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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情蛊所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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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谷主的药发挥了作用,孟齐英很快恢复过来,坐在水中调息。单明英喜形于色:“太好了,不愧是神医,果真是能对付韦清风的蛊的!”
南琢玉不想扫他的兴,但他有任务在身,只好说道:“不,林谷主说,这只能暂时缓解情蛊的发作。我此次来到鼎湖门,就是为了遵照林谷主的叮嘱,请孟门主跟我走一趟,去青垅山谷。”
孟齐英没有回他,兀自喃喃念道:“快十年了,还是没有办法吗?”原来情蛊,真的无法可解。韦清风已死,世界上唯一可能救他也最不可能救他的人,已经死去。“南公子,请代我回复林谷主,多谢他一番好意。孟某是鼎湖弟子,既然要死,更不能死在鼎湖之外。”
“孟门主,林谷主并没有说他不能救你啊!你跟我走一趟,林谷主正在研究,很快就能找出解蛊之方的。”
孟齐英微弱地摇头:“南公子,你远从玉海楼来,我自小生长在岭南,蛊术,我比你了解得多。情蛊以血为引,以命为咒,韦清风用自己的生命下的蛊,岂是那么容易破解的?”当年他因患心痛之疾上青垅山谷求医,方知自己不是患病,是中蛊。林谷主试了几百种药,只为他找出了缓解心痛的药方。他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蛊,不知道是什么人对自己下蛊,更不知道为什么被下蛊。
“师兄!”单明英一出声,语调便有些奇怪,声音颤抖,“明英斗胆,请师兄跟这位南公子去吧。明英听过青垅谷主的大名,听说除了死人,没有他医不好的。师兄不过是为蛊毒所害,怎么会无药可救呢?鼎湖门如今一切安稳,师兄请放心养病。我们也会继续为师兄寻访解救之道。”普通的蛊术只要找到比施蛊人更厉害的蛊者就可以破解,情蛊由于是施蛊人以自己的血肉为引,除了施蛊人自己,根本无法可解。而施蛊人一旦解开情蛊,必遭反噬。情蛊就是这么一种会使两个人困扰终生的蛊,若不能成全两个人的幸福,便教彼此都痛苦。
船出珠江口,海面变得更加辽阔,风浪愈急,船身轻微摇晃。南琢玉走出船舱,望见立在船舷边的背影,孟齐英梳洗干净,换了一身素雅的蓝白衣裳,忽略那憔悴不堪的面容,看起来倒有几分林谷主口中的风流潇洒。他消瘦的身形立在风里,简直令人担心会不会被刮到海里去。
“孟门主。”南琢玉走到他身后唤道。孟齐英悠悠转过头来,长期的病痛使他的动作都出现滞缓。“为何在这里吹冷风?进舱中吧。”栖雁山庄所在的山背面就是大海,南琢玉从小就看着大海长大,是故并不觉得这片海有什么特别。
孟门主指着船行的前方,道:“看到那座岛了吗?”南琢玉顺着他指的方向,远处的地平线上矗立着一座岛屿,看起来并不太大。“那里原先没有岛。”“哦?”“海市蜃楼。”南琢玉一听便兴奋起来,扶着船舷兴致勃勃地观察了许久,那始终是一座平凡无奇的岛。孟门主轻声说道:“蜃景多出现在春夏之际,想不到会在此时被我看见呢。”
