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绿竹猗猗 ...
-
通往栖雁山庄有三条路:其一是经由夹岭村、天穹洞的水路,只要熟悉路况,并不难走;其二是海崖栈道,路虽险绝,但最为便捷;其三是由百丈天门上山,沿着山脊行走,翻山越岭到达栖雁山庄,这一段路被称为雁脊岭,没有任何人为控制,因为知道如何在崇山峻岭中找到栖雁山庄的人太少,而且这条道路漫长遥远,即便能克服险峻的路况,也难以在沿途无数猛兽的攻击下存活,在此路上设置机关的难度大,而又有什么机关,能比天然的屏障更实用?
可当天穹洞内外的机关全部开启,海崖栈道被切断的情况下,雁脊岭是进入栖雁山庄的唯一通路。南家的祖先为了保护栖雁山庄,设计了无数精巧卓绝的机关,可是却忘了留下后路——当南家内部有人据栖雁山庄以叛变,身在山庄以外的人完全束手无策。
南琢玉坐在峰顶的岩石上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远近皆是层层叠叠的岩石,山峰陡峭,看得人发晕。南琢玉赶紧扭过了头,他也不敢去看前面的路,前面的路同样长得看不到尽头。同行的人在一块岩石底下发现一个水洼,大家争先恐后地取水,导致小小的水洼马上就干了,只好慢慢等水再积起来。
下方的那块岩石上,两名青年凑在一起研究从南庄主手中得到的地图。识得雁脊岭的路的人寥寥无几,南庄主凭记忆画下了这样一张路线图,是他们在广阔群山中唯一的指示。南琢玉赶到玉海楼向父兄说明了家中的情况,他们派人回山庄果然发现海崖的路被切断,天穹洞必不能再走,庄主只好画下这张地图,由两位公子带玉海楼派遣的高手潜回山庄。
兄长南猗君收起地图,仰头看向南琢玉,白皙的皮肤在夕阳照耀下更加瑰丽。南猗君比南琢玉不过大了六岁,一母同胞,相貌却不太相像。南猗君肖似母亲,纤细俊秀,玉树临风。爬上了南琢玉所在的岩石:“我和爹半年不在家中,想不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每月初一十五我们都能收到太君和娘的家书,便以为她们平安无恙,看来是乔松胁迫她们写下的。”
见到他眉头深锁,南琢玉即使心中一样担心,也勉强露出笑容道:“四嫂可是女中豪杰,武艺傍身,定然受不到什么伤害。三哥并非心地歹毒之人,她们都是他的亲人。”听他提起妻子南猗君的脸上浮现一丝温馨的笑意,随后转为更深的担忧,凝视着前方道路,耳畔听着南琢玉的声音:“此次多亏了晴姑娘。三哥的举止着实古怪,或许碍于亲缘,我竟然没有半点怀疑。如非晴姑娘提醒,不知事情要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们才会有所察觉。”
南猗君回头笑望着他:“晴姑娘、晴姑娘,从我们相见开始就日日不离你嘴边。我颇为好奇,这沈家的姑娘是有多出众,才让我们小九日思夜想。”南琢玉的表情像是把将要出口的话努力憋了回去,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南猗君拍着他的肩:“小九已到了弱冠之龄,该当思考终身大事了。不过,沈家必定要招赘的,这样我有些舍不得小九你呢。”
南琢玉不答话,在青垅山谷时反复被林谷主拿他们开玩笑,他似乎也适应了。至于喜不喜欢沈虞晴,不知为何,南琢玉更想知道沈虞晴对自己的看法。南琢玉问:“四哥,还有多远?”
