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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螳螂捕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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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目山庄是多年以前沈家的祖先选择的风水宝地,伴随虞晴到废墟走了一遭,南琢玉看出虞晴对重建之事似有疑虑。“你看那里。”虞晴指着遥远的西方,山峦在薄雾中呈现浓翠,那种深沉的颜色,和青垅山谷、栖雁山庄的绿都是不同的,透着同山脚下这片庞大的建筑物一般的沉郁气质。虞晴接着道:“那座山的山顶,曾有一块巨石,形如仙人。昔日先祖选中此地,仙人岩功不可没。正是这块仙人岩,挡住了西方的煞气,天目山庄才有百年兴盛。但几年前,那座山上发生泥石流,巨石下的泥土流失,仙人岩就此倒下。爹爹试图把它再立起来,可是仙人岩太过巨大,将它竖立固定,非人力所能为。”
“没有仙人岩阻挡煞气,所以天目山庄遭此大劫?”南琢玉将信将疑。他不知道一块石头如何能起那么大的作用,但无论是天目山庄还是栖雁山庄,选址都是经过风水堪舆。他从小就听大人说,栖雁山庄百年太平,也与其独特的风水密切相关。
虞晴凝望着远方山峦,沉重地点下头,抚摸着手边一截朽木:“如今啊,这座天目山庄,只是一片伤心之地。我会奏请楼主,重新为天目山庄选址。这个想法在我胸中盘桓已久,只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一山青竹。今日故地重游,这里,实在是不合再做天目山庄了。”
她的眼神中一丝奇怪的情绪拧着,南琢玉形容不出,顿时感到心揪起来的痛。虞晴不回这里的理由可以很多,但南琢玉听得懂的,只有一个而已——这座天目山庄,只是一片伤心之地。如此,他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虞晴的决定。
一面一面墙壁在条石基座上孤独矗立,鬼金羊走到一处倒塌的墙下,捡起一块砖。原来这不是普通的砖头,而是一片破碎的瓦当,依稀看得见蝙蝠的模样。恍惚中,周围的断壁残垣都变成一幢幢精巧的房屋,虎头虎脑的小少年从墙角里探出头,冲着他嘻嘻地笑。这时听到一声奶声奶气地叫唤:“哥、四哥。”一身粉红衣服的小女孩从母亲的怀里跳下来,向躲在墙后的少年跑过去。
兄妹俩感情特别好,因为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们是一母同胞。后来有一天,他们的母亲突然消失了。妹妹哭得停不下来,被另一个姨娘带走照顾。半个月后,有人说在河里捞起了一具女尸,是他们的母亲。
她是自杀的。听到这个结论,沈季川愤怒了。他知道娘为什么自杀,在她出走的前几天,三哥的母亲联合几位女眷,在正夫人的庆生宴上出言羞辱,仅仅因为在爹考他们的时候,他压过了比他长三岁的三哥。十三岁的沈季川刚还在懂事的年纪,庆生宴上她们的话有多难听,沈季川一清二楚。
沈季川到父亲面前,要求还母亲一个公道,却被父亲狠狠责骂一番。他想不通这个世界为何这样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独自闭门思考了一天一夜,仍然找不到答案。脑袋好像被什么敲打着,他突然明白,并不是这个世界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只是这个天目山庄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只要走出了天目山庄,世间万物依然是五光十色的。沈季川收拾起母亲留下的值钱的所有东西,偷偷跑出了天目山庄。
路上的沈季川频频回望。当他走出天目山庄之后,猛然忆起自己忘记了母亲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妹妹。但若再折回去,恐怕就没有机会再逃出来,沈季川忍痛放弃了那最珍贵的遗物。
“乓”,鬼金羊低头错愕地看着脚下踩裂的瓦片。耳畔传来细细的说话声,目光掠过坍塌的墙垣,那对他眼中世上最般配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漫步在废墟间。南琢玉走在虞晴身后,全神贯注地听着她的话。圆满,才是最好的。鬼金羊捏紧手中残破的瓦当。
小竹窗内,透射出昏黄灯光。南琢玉远远走来时就盯着那亮着灯的房间的门窗,经过窗外,迟疑了下,轻轻扣着窗门问:“晴姑娘,还没睡吗?”“是——南公子有事吗?”南琢玉道:“没事。快子时了,晴姑娘早点休息。”虞晴回应:“好。南公子也早点休息,明日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对话之间,视野的边缘,一抹黑色掠过。南琢玉一愣,他很确信那是一个人影,而且像极了鬼金羊。南琢玉不及多想,迅速施展行云步法,追踪鬼金羊。
“你为何到这里来?”果然是鬼金羊。尽管这里离菁竹小筑有点远,他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怕人听见。南琢玉躲在高高的树干上,由于那两人都穿了黑衣,他甚至看不见他们。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不敢靠得太近,他自然清楚这两人的实力,而自己现在连剑都没有,只有被心月狐劈死的份。
心月狐的声音少见的很正经:“飞燕城出事了,萧先生让我们都回去。”南琢玉按捺着心中的惊讶。鬼金羊毕竟在幽城十几年,南琢玉对他始终放心不下,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尽力让鬼金羊知难而退。心月狐的话坐实了他的怀疑,鬼金羊果真还在为幽城卖命。
“……我将这里的事安排妥当就走。”
心月狐笑了声:“这里的事?这里有你什么事?你的小妹妹,她身边那个人,会把她照料得好好的。难道你还要跟她道别不成?”鬼金羊没有回答。心月狐似有些气又有些无奈:“好吧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你不要待在这里。”
“为什么?”心月狐高声反问。
鬼金羊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不温不火:“你非要等,到丹阳分舵等。”丹阳?丹阳距奉天本派所在枫英山不过半日之遥,幽城竟然在奉天眼皮底下建分舵,南琢玉对此一无所知,他不确定玉海楼和奉天派的人是否有所察觉。如果敌人住到了家门口还没发觉,奉天当真是个笑话;如果发觉了,还任其发展,南琢玉也无法理解奉天派此举。近日听闻奉天派已一分为二,西边莲台山一脉自立门户,昔日奉天麾下的支派不少都改投莲台,枫英山的本派自顾不暇,难道,也是幽城在捣鬼?
