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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穹穴暗涌 ...

  •   如同在对面山坡的洞口看到的那样,栖雁山庄没有围墙,但是在山道上竖起一座牌坊以区别界线,牌坊年代久远,表面是暗沉的灰色,并不高大,故而在远处难以发现。山庄区域内的建筑是雅致的江南风格,粉墙朱户,飞檐画栋,这是与寻常村庄最大的区别。长条石砌的台阶和卵石铺就的道路通向每个房间,道路两旁树木繁茂,很多树看起来比栖雁山庄的年代还要久远。
      进入栖雁山庄的建筑区域后,南琢玉就带着她一直往山下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座显然是厅堂的屋舍前,大门两侧立着两位婢女,一见南琢玉就惊讶地叫道:“九公子?”
      厅堂里面的人听见声音,走到了门口。“三哥。”南琢玉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着站在门内的青年。
      对方略一点头:“小九。”目光移向南琢玉身后的虞晴,略一踌躇:“晴姑娘。”四大山庄的人,或多或少见过,但不可能每个都认识。虞晴对南琢玉的三哥没什么印象,但也不能简单称之为陌生人,虞晴屈膝行礼表示问候。对方显然由她这个动作注意到了那只空空的左袖。
      “半年前夹岭开始有村民失踪,原先没有人关注这事,但这两个月来,村民连续失踪了五人,才报告了山庄。从半年前第一个失踪的村民开始,至今总共不见了九人。”夹岭指的便是那个专门为栖雁山庄摆渡的村庄。
      “三哥是不是怀疑,与幽城有关?”
      从他们在门口见到南乔松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压力:“不知道。但总归是有人要对南家不利。”现在江湖上发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人们都立即联想到幽城,幽城的所作所为,在江湖中引起了太多的恐慌。“爹和四弟仍在本楼,我只好暂时下令封锁所有的进出口。未来得及通知你们,让你们险些受到伤害,真是抱歉,晴姑娘。”南乔松向虞晴作揖表示歉意。
      “不,多亏南九公子相救,应当是晴儿道谢。”虞晴含笑朝南琢玉看了一眼。
      “爹和四哥都不在?”南琢玉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南乔松的话语。他一年多未归家,终于回来一趟,却连父亲兄长的面都见不着。但心里同时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畏惧面对父亲,要么不理不睬,要么责骂训斥,爹从来不给他好脸色,见不到也好,如果今天回来就遇上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责骂,真不知该如何在虞晴眼前自处。
      “晴姑娘接下来作何打算?天目、栖雁两家交情匪浅,天目山庄的事,南家不能袖手旁观。晴姑娘往后有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开口。”天目山庄和栖雁山庄着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同为玉海楼四山庄也有百年之久。
      虞晴客气地摇头:“多谢南三公子的热情,晴儿给九公子添了诸多麻烦,怎能再给南家添麻烦?”虞晴略作停顿,“不过,晴儿确有一事,希望得到南家的帮助。确切说,不止是南家,是整个玉海楼。三公子可记得晴儿有一位少年出走的兄长?”
      南乔松稍作思考:“晴姑娘想把他找回来?小事一桩,我明日即令人传讯到本楼,传榜天下,一定要找到沈家公子。”只要玉海楼还在,天目山庄任何时候都可以重建,但找不到沈家唯一的男丁,沈家的血脉将不复存在。
      南琢玉脸色苍白,脑子里来来回回荡着那个黑色的诡谲身影,鬼金羊,沈季川。若不是还好,若果真是一个人,天目山庄该怎么办,玉海楼该怎么办,沈虞晴该怎么办呢?“沈家曾托八咏楼持续数年张榜寻人,杳无音信,如今事隔十年,还可能找得到吗?就算能找到,他就会回来?十年,直至家破人亡不肯回家,若非身不由己,就是——他不愿回来。”
      虞晴眸光暗淡,南琢玉知道自己的话伤人却不得不说,虞晴知道南琢玉说的是实话却难以接受:“总之,我要他回来。”她一向温柔的嗓音里,带出几分铿锵。南琢玉猛然喉头一滞,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晴姑娘决定何时启程?小九你可要随晴姑娘离开?”
      本来南琢玉打定主意护送虞晴回天目山庄,而且天目山庄的重建,如此庞大的工程,他不确定虞晴能否做得来。只是现在南家似乎也出了麻烦,令南琢玉心生犹豫。虞晴见到他为难,笑笑道:“这一年来全赖九公子的照拂,现在晴儿痊愈了,九公子请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我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他一直都是随性地、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保护沈虞晴,是他第一次被本楼委派的任务。于他自己而言,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更没有非做不可的事。
      “小九还是陪晴姑娘回去吧。我们栖雁山庄依凭天险,就算是幽城也不可怕,家里的事并不值得担心。而那边纵然有本楼出钱出力,主持修复天目山庄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晴姑娘是个姑娘家,行事不方便。”不方便不是源于她的性别,而是她身体的缺陷。南乔松没有明讲,虞晴仍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空袖,苦笑。
      南琢玉望了望虞晴:“三哥言之有理。”他本就是南家可有可无的人物,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幽城真的找上门来,他也未必帮得上忙。虞晴温文含蓄的微笑在那一刻仿佛披上了阳光,更温暖了几分。“但我想,见过老太君和娘之后再启程,晴姑娘不介意吧?”
