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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燕城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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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第三天,才等到有两条船愿意渡他们过河。船夫摇着桨,不住地念说他们运气好,今年暖冬,河上都不结冰,不然无论如何也是不敢渡的。南琢玉听船夫这么一说,倒在心里埋怨起为何他们来了,黄河偏偏不结冰了。同样埋怨的还有朱晴芷:“这么大的河还能结冰?”船夫笑呵呵地回答:“是啊,冰厚起来,人还可以在上面走动。”朱晴芷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十分遗憾地望着微泛波澜的水面。
越近幽州,虞晴越沉默。她望着船头南琢玉和朱晴芷的身影,南琢玉远眺对岸发呆,南琢玉并不是隐藏很深的人,他的心思常常有意无意流露出来,南琢玉在她面前有所保留,她如何不知?虞晴无意深究他人的心事,但南琢玉的情绪仿佛经历着跟她一样的变化,越近幽州,越沉重。她不禁怀疑,他的心事是否与她所要做的事有关。
虞晴回头,摇着桨的船夫背后,另一只货船载着他们的车马,行得似乎特别慢。眼前一晃,虞晴只感觉整个身体向后栽倒,幸有一只臂膀及时揽过她并拉起来,虞晴什么都来不及看清楚,耳畔一阵阵兵戈之声。不真切地看到船头的两人腾身而起,亮出兵器,数道黑影跃出泛黄的水面。
是幽城吗?
她在范梦澜的保护之中,剑气震颤,黑衣人无一靠近,她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的。所幸他们都出生于南方水乡,在船上的平衡能力出奇的好,虞晴很快也恢复了镇定。是幽城,她看清了。与那日在镇上见到的黑衣人一样,用黑布包头,系黑色抹额,但他们穿得很少,身上都是黄河带着沙土的水渍。船头之上的南琢玉正一边厮杀一边试图向他们靠近,阻止更多的黑衣人接近他们。
“扑通”、“扑通”,不知听到多少声这种声音了。最后是南琢玉抬起一脚,将仅剩的一个幽城鬼踹进河流。虞晴看见南琢玉神色焦急地朝自己跑过来:“晴姑娘!”
虞晴笑着摇头:“我没事。”南琢玉凝视着她,脸上的焦急不减半分。虞晴并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多么苍白。朱晴芷在船尾把着桨叫唤,原来刚刚打斗时船夫弃船而逃,朱晴芷跑到船尾抓着桨勉强摇了几下,实在摇不动了。
南琢玉扶惊魂未定的虞晴坐下,虞晴抚着胸口苦笑道:“我们是否该庆幸,这船没有被一剑劈成两半?不然只恐和那些幽城鬼一起,喂了黄河的鱼虾。”
朱晴芷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么脏的河水,还能有鱼虾?”
“这么冷的天,居然能从水底钻出来,幽城鬼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船尾的范梦澜听到南琢玉的话,应道:“不然怎么叫‘幽城鬼’呢?既然是鬼,不可以常理度量之。”南琢玉猛然想起在青垅山谷中,林谷主说鬼金羊身上有各种各样奇怪的伤痕,并不都是兵刃所致,幽城到底是怎么样训练自己人的呢?
范梦澜摘下剑柄上的穗子,一把投进黄河里,穗子上方悬着一块铜片,正是玉海楼的标识。南琢玉仿效之,在幽城的地盘上,带着这样明显的玉海楼的标识,不但没有任何帮助,只会为他们招来麻烦。
众人正要下船,走在最前头的范梦澜张开手臂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范梦澜转过身:“从走下这条船开始,我是江南盐商蓝梦凡,这位是我的妻子晴芷,这位是我妹妹虞晴,你是我的堂弟,蓝玉。”朱晴芷顿时高兴地跑上去挽住他的手。南琢玉一听他和朱晴芷扮夫妻,自己和虞晴却成了堂兄妹,本欲开口否决,转念一想不过是伪装而已,没有必要斤斤计较。他回身扶着虞晴的右手下船。
持续下了两天大雪,到达幽州城墙下时,抬起头只见高大的城楼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一片雪花不期然落进南琢玉的眼睛里。马车的窗帘掀起来,朱晴芷伸出半个脑袋,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从窗内伸出手:“好大啊,真的像鹅毛一样。”虞晴好奇地靠近窗,飘落眼前的雪花,是她从未见到过的美丽。
南琢玉用剑轻轻敲敲马车笑道:“嫂嫂你现在是有夫之妇,要矜持。”
朱晴芷“哼”了一声,用力合上帘。窗帘又被另一只手掀起来,虞晴望着南琢玉微微一笑,缓缓抬头仰视幽州城楼。好像在他们的头顶,潜藏着两道鹰隼般凌厉的目光,那目光如此深不见底,令人胆寒。虞晴按捺不住在车上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此行异常凶险。可现在要她掉头回去吗?不可能的。即便在离开玉海楼前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路。
两名异乡的青年坐在酒楼上,南琢玉站起来将窗户开了一道缝,一股冷风迅即闯进来。一群披着黑头巾的人从楼下走过,看起来有妇女,还有小孩,他们头上没有抹额,但怪异的着装和普通幽城兵如出一辙。难道这也是幽城的人?
