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山竹空青 ...
-
“十一岁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一场疫病,我的父母兄弟,都死在那场疫病中。侥幸生存的我,萌生了成为医生救死扶伤的想法。于是我到了青垅山谷,拜在林谷主门下。我的天资不错,又比其他同门更加勤奋,很快医术就在同门中首屈一指,深得师父器重。师父还曾感慨,若我是林家的人,就可以当他的继承人。后来南星开始学医,崭露出非凡的医学天赋,师父便不再提这话。出师之后,像历代青垅山谷弟子一样,到各地行医,迄今也有十几年了。”
聂大夫苦笑了一声:“我是为了救人而行医的,怎么会去害人呢?”
虞晴看着那个愁苦的男子:“聂大夫,有苦衷吧?”他是青垅山谷的弟子,拥有和林谷主一样悬壶济世的心,虞晴不认为他是个坏人。
聂大夫仰首,无奈地叹了一声气。低下头来,继续青垅山谷的话题:“青垅山谷是林家世代传承的,纵然有比谷主之子更优秀的弟子,却与谷主之位无缘。为此愤慨的,可不只我一个。因为胸中怀着这口怨气,我从未回过青垅山谷,师父去世时,也没有回去。我在高邮行医十年,名声远播,自问医术不在林南星之下,但世人只知林南星。”
“你研习换皮之术,是为了与林谷主怄气吗?”
聂大夫点头:“江湖传言,林谷主用换皮之术将垂死的沈姑娘你治好,我暗自不忿。这是青垅山谷保存的古书上记载的救治方法,但极其阴毒凶险,谷中弟子一向不被允许学习,连师父也不会,想不到他却学会了。我从前看到过这书,在动物身上多番实验,总算获得成功,于是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显示本领。”
虞晴知道他找到了什么样的机会:“你要帮心月狐换皮?”
“心月狐在幽城受训时,被猛兽攻击,咬掉了一块肉。”聂大夫指了指右脸:“她长大后,就把别的女人的脸皮剥下来,做成面具来掩饰自己残破的容颜。”虞晴的手担心地抚上脸颊,心月狐果然想要她的脸。
聂大夫继续说:“幽城鬼将杀人成性,我无意中撞到他们杀人,险些死在心月狐刀下。我看到心月狐残破的脸,就对她说:‘我可以给你一张完好的脸。’心月狐因此放过了我。但是换皮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精湛的医术,最重要的还是拥有一张可以替换的皮,这张皮要新鲜,死亡超过一个时辰的人的皮,都难以在新的肌肉上成活。心月狐对容貌的要求很高,我找不到符合她要求的供体,她威胁要杀我的妻女来换。”
坐在对面的虞晴沉默着,聂大夫的声音透出深沉的无奈痛苦:“沈姑娘,我说这么多,并非要求你理解我。我是要害你性命的坏人,你尽可以向阎王告我的状、索我的命。我只是,十分后悔,向心月狐提出这种条件。”
虞晴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能扬起来。她笑不出来,纵使是一个客套的笑容。她深知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就是砧板上的肉,有人要的是她那张皮。她并不想死,也没法对聂大夫施予宽容:“聂大夫,我是沈家唯一的血脉、天目山庄唯一的希望,不想在这里留下遗憾。”
聂大夫的眼眶里闪动着光芒,他突然跪倒:“沈姑娘,对不起了。”
在飞燕城时,她几乎陷于绝境,却一遍一遍反复告诉自己,南琢玉会来救她的。现在,在这个寻常的村居里,她却似乎没有办法再用这样的言语来安慰自己。聂大夫的青衫消失在门外,虞晴的右手紧紧攥着裙摆,有一段时间没修剪的指甲扎进肉里,疼得虞晴急忙松开了手,掌心里留下了两个深深的甲印。
虞晴不吃不喝,也不睡,木头一样在椅子上矗立了一整晚。清晨心月狐走进来时,见到的她脸色蜡黄,嘴唇干得起皱,眼睛底下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心月狐蹙眉:“这个样子,是不是换不了?”