“天快黑了,深夜赶路太危险,我们再走一段,暂且歇下。明日到达山庄,才有足够的精力与乔松周旋。”看来路程不远,若非他们今天出发晚了,完全可以在天黑前赶到。但南猗君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就算这一批都是玉海楼的精英高手,赶了一天的路后恐怕也筋疲力尽。
“好孩子,杀了他。好孩子。”当她握起剑时,便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在脑海回响。“谁?杀了谁?”她不止一次地向那个声音发问。“杀了他,好孩子。”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只知道要杀了“他”,却不知“他”是谁,那个声音不断不断地提醒她,她只好不断地杀掉她看见的每一个人。
那个有着泉水般清澈灵动目光的女子、她曾经最要好的女伴,惊恐万状地对着她的剑锋摇头。她也不想杀她,可是那个声音不断地在脑海中说,杀了她、杀了她,她违抗不了这个命令:“对不起啊,琼英。”剑起剑落,一片惊叫声中地上又多了一具尚且温暖着的尸体。
“秋娘!”男子粗鲁地撞门进来,直接冲到她面前,战栗的烛光映照着南乔松疲惫的面容:“你不能再杀人了,秋娘。”
她缓缓举起剑的姿势像一只木偶,剑的对面是来制止她的南乔松。南乔松一惊,强作镇定向她靠来,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今天杀累了吧,秋娘,明天再杀。”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竟然毫不费劲地被他打开,南乔松取下剑,顿时舒了一口气。秋娘头也不回地走出敞开的大门,神情恍惚。
“你为什么这么做?”南乔松走到门口时,背后传来苍老却有劲的质问。南乔松回首,数日不发一言的老太君凝望着他,深沉的目光漾动着悲伤。老太君精神矍铄,却在秋娘开始杀人后的数日内迅速衰老,南乔松几日来不敢正视她,此时蓦然发现她的头发已尽白。凝注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个年轻的背影,直到两扇门将它隔绝:“乔松,回头是岸。”
南琢玉在睡梦中感到一阵哆嗦,迷迷糊糊往身后的南猗君移动过去,猛然发觉南猗君不在那里。
坐在山腰凸出来的一块岩石上,可以看见星空。南琢玉确认他还醒着时,出声喊道:“四哥。”南猗君已提前察觉了他的气息,向他微微点头。南琢玉走到岩石边问:“深更半夜,为何不睡?明天哪还有气力去对付三哥呢?”
“睡不好。”南猗君的声音沙哑,听得出极度疲劳:“小九,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比乔松背叛我们更加糟糕。”
南琢玉一听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四嫂不会有事的。”大约三四年前开始四嫂就有些神志不清,这令南猗君无法放心,南琢玉明白自己的劝诫作用有限。
经过两个时辰的跋涉,蓝宝石般湛蓝清澈镶嵌在山谷中的玉龙潭终于呈现在众人眼里,栖雁山庄的建筑在薄雾笼罩的茵茵绿树间若隐若现。有人欢呼地跳起来,被同伴使劲敲了下脑袋。“青山环抱,碧水观影,人间佳境。”和南猗君并肩而立的青年感慨。传言他是内定的副楼主,温潍,南琢玉是第一次知晓这个人,看起来无甚特别之处,不过经几日相处,南琢玉知道他口才极好。
“温兄,下一步如何做?”温潍是本楼派来的人,对栖雁山庄所知自然不如他们兄弟多,他的建议也许不很中肯,但对他的尊重非常重要。
温潍潇洒地挥挥手:“这里南兄是主人,全凭你调遣。”
竹林翠绿的光影里人影晃动,走在最前头的南猗君骤然停步,拦住了紧随其后的温潍。隔着几丛竹木,另一群人列队走在下方的山路上。南猗君示意大家蹲下,南琢玉悄悄挤到他身后,观察着山路上行走的那一群人,九个:“谢俊?四哥,我喊他。”南猗君点头后,南琢玉站起跳向开阔处,巡逻的家仆警觉地齐齐转身,同时发射了一枚弩箭。南琢玉身前一道身影掠过,已截下了弩箭,是温潍。“谢俊,是我!”南琢玉及时喊出声,第二支弩箭扣在了机关上。
青年放下弩,奇怪地盯着南琢玉:“九公子?”他和身边的众人警惕地瞪着南琢玉身畔的陌生人,其他人甚至未将兵器放下。
南琢玉跳下土堆:“是自己人,不要剑拔弩张。谢俊,你在做什么?巡山?”
“是啊。近来山庄不太平,三公子吩咐加强戒备,已经将所有出入口封闭了。九公子你是如何回来的?”
“山庄不太平?出了什么事吗?我爹和四哥知道吗?”南琢玉故作糊涂地问。
名唤谢俊的青年忧虑地皱眉:“庄主和四公子一时赶不回来,为了山庄的安全,只好先封闭山庄。十一小姐、十二小姐遇害了,上个月。山庄恐怕已经混进了幽城的奸细,三公子下令严加排查,发现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十一女、十二女是南家这一辈年纪最小的双胞胎,今年不过十二岁,备受宠爱。南琢玉上次回来,并没有获知这件事。南琢玉心思她们的意外恐怕与南乔松的叛变脱不了干系,但是,她们是南乔松的亲妹妹,他何至于下此毒手?难道另有隐情?“那,其他人呢?”
“不清楚,都被三公子迁到天心草堂保护起来了。”保护?还是软禁?南家兄弟心中不由同时发出疑问。谢俊忽然上下打量起南琢玉来,那眼神仿佛南琢玉不是他从前所认识的人:“九公子,不会你就是——”
南琢玉对着他左脸就是一拳:“这下你可信了?”