酒楼里的其他客人已经开始叫骂,南琢玉赶紧关了窗回到桌边。范梦澜已经喝完了一壶酒,正从温酒的陶盆里拿出另外一壶。南琢玉坐下就说道:“范……大哥,我觉得我们离他们很近,或者,已经在他们的包围之中。”范梦澜不吭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离幽城越来越近的缘故,每个人胸中都有种窒息的感觉。
“我们此行只是找人的,不要跟幽城的人发生任何矛盾。”范梦澜说。自从那次朱晴芷闯了祸被他数落一顿之后,朱晴芷也不敢再莽撞。她知道了他们身在幽城的地盘上,随时处于危险之中。
他们现在就是出来找人的。虞晴和朱晴芷在客栈里等消息,他们二人每天都出来打听。打听了十几日,自然什么也没有打听到。
客栈中的虞晴已经将一本《八方志》默写完,朱晴芷捧着她的手稿看得津津有味。虞晴坐不住了,今天是第十四天,他们到幽州半个月,范梦澜、南琢玉每天都在外头打听,竟然一无所获。虞晴偶尔会想,他们是不是没有在打听。“幽州那么大,人又那么多,找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朱晴芷一句话打消了她的顾虑。
朱晴芷拉着虞晴到后面一条街上买烧饼。她们在客栈楼上,每天都看见这个店门口队排得老长,朱晴芷便想买几个尝尝。走到后面那条街要拐过一道弯,朱晴芷唯恐排不上队,走得急匆匆。经过一间大宅的门口,虞晴抬头瞄了一眼,发现门匾上赫然写着“沈宅”,心头一震。买完烧饼,便是虞晴急匆匆拉着朱晴芷走。
幽州那么大,人又那么多,要找一个人的确让人觉得无从找起,但虞晴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值得一试的方法。虞晴叩响沈家门环,很快便有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打开了大门。看到门外是两个陌生的年轻姑娘,疑惑地歪着脑袋。
“小哥,府上有没有一位叫沈季川的?”家仆摇头。虞晴只是起兴一问,也没有指望能这样就找到他,但看到家仆摇头,仍然感到失望:“那小哥,你可曾听过这个人?或者,是否知道幽州城里还有哪些沈姓人家?”
看在来者是两个貌美的姑娘的份上,他格外殷勤:“姑娘,这幽州城里姓沈的人家怎么也得几十户呢,我也不能都知道啊。不过城北长乐坊有一位沈老爷,是我们家老爷的族叔。常清坊也有一家,他家做鞋卖的。”
虞晴兴奋地道谢,回头走下台阶拉住朱晴芷道:“大嫂,我们去城北走一趟吧。”
“啊?”朱晴芷手里抱着一包饼,又想起范梦澜的叮嘱,这里是幽城的地盘,不可随意出去走动,“可是——也不那么急啊,我们为何不等他们回来一起去呢?”
“我是有些心急。不过,我们每日在客栈里等,也无聊不是吗?”这句话说到了朱晴芷的心里。朱晴芷最耐不住寂寞,每天跟虞晴等在客栈的房间里,简直会令人疯掉。
朱晴芷用力点头:“那我把这个拿回去,我们就走。”
在幽州城里时常有幽城的人出没,范梦澜和南琢玉叮嘱过她们尽量少出门,虞晴何尝不知道这样瞒着他们出去找不好,但虞晴隐隐感到这件事不能再依赖他们。而且,朱晴芷的武功不弱,她们去得又不远,应当没有危险。
虞晴和朱晴芷刚刚踏进客栈的门便有一道人影迎面飞来。南琢玉和范梦澜回到客栈不见二女,等了近半个时辰,正预备出去寻人,刚走进大堂就看见她们进了大门。南琢玉冲到她们面前:“你们去哪儿了?我和大哥等了半个时辰不见人,还以为你们出了意外。”
大约怕他又要责骂自己,朱晴芷赶紧向范梦澜跑去。虞晴淡淡地笑道:“让哥哥担心了。我们回去说。”言罢她绕过南琢玉走,南琢玉的紧张确实在见到她们的那一刻转为生气,他说话的口吻严厉,但他并不打算责备她们。两个人避他唯恐不及的反应倒让南琢玉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听虞晴说清了原委,道了歉,范梦澜同南琢玉交换了一个眼色,说道:“我和小九办事不力,让晴姑娘困扰了。但是晴姑娘若要出门,还是应当提前知会我们一声。今天回来等了那么久都见不到你们,我和小九甚为担忧。幽州实在不是安全之地。其实,幽州本地的沈姓人家我们都找过了,并没有发现沈四公子。我们正在打听那些来幽州从商、游学的客户,看有没有沈四公子的踪影。”
虞晴黯然垂下眼帘:“会不会他迁走了,还是更名改姓了?那找起来又更不容易。”
“晴姑娘,恕我直言。我们这样找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虞晴沉默了半晌,抬头望了望南琢玉,南琢玉也未回应。虞晴凄然一笑:“我知道。多谢范公子提醒,请容晴儿再考虑考虑。”虞晴说完站了起来,又朝三人看了一眼,还是摇摇头退出了房间。
当你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亲人,如何舍得放弃找到他的一线希望?