心月狐很久都不出声,看来是对鬼金羊提出的建议不满,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屈服了:“明日,不要让我等太久哦。”鬼金羊瞟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南琢玉藏在黑暗中凝神细听,心月狐是女子,脚步声很轻。鬼金羊走后许久,才听到她的脚步声,踏着泥泞土地上的枝叶远去。待她走远,南琢玉方才敢轻松喘口气,立刻下滑落地,往菁竹小筑奔去。
空荡的书桌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图纸,图纸上绘着山川河流。虞晴的袖子卷起,以丝绳固定在手肘部位,手执朱笔,在图纸上勾绘。鬼金羊踏进书房,看见地图上朱笔圈出的一个个点:“这是——”
“新的天目山庄。”虞晴抬起头:“这是我中意的六个地点,还需到实地看一看。鬼公子,是否有兴趣同去?”
鬼金羊犹豫了一会儿,颔首,又道:“来打扰晴姑娘,是想向晴姑娘道声别。我要离开一趟,等会儿就上路。”
虞晴望了他一眼:“可是幽城之事?”鬼金羊默认。虞晴忽觉得心中有一处隐隐不安,但仍然平静地说道:“菁竹小筑,随时欢迎鬼公子来坐坐。”
鬼金羊想要点头,又觉得脖子格外僵硬。初入书房时,便觉得今天格外安静,原来是南琢玉不在了。鬼金羊心里一紧,故作平静地问虞晴:“为何不见南公子?”
“南公子回家了。因我的事耽搁了他半年,他牵挂家人,自然是要回去看看。他说,在家里小住几日,再回来帮我处理天目山庄的事。”虞晴的声音变得异常的轻。今晨南琢玉毫无预兆地来找她道别,尚不足半个时辰,鬼金羊又来道别,究竟是巧合,还是——“鬼公子,得空便回天目山庄来看看吧。”
她邀请他。鬼金羊素无表情的脸上扯开一丝僵硬的笑容,笑容真诚,只是因为他太少笑而令人感到极不自然:“我想,不会让晴姑娘等太久的。”虞晴缓缓抬起眼帘,凝视着他的面孔。他的眼睛不大,却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两眼间的鼻梁上分布着细细的竖纹,除却泛着淡淡油光的褐色皮肤,与她的父亲是那么相似。他怎么会是,幽城鬼将呢。思及此处,便是一阵揪心的痛。
一棵奇形怪状的古树生长在山路旁,无论树干的高度还是宽度,都比附近的树木大出了一截。南琢玉抱着剑坐在树枝上,不时俯身向山路尽头张望。脚步声。南琢玉拨开枝叶,那手执长刀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视野里。南琢玉迅速翻身沿着树干滑下,跑进山路反向的林中。
丹阳县是润州下属的一座县城,靠近江宁。赶到丹阳时,南琢玉刚被一场突降的雷雨淋得狼狈不堪。因骑马跟踪而来,不能与鬼金羊距离太近,雷雨一降,南琢玉便找不到鬼金羊的踪迹。天色已晚,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架上了木门扇,南琢玉牵着马走逡巡在小城里,这里,看不出什么异常。
“老板,有没有见过一些穿奇怪的黑衣服的人?”店里的生意冷清下来,老板也结完了一天的帐,和伙计一起擦桌子扫地,南琢玉便招了招手邀请他坐下,又亲自斟上一杯酒。
老板喝了口酒:“公子你说的是幽城鬼吧?前两年天天在街上晃荡。不过有很久没见着了,大概是撤走了。”
“你还知道幽城鬼啊?”南琢玉笑着问。开客店的每天面对南来北往的客人,见识最广,知道幽城一点也不稀奇。
“怎么不知道?那可是臭名远扬的魔教。不过过去那两年他们住在丹阳传教,对我们普通老百姓,倒也不会怎样。看公子不是行走江湖的人,问这个做什么?”除却手边那一把剑,衣裳华丽、外貌文弱的南琢玉,怎么看都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南琢玉忧心地问:“他们在丹阳传教?那丹阳如今也有许多教徒了?”