      虞晴方才摇了摇头,南乔松在她之前开了口道:“不巧,刚好是接到你家书的前一日,老太君带着全家女眷去普陀山拜佛了。听老太君说,还要回东斗山庄小住几日。”南家的老太君姓范,是东斗山庄范家的闺女,也是虞晴嫡母的姑姑。
      南琢玉不掩失望之色,虞晴赶紧说:“九公子,我的事也不急。”
      “呵,老太君若是高兴了多住上一阵子,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小九,你先陪同晴姑娘去天目山庄吧,等过年的时候回来,一家团圆。何时启程?我为你们安排舟车,你们就从海崖走吧。”
      “海崖?三哥,你看晴姑娘——”
      “夹岭的通路恐怕不再安全。我多安排人护送晴姑娘,海崖的道路其实并不难走。”南乔松的顾虑有理,南琢玉只是有些忧心地看了眼虞晴。
      穿过迷宫般的狭小山洞,虞晴走出洞口时便已站在了栈道上。栈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最险处需要手脚并用才能通过,脚底数十丈之下布满被海水打磨得棱角尖利的岩石,浪涛在脚底咆哮,而这样险峻的道路,竟然没有护栏。虞晴紧张地抓着崖壁上的藤蔓一步一步挪下,腰上拴着一根粗绳,一端抓在前方的南琢玉手里,一端在身后南家仆人手中。
      由于虞晴的行动不便,这一段只需一刻钟走完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倍的时间,栈道通达一块伸向海中的巨大岩石,岩石上没有道路,但船泊在岩石另一面的海滩上。虞晴站在岩石上向下望,南琢玉说道:“晴姑娘,我背你。”虞晴意外地望着他。虽说在青垅山谷的时候,他背过她也抱过她,但毕竟那时自己是个病人,而现在,对于认为自己已经痊愈的虞晴,这样的举动似乎太过亲密。
      仆人已经把绳子交给南琢玉,南琢玉用力拉了拉绳子:“晴姑娘?”虞晴默然走过去,她不想给南琢玉忸忸怩怩的印象。南琢玉用绳子将她绑在自己身上:“晴姑娘,抱紧我。”南琢玉有轻功的底子,有绳子的帮助即使背着一个人爬下巨石也毫不费力。虞晴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只不过一眨眼工夫,平平稳稳落在了沙滩。
      捆在两人腰上的绳子松开,虞晴低头整衣裳,一个仆人跑来:“九公子,已经开始退潮了,赶快上船。”
      船甫入海,虞晴回头看到他们方才走下来的那一段栈道,一级级石阶掩映在灌木丛下,一块块与岩石同色的木板嵌在崖壁上,不知是刻意掩藏,还是无意为之。“最接近洞口的那一段木梯设有机关,一旦有敌人来犯,将那些木板藏入崖壁,敌人就无法到达洞口。”南琢玉站在她的身后突然说话。
      虞晴望着盘旋的阶梯感叹:“栖雁山庄的每一条路都是绝路。”想到南琢玉为了照顾她滞留青垅山谷一年多,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一个亲人也没见到,虞晴深感歉意:“九公子,今次未能拜见范老太君和令尊,真是太遗憾了。九公子为了我,连家人的面都没见上,晴儿实在很抱歉。”
      南琢玉摇了摇头,但他的沉默让人明了他的内心,他也是十分难过的。南家庄主的几个儿子各有家业,常年不在家中,近两年玉海楼多事,庄主或许被召去帮忙了,只是那么巧合地范太君又带了全家女眷回娘家,未免让人在意。进出栖雁山庄只有三条路,条条是天堑绝途,虞晴难以想象年事已高的范太君要怎么走出栖雁山庄。而且,夹岭之前就出事了,栖雁山庄应该早就进入了戒备,这种时候,范太君还要离开?
      “九公子,老太君,经常回娘家吗?”