聂大夫走到虞晴面前,托起她的下颌左看右看,转身面对心月狐答道:“不行。我让她静养,就是要把皮养好,不然植上去的皮质感肯定与真的脸有天壤之别。太累不行,生病不行,连水喝多了都不行,这样都没有办法取皮。”
太累不行,生病不行,水喝多了也不行——
虞晴好像听到了某种指点。
心月狐怒道:“哪来那么多问题?这丫头要是一直不睡,一直肿着眼,我就换不成了吗?”
聂大夫对心月狐笑着:“这撕下来贴上去可就是狐姑娘的脸,长不长得好都是狐姑娘的事。”心月狐瞪了他一眼,嘴里念念有词甚为不满,终究没有对聂大夫的话提出异议。
幽州城,当铺外停着一顶小轿,四个黑衣人站在屋檐下聊天。这时一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从当铺里走了出来,四人赶紧就位。角木蛟走到了轿子旁边,萧颙才迈出当铺的门槛,来到轿子外,掀起棕红的轿帘。
轿子里赫然存在一个黑影,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正面扣住了萧颙的咽喉,萧颙大骇,在紧扣在要害的手的指示下,不动声色地坐进轿子里。轿内的空间狭窄,那人就紧贴在萧颙背后,萧颙感觉得出是个女人,不过掐在他咽喉的那只手有些粗糙,和她的身手相配,习武多年的手。
萧颙张口正想发问,喉咙上的手猛然一紧,对方显然不让他出声。萧颙无声地笑了下,以角木蛟的功力,只要他一出声,无论声音多小,角木蛟都会察觉。对方明显已经考虑到。
轿子到了飞燕城外,角木蛟在与守门的幽城兵对话。进了城门,扣着萧颙咽喉的手指捏了几下,萧颙会意:“角木蛟,你去问问今日巡城的人有无异常,我自己回去便可。”
“是。”角木蛟不疑有他,远离了萧颙的轿子。
为了使身后的人放心,萧颙又对轿夫道:“找个人少的地方把轿子停下,你们就去忙自己的吧。我想到处走走,亲自巡视一下城里。”
轿夫开始没答应,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轿夫应道:“萧先生路上小心。”轿子拐了个弯,随即停下。背后的人掀起帘子一角窥视外头,果然是个偏僻的巷子,但轿夫依然守在轿边。那人握住萧颙的手腕,用力按着脉门,让萧颙下轿。
萧颙走出轿帘,幽城那过于宽大的黑袍让他的手即使仍然被执轿帘中,也无法令人轻易察觉。萧颙挥了挥右手:“走吧。”四个轿夫这时才互相交换几个眼神,兴高采烈地跑出巷子外。
轿帘掀开,走出来的是一袭幽城特有的黑袍,尚未抬头,便听见了这个女人的声音:“萧先生,我来护送你回府吧。”声音是很沉的中低音,听来这个女人有些年纪了。在短短的一句话中,似乎是有意的,将内力灌注在声音里。她是为了警示萧颙。内力浑厚,是个少见的高手。
话音渐落,女人幽幽抬起了头。在黑色头巾的包裹下,露出的是一张极其白皙的脸,额头光滑没有半点皱纹,这个女人的容貌,与她的声音泄露出的年龄不甚相符。女人完全抬起了头,萧颙还未想起这似曾相识的容颜是在何处见到,脸上已经露出惊讶的神情。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萧颙,神情一般诧异。她仔细地打量了萧颙一番,终于开了口:“你是?”
“小惊鸿?”惊鸿,指的便是惊鸿仙子苏菁英,她的大弟子缘由师父得到了“小惊鸿”的美誉。这个女人的年龄应该比萧颙大十来岁,不过保养得宜,竟然与十几年前不见多少变化,是以萧颙能认得出她来。萧颙听说她早就一心礼佛,改了名叫念嗔,“小惊鸿”这个名词在江湖中多年不见,大家只记得寒山派有一个法号“念嗔”的佛门俗家弟子。
念嗔呵呵笑了几声:“想不到啊,是老朋友。”
萧颙客气地微笑:“在下与奉天高手小惊鸿不过数面之缘,似乎还称不上‘朋友’。”
“别这么较真嘛。在这十万八千里外的地方,十几年前的故人,还能相见,莫不是值得珍惜的缘分?还计较以前熟不熟?”