南琢玉打了个寒颤:“真冷啊。孟门主,进船舱去吧。”孟齐英没有答话,却已经默然转身向船舱走去。
南琢玉第一次在船上过夜,睡得极不安稳,辗转到半夜,刚刚入眠,便听到孟齐英打破了他枕边的瓷碗。南琢玉赶紧起床。睡前他们在孟齐英枕边放了一只碗,约定孟齐英一旦发作,就打破瓷碗叫醒南琢玉。给孟齐英服下药,南琢玉助他运气调息以使药效更快发挥出来。
“孟门主,情蛊的发作,有什么规律吗?”起先那么一折腾,南琢玉好不容易有的睡意又完全驱散,只是躺在床上,转身发现对面床上的孟齐英仰面而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便出声讲话。
孟齐英微微偏过头:“情蛊情蛊,自然是动情之时,便会发作。”
“你不可以摒弃杂念,什么都不想吗?”南琢玉知道这问题很幼稚,人的思维有时是不受控制的,比如离开青垅山谷的这段时日,沈虞晴的名字总是三五不时地跳过他的脑海。南琢玉突然有些担忧,这些日子以来,沈虞晴的病情不知恢复得如何。
孟齐英苦笑了下,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情蛊,顾名思义,想必孟齐英和韦清风有一段情,南琢玉心里头好奇,却不敢拿这个问题去问孟齐英,看孟齐英的状态,便知道这定然不是什么好故事,可惜林谷主也没有向他作过说明。年纪轻轻便成为一门之长,孟齐英也称得上少年英才,不知那韦清风有什么样的本事,竟然让他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真是个厉害的女人。”
孟齐英转过了头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南琢玉:“其实,也是我自作自受。”
南琢玉提着一只装满水的壶,孟齐英此时是病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料理琐事,让孟齐英多休息。打开舱门,忽然见一个人在床边的地板上缩成一团,南琢玉赶忙将水壶顺手放在几边跑过去。正当他伸出手时,孟齐英一掌劈来,南琢玉向后一跳。孟齐英的那一掌不含内力,只是为了防止他靠近。他看着孟齐英,白净的衣服上沾满灰尘,胸口的衣料被他抓成一团,表情狰狞,瞪着南琢玉的眼睛里似乎迸射着火星。
南琢玉手上拈着一颗药丸。孟齐英的枕头下就放着几颗药丸,孟齐英发作起来大概根本无力自己服药。孟齐英竭力恢复平静,南琢玉急忙蹲下,按着他的脸颊把药丸塞进嘴里去。孟齐英的眉头舒展了短暂的一瞬,骤然拧紧。他没吃过这药,听孟齐英说其苦无比,孟齐英吃完药通常要猛喝水,南琢玉见他已将药嚼碎,便取了碗去倒水。
转过身时,孟齐英仍枯坐在地面,面如死灰。南琢玉暗自叹息,探手欲将他扶起,孟齐英抬手制止,合上眼睑。他的下颚微微在颤动,紧攥的手背暴着一条条青筋。“孟门主?赶紧运功。”南琢玉放下碗,手掌贴在他背心。丝毫察觉不到孟齐英体内的真气,南琢玉只好不断地输入自己的真气为他调理。
紧蹙的眉头并没有随南琢玉的真气走遍全身而舒展,孟齐英突然转身攻击身后的人,猝不及防的攻击把南琢玉的脑袋重重撞在床沿。一阵头昏眼花。南琢玉捂着右额刚要开骂,眼前飞过一道银光,下意识地冲上去,被他徒手拦下来的,正是一把剑。幸好他抓住的是孟齐英的手臂,不是剑身。
“你松手!”