“有啊。也不算太多,我家婆娘就是。经常拿些古古怪怪的经书回来,一天到晚对着北方念,说是朝拜他们大神。什么魔教不魔教的,也就那么回事,只要不给我惹事,我都任由她去。”
南琢玉眼前一亮:“古古怪怪的经书?她从哪儿拿回来的?”
老板所说的周家,不过是一条巷子中寻常的民居。南琢玉趁着夜色偷偷来到院外,已经到了宵禁时分,却见里头灯火通明。南琢玉爬上围墙,灯光从正对大门的客厅照出来,院子里密密麻麻坐了一地的人,全部身着黑衣,鸦雀无声。这时,从客厅里走出几个人,站在中央的人开口:“二位天将自幽城而来,传播教主恩德,是我等教众的无上荣耀。天将威武,教主圣明!”此人忽然转身面朝身后的一男一女跪拜,一众教徒立刻跟着行跪拜之礼。
“哟,□□主,做得不错。我会在教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女人一开口,南琢玉便听出了是心月狐:“有劳大家深夜在此等候我二人,你们的忠心,我会带到教主面前。现在,散了吧。”底下的教众面面相觑,似乎不愿意就这样离开。
□□主见状,赶紧道:“天将赶了一天的路,累了,不便再与大家传法。大家今日就回去吧。”教众们三三两两起身,南琢玉急忙躲进暗处,直到教众走得差不多了,也不见鬼金羊与心月狐出来,反而将大门关上,他们今晚,大概是留宿在此。南琢玉正犹豫着是否离开,便听见开门声,一男一女说这话从里边出来。
“临走还要道别,和四山庄的人在一起,当真是变得懂礼貌了。”鬼金羊一如既往的沉默以对。心月狐冷笑:“你是幽城二十八将,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鬼金羊应道:“我没有忘。”
“那为何还不见你有所行动?不是对沈家的丫头下不了手吗?”南琢玉大惊,“下手”,难道鬼金羊要杀虞晴?他究竟是不是沈季川,怎么可以对虞晴下手?
“等。”鬼金羊惜字如金。
心月狐干脆否决:“不必等了。你的那点心思,我岂会看不透?玉海楼的事,你办不好,你还是随我回去吧,免得拖得久了,教萧先生起疑。”幽城的计划绝对不会仅仅针对虞晴这样的小姑娘,他们的目标,应当是玉海楼。
鬼金羊沉默良久:“我不会令先生失望。”似乎是保证般,一字一顿:“绝对不会。”
心月狐怀疑地斜了他一眼:“那你打算,何时与沈虞晴相认?我都等不及后面的好戏了。是不是那个姓南的太碍事?我去帮你把他解决掉?”南琢玉下意识地握紧了剑。
鬼金羊犹豫不决:“晴儿喜欢他。”虽然从不怀疑,听到旁人的口里说出这话,南琢玉还是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下面的对话。
“那才对我们更不利。”心月狐恨恨地说道:“姓南的小子处处与你为难,那丫头什么都听他的,如此下去我们的计划非得让他搅黄了。鬼金羊,你忘了萧先生教我们的吗?千万莫让感情误事。哪怕是亲妹妹,一旦成了绊脚石,该杀的还得杀。你在意的,居然是怕她伤心?”
难道,他真的想伤害虞晴?鬼金羊毫无起伏的声音响在深巷里:“我记得。我不会令先生失望。”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南琢玉只觉得从头发到脚底一阵阵钻心的凉。他是幽城鬼将鬼金羊,是萧颙培养的冷血杀手鬼金羊,是一只幽城鬼。他已然将沈家全家送上绝途,再杀一个虞晴,对他而言又算什么呢?
断然不可以,让你伤害虞晴。
南琢玉愤怒地攥紧了拳头。
望见鞋面上的一片霜白,南琢玉猛然清醒。发觉自己已经走出了幽暗的小巷,来到街上。前方鬼金羊与心月狐沿着街道行走,忽然停下来,南琢玉连忙退回巷子,听心月狐对鬼金羊说:“我去弄匹马,你到茶铺等我。不想让先生失望,现在就要做好。”鬼金羊盯着心月狐半晌,点了点头,心月狐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分道而行。不知他们接下来意欲何往,看着心月狐走入交叉的另一街道,南琢玉小心地跟上鬼金羊。
从街道拐角处走出来,心月狐望着鬼金羊直行的背影,和鬼鬼祟祟地在他身后东窜西窜的人影,暗暗“哼”了一声,墨黑斗篷一甩,转身走进深巷中。另一个身影犹犹豫豫地从对面墙边出来,盯着心月狐消失的方向,扭头看着即将消失的南琢玉躲躲藏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