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倒让萧颙无可奈何。他指了指念嗔的左手:“前辈不是已经信了佛放下屠刀了吗?为何以这样的东西傍身?”那是一把剑,剑鞘上的花纹,是括苍剑阁的风格。
念嗔应道:“我放下了屠刀,你们还没放下屠刀呢。”
“我大概猜到,前辈为何而来。”念嗔沉下脸,萧颙从容地接着往下说:“我与前辈一场故交,才会这么提醒前辈:不可冲动行事。前辈的武功固然高,你的对手,比你想象得可怕得多。如若前辈不嫌弃,在下愿意为前辈筹谋。”
念嗔斜睨着他:“你?我凭什么信你,一个叛徒?”
萧颙不怒不恼:“前辈对我有所误会。我愿意为前辈筹谋,确实不是因为什么公道正义,我助前辈救人,前辈助我成事,彼此都有好处。”
念嗔冷哼了声:“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幽城的事,果然不是我们这些外人知晓的。”
“彼此彼此。”萧颙不咸不淡地回复,意指奉天派各系错综复杂的关系。如果不是奉天派各系的相互倾轧,幽城绝没有那么容易拿下奉天。而如今奉天派内部面临的四分五裂的风险,没有人比萧颙更清楚,奉天派的未来,已尽在萧颙的掌控中。
念嗔对萧颙的嘲讽不以为意,并非听不出来,而是她对“奉天派”这个多年前为了对付幽城而兴起的联盟早就毫无认同感,奉天派的存亡她并不太上心:“那,玉海的叛徒,我们不该找个方便的地方谈谈你的计划?”
萧颙似乎要对她给予的称呼提出异议,然而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请。”
范梦澜盘腿坐在床上,真气运行在身体各处。这段时间来他同时在努力提升自己的内力,以期跟上洛神剑的需求,发挥更大的能量。门上突然响起了声音,这种温柔的敲门声,在这儿只有萧颙才有。范梦澜缓缓收住真气,调整气息:“萧先生请。”
萧颙走进来,见到范梦澜刚刚正在练功,抱歉地笑道:“打扰了。不过,这位贵客非要急着见你。”
经他一说,范梦澜才注意到跟随萧颙走进来的那个不是角木蛟,竟然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因她身形高大,又穿着一身黑袍,范梦澜没有即刻发觉。范梦澜双足落地,一边穿鞋,一边听那妇人大笑着说:“原来是这样个男子,不错、不错,我徒儿还算有眼光。”
范梦澜一头雾水,向萧颙丢去探询的目光。萧颙解释道:“这位,是朱姑娘的师父,奉天寒山领主,念嗔前辈。”范梦澜有些奇怪地看了念嗔一眼,这女人,着实比他想象中的年轻太多。外貌上就和萧颙一般年纪,萧颙却要管她叫“前辈”,着实叫人好笑。
范梦澜在念嗔的面前垂首不语,一听到她的身份,就想到她为何而来,自己是将朱晴芷拖入泥潭的罪人,实在不知该在她的师长面前说些什么。他们听到念嗔叹气的声音,念嗔一边说话一边踱到桌边坐下:“我一早就不看好江天衣和晴儿的婚事。晴儿这孩子,我比她的父母了解,她怎能受得了和一个长她二十岁的男人,过半辈子寡淡无味的生活?莫说是她,没有哪个青春少女能心甘情愿嫁个半老的男人,江天衣又如何?”念嗔气愤地一掌拍在桌面,桌上的茶盏都跳了一下。
“晴儿跟我说要逃婚,我就随她去了。虽然没见过你小子,晴儿把你夸得千般好万般好,我还能说什么?晴儿功夫好,我不担心她吃亏;就算吃了亏,你小子跑得了,玉海楼跑不了,我找玉海楼算账去。”念嗔瞪了他一眼:“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你竟会把她拖进幽城的事里来!”