孟齐英狠厉的目光令人心惊。南琢玉猛然想起单明英说把他锁在鼎湖山洞的温泉中,就是为了防止他寻死,情蛊一旦发作起来,是教人生不如死的。难道说,林谷主的药对孟齐英已经失效了吗?近几次孟齐英服药后表现痛苦,确实像药效变弱了。孟齐英一脚踢来,南琢玉侧身避开,孟齐英又是一脚。幸好他被情蛊所影响,脚法凌乱,内力也施展不出,对南琢玉并不构成威胁。南琢玉左躲右闪,双手始终不离他握剑的手。南琢玉一发狠,将剑从他手中抽出来。孟齐英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一时怔住,忽然转过头向船壁撞去。
“孟门主!”南琢玉冲上前抓住他的双手用随手扯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反绑起来。手脚麻利地给他全身捆了几道推倒,孟齐英跌在地面,口中发出受伤的野兽一般的低吼。南琢玉松了口气,孟齐英凌乱的头发底下,他的额头肿起一个红红的包,墙壁是木板墙,不然这一下早已头破血流。“孟门主休怪我无礼,我受林谷主之托,一定要把你带到青垅山谷。不管林谷主救不救得了你,我决不能让你死在路上。”似乎听懂了南琢玉的话,孟齐英稍稍安静了下来,望着南琢玉的眼中,挂下一串晶莹的水珠。
半开的门外透入刺眼的白光,好像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匍匐在地上的孟齐英,眼帘微微颤动。一只柔软冰凉的手悄悄抚上他的脸颊,孟齐英猛地睁开双眼,那是张娇艳动人的面孔,在他满怀敌意的目光中一怔。柔软的双手解开他背后的绳结,试图将他搀扶起来时却遭到了拒绝,孟齐英撑着麻木双腿摇摇晃晃地迈向床边。
她披着青丝,鬓边两缕悬着白色的同心结,一袭白衣,和海边决战那日的装束一模一样。就像是来为他送葬的——那日在海边见到她时,他也是这么想。那时鼎湖门被幽城攻下,他带着门人一路撤到海边,琼州已近在眼前,想到四十年前鼎湖门的覆灭,他决定背水一战。这场战斗没有其他人,唯有他,与幽城鬼将二十八人。一战定胜负,他可以死,但要保全鼎湖门。
韦清风就那么不合时宜地赶来,一个人,一把伞,手腕的铜铃叮当作响。
“你为何来到这里?”
“她是韦清风,她不懂武艺。”
孟齐英只有两句话,两句话说完,拔剑迎战二十八将之首,角木蛟。
韦清风是个固执得无可救药的女人,孟齐英不想连累她为他而死,却无法加以制止。也许她放蛊伤了人,也许她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只是被砍了一身伤,摔进汹涌的海水,晕开一片鲜红。他格挡开对方的兵器,顾不得背后的空门,跑向她身边。海浪仿佛受到了什么人的指示,加倍的汹涌。他数度潜入水下,最终未能见到韦清风的身影。
水底的银沙上坐着一只银瓶,他拾起瓶子浮上水面。韦清风为他配置情蛊的解药,每三个月按时派人送到鼎湖门,近日,又到了送解药的时间了。也许她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鼎湖门,特意拿着解药追到海边。
“没有我,你会死。”
“那我们同归于尽!”
“你那么希望我死,齐英?”
他没有杀死韦清风,韦清风是他真正的唯一的解药,他不希望自己英年早逝,就不能让韦清风死。然而韦清风是个决绝的女人,在选择了自己的死亡之后,还是不肯解开情蛊。活着的时候她得不到孟齐英,那就选择死去,她死去,孟齐英不能够独活。孟齐英不知道该谢她还是该恨她,谢她生死不顾千里迢迢为他送药,还是恨她自作主张为他选择了这样的死途。
鼎湖山门的飞檐上多了十二只燕子,是幽城征服的象征。
肌肤冰凉带着海水的温度,她依偎在他身边,孟齐英的心绪罕见的平和,因为情蛊的主人就在他身边。她轻轻抓住孟齐英的手,手心潮湿冰冷。他第一次牵起她的手是为了把她拉上一块巨大的岩石,那年她十四岁,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孩子。她是望月台圣主仅有的两个弟子之一,十四岁那年来到鼎湖门修行三个月。那三个月中的两个半月,鼎湖门首徒孟齐英奉师父的命令奔波于各地。他回到鼎湖门时,离她修行结束只有十天,他听说有一个美貌的望月台小弟子在本门修行。望月台圣主的弟子和子女都要到鼎湖门修行,十多年前,孟齐英结识过另一个望月台圣主的弟子,韦清风的师兄。
韦清风精于蛊术,对武艺一窍不通,她的师兄则是个全才。可惜那个青年没来得及继承师父的衣钵,染病身亡。悲痛绝望的望月圣主迁怒于韦清风,将其赶出望月台。他在漓江边捡到韦清风,她说自己在漫无目的地流浪。那段时间他依旧在为鼎湖门的大小事务劳碌奔波,就对韦清风说,跟我一起去旅行吧。
两个月后,幡然悔悟的望月圣主疯了一样寻找韦清风,韦清风是她唯一的继承人,望月台新的圣主。
“齐英,我们一起去望月台吧。我同师父说好了,在望月台为我们举行婚礼。”
“我是鼎湖门首徒,怎能入赘望月台?”
