴芷显然犹豫了一下,扶着他的手臂跳下车。虞晴先从车内扔出两只包裹给南琢玉,出来时右边肩膀挎着一只包袱,南琢玉扶住她的右手,包袱从肩头滑下,南琢玉腾出手将它重新挂到虞晴肩上。
她没有左手。朱晴芷惊讶地想。她们一起在一辆马车上坐了两个时辰,她居然没有发现。虞晴左边的衣袖是垂下来的,若不仔细看,也不会发觉里面是空的。朱晴芷暗自对自己解释,又不禁揣测,像她这样年纪轻轻,看起来似是名门淑女的姑娘,为什么会断臂呢?
“三间上房,另给我的车夫安排一间卧房,替马儿喂好草料。”南琢玉才把钱放上柜台,听到稀里哗啦一阵响,旁边一人已经从钱袋里倒出了好几贯铜钱。
朱晴芷看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南琢玉一眼:“我有钱——我不花你们的。”无论从个性、衣着,都感觉得出她并非小家碧玉。
南琢玉不声不响地把钱推了出去:“两间上房,另给我的车夫安排一间卧房,替马儿喂好草料。”掌柜看看南琢玉,又看看朱晴芷,拿捏不定。最后他转向南琢玉,将钱收起来。
朱晴芷忙道:“唉唉,不要收他的钱。我有,收我的。”南琢玉正要开口,朱晴芷紧接着说:“你和沈姑娘算是帮了我,这点报答应该的。”她说话时始终不敢正视南琢玉,因当时对他的无礼怀有一丝愧疚。南琢玉笑笑,便将钱收了起来。
虞晴已经点好了菜,等二人入座,在三个位子上,摆好了碗筷。朱晴芷走过来时,忍不住瞄了一眼她的左袖。“要是菜不合朱姑娘的口味,朱姑娘尽管再点。”虞晴的声音传到耳中,朱晴芷点了点头。
“朱姑娘,我们明天就要启程继续赶路。朱姑娘是——”
朱晴芷霎时眼泪汪汪,委屈地低下头:“我、我不知道。”
这个姑娘格外爱哭。但南琢玉居然不觉得讨厌,起先在柜台前她那个充满愧疚的神态,让南琢玉决定放下之前的偏见。找不到要找的人、和同伴失散、被山贼欺侮,她心情糟似乎也可以理解。虞晴问:“朱姑娘是哪里人?要不,先回家去?”明明两个姑娘看起来一般年纪,却让人觉得虞晴是姐姐般照顾她。
朱晴芷出乎意料地叫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回去!”在两人奇怪的目光中,她又立刻心不在焉地到处张望。
“昨天河上漂来一具尸体,老刘你见到了?”虽然这种事与他们这些路人并无干系,但似乎无论什么人都容易被这样的话题吸引。邻桌的声音一传到他们这边,三个人便齐齐竖起了耳朵。
被唤作老刘的男人赶紧摆手:“别、别,别跟我提那回事儿。”
同桌的人可不放过他:“怎么怎么?快说说。”
无奈老刘坚持不肯说,居然丢下一桌人跑出了客店。这时同桌的另一个人说道:“也难怪他不说,听说可恶心了。是个孕妇,有人说是城南哪个村人家的媳妇,半年多前给抢到西高山上去了。那怀的也是那些山贼的种,不知道怎么居然给杀了,还给开膛破肚,丢进河里冲到下游来了。听说山贼把肚子里头的小孩给拽了出来,脐带没断,就那么连着,一起漂下来。”
“真是太没人性了。”
“太惨了、太惨了。”
南琢玉一阵恶心,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赶到幽城屠戮后的天目山庄挖尸体找活口时,挖到一个烧成一团黑炭、看起来比刚出生的婴儿还小很多的东西。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直接丢到一边,直到挖出一具被烧坏的孕妇的尸体,也像那些人口中那个孕妇一样,开膛破肚,但肚子里面是空的。南琢玉救出沈虞晴后,不忘把那一团焦炭,放回它本来在的地方。他不曾同虞晴说起过此事,但虞晴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对面的朱晴芷,似乎也坐立不安。
朱晴芷突然立起,南琢玉顺手拉住她放在桌上的鞭子:“朱姑娘?”
“小钗、小钗被他们捉去了!我要去救小钗!”朱晴芷用力扯鞭子,却被南琢玉牢牢抓着不放。
“你一个人也想救她出来?”
“那你跟我去。”朱晴芷看了眼南琢玉手边的剑:“你用剑,你应当会武功。”
南琢玉放开了手任她取鞭子,朱晴芷反而不抢了:“朱姑娘你这样去,只能跟那河里的尸体一样。”朱晴芷不作声,刚刚才停住的眼泪忽然又下来。
虞晴望着他们两个,放任朱晴芷去送死,做不到;让南琢玉陪她去,固然不一定会死,她还是觉得希望渺茫。可是,要任由那些山贼为害吗?置那个叫小钗的姑娘生死于不顾?“朱姑娘,先坐下来,吃完这顿饭再说吧。”她的语气无论何时都那么平静,这似乎对朱晴芷很起作用,朱晴芷低头看了她一会儿,乖乖地坐下。
“要救也不差这一顿饭时间。吃完饭,我陪你去。”他们只有两个人,这一去的风险南琢玉完全想得到。南琢玉常对虞晴说不喜欢多管闲事,在天目山庄的事之前,他连玉海楼的事务都从不参与。虞晴抬起眼睛看着南琢玉,南琢玉不是开玩笑。如此轻率鲁莽,插手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并不符合南琢玉的作风。虞晴心中惴惴不安,对方实力未知,毕竟是一大群的人。可人命关天,她连反对的话都说不出口。有什么理由阻止南琢玉去行侠仗义呢?
朱晴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或者说还有一些惊喜:“南公子——多谢南公子。”
答应了朱晴芷这件事,行程可能会因此耽搁上好几天。对南琢玉来说,拖延得越久越好。旅途太过漫长的话,虞晴在期间改变想法的可能性就增大。“晴姑娘,你就留在镇上等我吧。毕竟镇上是安全的。”
南琢玉做这件事本就是以身犯险,固然她能理解南琢玉的考量,心里却放不下:“南公子……”她去了不过是给南琢玉添麻烦而已,且不论朱晴芷的武功如何、需不需要南琢玉照拂,她是个连生活都不能完全自理的废人,和朱晴芷又无法相提并论。虞晴点了点头:“南公子、朱姑娘,千万小心。”
“晴姑娘放心,我不会冒险的。我们先去探探情况,如有救人的可能,再去救人;若连自身都保不了,一定不会涉险。”南琢玉微笑着对朱晴芷说:“朱姑娘,那个时候,我可也未必保得了你。”
朱晴芷似是有些不高兴,握了握手边的鞭子道:“我不需要你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