南琢玉倚在栏杆上,手中的酒杯空了,却也不知道去斟酒。在这种天气里,只有青楼不避寒风依然门窗大开迎来送往。他望着楼下来往的行人出神,甚至不在乎寒冷的空气把他的脸冻得失去知觉。当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南琢玉的右手一抖,酒杯滑出手心向楼下直坠。他的失态令范梦澜忍不住笑出声,范梦澜按着栏杆向楼下看,一张娇俏的脸蛋怒气冲冲地正向这边探望,范梦澜蓦然失色。
“范梦澜,你给我滚出来!”手执长鞭的少女撂倒了两名护院冲上楼,再没有人敢拦她。
南琢玉匆忙下楼将她拦截在楼梯上:“大嫂、大嫂息怒!”
朱晴芷狠狠的一拳捶向他肩头:“你滚开!让范梦澜滚下来!”朱晴芷说完,嘴唇颤抖了几下合上,明亮的眼眸闪烁出几点泪光。眼见她就要大哭出来,南琢玉慌忙哄她下楼:“大嫂,有事回去说。大哥在家等你呢。”南琢玉带着她走出门口,虞晴漠然站在那里,见到哭泣不止的朱晴芷,默默走上前安慰,对南琢玉却是一句话不说。
“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们找人怎么能找到那种地方去?”
“晴儿,你知道要探听一个青年男子的消息的最好去处是哪里吗?没有比青楼更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听到范梦澜的这句话一直沉默着的虞晴忍俊不禁。南琢玉诧异地看着她,虞晴默默偏过头。“晴姑娘,不生气了吗?”南琢玉小心地问。虞晴只是摇头。
冷静下来想,范梦澜的说法或许不无道理。青楼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要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寻找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那里也无疑是最可能探听到的地方。可是,他们真的是为了打听消息而去的吗?朱晴芷能对范梦澜发火,但虞晴不能。“只是想不到,南公子也会去那种地方呢。”南琢玉窘迫地低下头。
“那你今天和晴姑娘出去,又是为什么?”范梦澜不知怎么已经安抚了朱晴芷,甚至反过来质问她。朱晴芷语塞,先前的气还没消,于是气呼呼地扭过头不说话。范梦澜继续说:“我的话难道你们听不懂吗?不要出去,这里到处都是幽城的人,稍有不慎会要了你们的命。”
虞晴看见朱晴芷为自己挨骂,站了起来:“范公子,是我要出去的。”范梦澜不语。他当然知道,他不便斥责虞晴,只能对朱晴芷指桑骂槐。朱晴芷对他范梦澜是言听计从,不料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沈虞晴,才是最大的麻烦。
虞晴推开窗,院子里种的一棵槐树已经抽出新芽。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捏在手中的三枚铜钱不慎就滑出了一枚,南琢玉的声音自门外传入:“晴姑娘,我来给你送饭。”虞晴捡了铜钱赶紧去打开门:“南公子何必——”南琢玉手里的托盘上,赫然是两碟小菜与一碗米饭。他们来到这里,就没有再吃上米饭。南琢玉看她惊讶地盯着两碟菜,不好意思道:“晴姑娘还生气吗?这菜是我自己做的,应该比较合晴姑娘的口味。”
她让开路,南琢玉踏进门槛,把托盘放在桌上。“我没有生气。范公子说的,是那么一个道理。”虞晴轻声叹息:“南公子,你也不赞成我寻找我哥哥吧?”
“血浓于水,晴姑娘思念兄长,是人之常情。”南琢玉摆好碗筷:“但是,晴姑娘真的给我们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这里是幽州,幽城的地盘,我们偷偷摸摸地找,恐怕永远都找不到。晴姑娘就要永远在这里找下去吗?我并不反对晴姑娘,但或许,是时机还未成熟。晴姑娘现在有更重要的是要做。”
虞晴也没有料到,找一个人会有这么难。难不在他们没有他的任何下落,而在他们竟然走到了幽城的地盘上。南琢玉看着自她手中滑到桌面的三枚铜钱:“晴姑娘,在算命?”这似乎应该是沈家的家学。
“不,爹爹说不可信命。六爻,不过用来在你难以抉择的时候替你做一个选择。”
南琢玉一听便知是虞晴有所动摇,人们经常在难以抉择的时候掷铜钱来做决定,精通六爻的虞晴,只不过能从三枚铜钱中解读出更多东西再来做决定,而她也许并不知道六爻给她的决定是对是错:“晴姑娘抉择了吗?”
虞晴望向窗外:“这个月还有六天。南公子,我们再等六天,过完这个月再说吧。”
“好,过完这个月。”南琢玉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他像是闯过了一座难关,如释重负。不然任由虞晴自己这么找下去,南琢玉也不知道究竟可以瞒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