范梦澜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救出晴儿,向前辈交代。”
念嗔不屑地嗤笑:“说得轻巧。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吗?幽城教主要是那么容易被打败,还会有这飞燕城?”
单打独斗他当然不是洪天的对手,但萧颙屡屡说他有万无一失的计划,范梦澜相信他。这段时日下来,范梦澜发现,萧颙的智慧远远超出他所遇见的任何人。范梦澜认为,头脑是比武功更重要的存在,凭萧颙的智慧,武功再强大的人,也难以逃脱他的算计。
萧颙走到范梦澜的床边,惊鸿剑被范梦澜用一块白绸细细包裹,不用时就摆在枕边。萧颙拿起剑,面朝念嗔:“洪天固然可怕,我们有这个。”
萧颙扯落白绸,精致华美的剑柄、剑鞘熠熠生辉。念嗔眼中焕发出异常的神采。可是下一瞬她却爆发似地从凳子上跳起来:“老贼!你们这群下流的贼子!”眼看她将要冲上去一把拧断萧颙的脖子,范梦澜下意识地横在两人之间保护了背后的萧颙。
在念嗔的盛怒之下,萧颙保持着温文的笑容:“前辈且勿动怒。前辈冷静想想,除了它,有什么能战胜洪天呢?锋利的宝剑不该被时间埋没,应该物尽其用。我们不仅有惊鸿剑,我们还有《洛神剑谱》——”
念嗔惊问:“《洛神剑谱》?你怎么会有?”话说出后,似乎又想到什么,微微眯起了双眼,那眼神仿佛在嘲笑萧颙在说大话。
萧颙指着范梦澜:“梦澜就是剑谱,活的剑谱,他学习过东斗山庄保存下唯一的一本《洛神剑谱》。”
念嗔重新打量范梦澜,眼里却多了一种审视的意味:“他?”念嗔带着不屑的笑容摇了摇头。范梦澜顿时感到心头一堵,纵然是前辈,如此轻蔑让人难以忍受。
整个演武厅似一个封闭的牢笼,青天白日,却连阳光都被它拒之门外,巨大的箱子里,空气浑浊而沉闷。飘逸的青衣掀起一阵阵狂风,飞掠的剑影在死沉的空气中荡开一层层波澜。念嗔与萧颙,立在狂风之外,波澜之中,谨慎地审视范梦澜的一招一式。在德高望重的武林高手面前展现自己,范梦澜的剑法比以往更加趋近完美。
右手换剑至左手,剑刃在空中抖出一个银色的圈,收剑,立定,右手在胸前捏成优雅的兰花指。侧面向二人,整个人亭亭玉立如微风中一株兰草,眼睑微垂,那是张极致柔美的侧脸。
是洛神剑法的收剑式。
萧颙看到念嗔不曾放松的眉头:“还请念嗔前辈品评。念嗔前辈,恐怕是当今世上,唯一见过真正的洛神剑的人吧?”范梦澜闻声转过来,面露惊讶之色。
念嗔负手昂头,骄傲地说道:“我是苏菁英的弟子,除却我,还有谁有资格见识真正的洛神剑?”范梦澜默默地想,是啊,她是苏菁英的弟子,必然见过苏菁英的洛神剑法,也是世界上离真正的洛神剑最近的人。“纵然师父还收了一位师妹,但师父收小师妹为徒时,已经封剑。”苏菁英封剑,念嗔也随之弃剑,是以念嗔的弟子罕有习剑。
她认真地看着那个急切的年轻人,故作神秘地一笑,缓缓道:“年轻人,你的洛神剑修炼得不错,可是,离我的师父惊鸿仙子,还差得很远啊。不及赵楼主的十分之一。”事实如此,可经由别人的口说出来,范梦澜的心里沉重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