望月台新任圣主循例拜访鼎湖门,所谓拜访,实际是鼎湖门为望月台强行定下的规矩,如同藩属国君王接受宗主国册封一般,每一个任望月台圣主,都需要得到鼎湖门的认可。新圣主韦清风在鼎湖门逗留了一个多月,等待孟齐英归来。
“我把整个望月台作为嫁妆,你也不肯娶我?”
“你误会了什么,韦圣主。”
她确实误会了什么,至少,他从来没想要和她结为夫妻。
鼎湖门一别不到半年,他被青垅谷主告知身中蛊术。林谷主诊不出他所中之蛊,生长在岭南的他自己却意识到,是无药可解的情蛊。孟齐英虽然交好过的女子无数,其中不乏精通蛊术者,会在他身上中下情蛊的,他却只想到一人——韦清风。孟齐英愤然杀上望月台,韦清风供认不讳,但不肯为他解除情蛊。一旦为他解开了情蛊,他就不再受韦清风控制,而情蛊会反噬,韦清风不愿死,更不愿纵容孟齐英跟别的任何人双宿双栖;孟齐英不能杀韦清风,甚至不能离开韦清风,只要他还想活着。他不肯留在望月台,韦清风不忍让他死去,只好定时为他调制解药。
孟齐英从睡梦中醒来,手脚酸麻,仍然被牢牢束缚,南琢玉坐在桌边自己跟自己下棋。“南公子,一个人下棋岂不无聊?”孟齐英一出声,喉咙像撕开了般灼痛,“帮我解开吧,我现在感觉很好。”
晨光初露的时候,地平线上又漂浮着一座岛屿。那日的蜃景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南琢玉冒着寒风在甲板上欣赏,那岛始终漂浮在海天交界之处,南琢玉突发奇想,若将船调转方向朝着岛驶去,最后会不会与蜃景擦肩而过呢?可惜船并不向着岛屿航行,而不到半个时辰,那座岛屿便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孟门主,那是不是海市蜃楼?”南琢玉指着大海尽头的岛问,比起昨日见到的小岛,郁郁葱葱的山峦一座一座突兀地从海水中升起,南琢玉因此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岛。
孟齐英的一只手搭在船舷,天边的奇景落入眼中。那是一座一座的山,青葱馥郁,玲珑秀丽。“是。”他见过的,那样的景色,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在平静清澈的水面,一座一座青山陡然升起,山在水上,影在水中,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时隔两年,他是在那如诗如画的饶丽山水间重遇韦清风,无故被师父赶下山的少女,孤零零站在霏霏淫雨中的漓江渡头。
“南公子,你看见她了吗?”
“什么?”孟齐英抬起手,指着远方的海市蜃楼。山脚下,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南琢玉疑惑地抓了抓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酒该热好了。孟门主,稍等一下。”
南琢玉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拿着两只杯子走出船舱。海风鼓起船帆,甲板上空空如也。“孟门主?孟齐英!”南琢玉找遍船舱内外,跑遍船上的每一个角落,气喘吁吁。船上的鼎湖弟子惊慌失措,终于有人对着大海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