      突然被问起这个,南琢玉有些奇怪地看着虞晴:“不。老太君年事已高,已经好几年不曾出山。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也不过回过娘家两三次。”南琢玉恍然大悟:“可是我三哥为何不让我见太君?爹倒也罢了,太君一向疼爱我,不会不见我的。”
      “九公子,我们去普陀山烧个香吧。”
      虞晴在一家寺院烧香,南琢玉则跑遍了普陀山的大小寺院,南家女眷果然没有来过。南琢玉懊恼地坐在桌子对面,僧人端上来的米饭一口也没动,虞晴见他的脸色便知道结果如何,只是不晓得南琢玉作何打算。南琢玉挣扎了许久,腾地站起来:“晴姑娘,对不起,我想先返回栖雁山庄。”
      他站起来的动作太突然,使虞晴蓦然愣了下,她平静地放下碗筷:“好。九公子,我们尚且不清楚栖雁山庄出了什么事,三公子既然急着送我们出来了,你觉得,我们一定能回得去吗?”虽然不愿相信,南琢玉和虞晴分析下来,南乔松的确可疑。南家从来不怕外敌,比起外敌,更可怕的是内贼。既有可能是有人串通外敌,也有可能仅仅是家庭矛盾,为了争夺家业兄弟、叔侄相杀,在江南山庄就曾上演过。
      南琢玉冷静思考着虞晴的话,如果南乔松确是内贼,他如此鲁莽地赶回南家,回不去还好,真正进入了栖雁山庄,就有可能不会再走出来:“你说的很对,我此时不应该直接回栖雁山庄,应该去玉海楼,找我父兄。那么晴姑娘你呢?”
      “我?”虞晴笑了笑,“去年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实在太倒霉了。寺里的师父建议我,斋戒一段日子,去去晦气,也祈愿天目山庄有个好的将来。”
      经过僧舍的门外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音,虞晴驻足在门口,见两位僧人正将功德箱里的钱财尽数取出,一位胡须花白的和尚拿着纸笔站在一旁。
      “四千五百四十八。”
      “四千五百三十七。”
      “不对,四十八。”
      两个和尚争执不下,面面相觑,老和尚在旁边吹着胡须:“吵什么!都数了三遍了,还数不出个数来。再给我重数一遍!”
      年纪较轻的那个和尚摸摸头道:“师叔你为什么不数?你也一起数,不就知道谁对谁错了吗?”
      老和尚一笔敲在他光秃秃的脑门:“师叔我老眼昏花。要是我数的过来,还用你们这些饭桶来数吗?”两个和尚又将铜钱倒回功德箱,开始一个一个数铜钱。老和尚拿出一叠交子,循着账簿一一核对,不时揉揉鼻梁。
      老和尚走到书架前边,由于他个子矮,不得不踮着脚去取上面的书本。粗短的手臂在一叠书本上摸了一会儿,竟然捏着其中一本书的的书角一拉,将整叠书拉了出来,掉了一地。两个年轻和尚一齐回头,老和尚叫了声“唉”,双眼一瞪:“看什么看?数到多少又忘了吧?”两位年轻和尚赶紧转过头面对那一堆铜钱,急得抓耳挠腮,无奈还是把铜钱悉数倒了回去。
      老和尚伛偻着背,一本一本去捡地上的书本,捡到手上后还要细心地用衣袖擦拭,检查有无毁损,可见他是个爱书的人。虞晴敲了敲门,走进屋内。虞晴受到父亲的教诲,从小万分爱惜书籍,阅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悉心珍藏,连一个角也不能折。她捡起散落一地的书本放回老和尚手里,这些封面上书写着年份、序号的书本,看起来不过是账簿。老和尚护着账簿不住道谢。
      封面上注明是去年的账簿面朝下打开着,虞晴捡起来,习惯性地用手抚摸纸面拂去灰尘。账簿记录的是一些捐赠的香客,名字、物品、数额工工整整地记录着,指尖擦过的纸面,露出“沈季川”三字。虞晴骤然失了神,捧着那本账簿忘记还到老和尚手里。苍老的手伸过来合上账簿:“呵呵,沈姑娘,这些是去年捐助本寺的香客。”
      “我知道,我看到了。大师,能否再借我看看?我好像看到了,我哥哥的名字。我失散多年的哥哥。”虞晴唯恐说得不够清楚。老和尚狐疑地盯着她,虞晴诚恳地说:“大师,我只想确认一下,上面是否出现了沈季川的名字。沈季川,是我兄长,我许多年不曾知晓他的下落了。”
      老和尚把那本账簿递了出来:“姑娘自己找吧,老衲眼睛不好使。”虞晴急忙道谢,接过账簿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沈季川,她在那一页纸上,切实见到了这三个字:“幽州沈季川,玉玦一只”,日期是十月初三。“他来过这里,真的来过。”账簿在爱书的虞晴手里捏出皱纹,老和尚赶紧把账簿夺了回去。纵使他老眼昏花,那姑娘溪流一样沿着脸颊滑落的眼泪看得分明。老和尚来不及开口安慰,虞晴激动地问:“大师,我可以看看那块玉玦吗,那个人捐的玉玦?”
      老和尚为难地回答:“这,不知道还在不在。沈姑娘你该知道,捐给寺庙的东西,都是拿去换钱的,不知还在不在。”
      “沈季川”捐的那块玉玦已经不在,寺庙里也无人记得这个去年偶然来此拜访过的客人。虞晴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南琢玉这个好消息,她的心早已飞往了幽州。尽管,对方也许只是一个同名却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可是相对于漫无目的的搜索,这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幽州,一定要去幽州,现在,就是现在,她一刻也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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