虽然并不疼谢俊还是捂着脸道:“信了信了,谁让我这两颗牙是九公子你打掉的呢?”
南琢玉抓住他的双肩:“谢俊,山庄是有奸细,奸细不是我,是三哥。”谢俊难以置信地张大眼睛,旁边听见了他的话的其他仆人心有疑虑地面面相觑。此时,另一个人从竹丛中走出来,站在高他们几尺的土堆上,此人他们很熟悉,南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南猗君。众人心头的疑云更重,但他们心中自然明白,南猗君才是南家最有话语权的人。南琢玉严肃地看着谢俊道:“你看到了,我四哥在这里。三哥为了怕爹和四哥赶回来,切断了所有出入通道,我们在雁脊岭爬了一整天才回到这儿。那位是玉海楼的温统领。”
谢俊懵懂地问:“那、那我们要怎么办?”
南猗君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些仆人都是被蒙在鼓里,并不是助纣为虐,那么只要他振臂一呼,马上可以镇住南乔松:“去天心草堂。”
凛冽剑气破空而来直逼面门,南乔松手无寸铁,慌乱之下抓起手边的木棍向利刃刺去。纵然被灌注了内力,朽烂的木棍始终不是宝剑的对手,南乔松将木棍使劲往前一推,从墙下跳开。剑锋破开朽木,随即横劈过来,南乔松不敢大意,急忙回身招架:“秋娘!我是乔松!”沉寂的目光突然结上一层冰霜,南乔松的手在发抖,他用尽全力抓住的秋娘的手臂几乎要摆脱他的钳制。秋娘武艺远高于他,若非他有力气大的优势,早就送命剑下。
剑刃一点点逼近。
脸部的皮肤已经感受到金属的寒气。
“当——”,坠落在地面的剑体响出金属的遗韵。他拼尽全力架住的那只手,已经不再施加压力。南乔松如释重负,却不敢放松警惕。可是秋娘似乎并无再拾起剑向他刺来的意图,纤细的手腕蓦然垂落:“他来了。”
“来了?谁?”南乔松的心头一颤,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但他不相信,他已经封闭了整个栖雁山庄,除了天上的飞鸟,没有任何活物能够不惊动他而进入栖雁山庄。
秋娘仿佛着了魔,嘴里不断喃喃:“他来了,他来了。”南乔松被她念得心烦意乱,伸出手去正要拉她,秋娘突然掉头就跑。
天心草堂的后厅门窗紧闭,室内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谢俊推开门时,一阵奇怪的腥臭扑面而来,令人不住掩鼻。来不及看清里面的景象,南琢玉抢先冲进屋内。后厅里全部是女人和小孩,惊惶地躲避骤然闯进来的人。老太君被固定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双腕、双足和腰上绕着绳索,动弹不得,因此是最早看清来人的:“孩、孩子……”活了一把年纪、以坚强、严厉著称的老太君,禁不住热泪盈眶。
“太君!”
众人被这两个熟悉的声音所吸引,胆大的好奇地扭头,惊喜地狂叫:“四哥,四哥!”南琢玉二话不说跑进屋中一一为他们解开绳索,后头的众人立刻跟进。南猗君望着一地的鲜血,默默清点人数。
她不在。
“小九,照顾太君,我去找乔松!”南猗君旋即出了门,没人来得及开口。
一个少女从人群中扑到南琢玉面前:“九哥,不能放过四嫂,不能放过四嫂!”妇孺们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词汇,霎时哭声一片。
南琢玉只感到脑袋里一阵混乱,事情似乎比预想的更加复杂。南猗君去了哪里?一定是去找他的妻子了。他轻轻拍拍少女的手臂:“好、好——温统领,请保护太君!”温潍自信满满地答了声“请放心”,话音未落,南琢玉早已不见踪影。温潍苦笑着转过身,向南家的老太君恭恭敬敬地作揖。
山庄里疯了一样地在找南乔松,南乔松疯了一样地在找另一个人。秋娘弃剑而去时,南乔松因为害怕她又突然发狂没有追上去,直到她走了许久,南乔松才担心起来。只是山庄那么大,他跑上跑下找了许久,也不见秋娘的身影。南乔松正在向山顶走,只要到达位于最高处的楼阁,俯瞰整个山庄,就能更快发现秋娘的行踪。
南猗君提剑走到山庄主道上,抬头,望见南乔松踏着石阶努力跑向山顶的背影。
“乔松!”南乔松听到身后那句怒吼,没空分辨声音的主人,迅速拔剑出鞘回身相迎。两柄剑刃猛力相撞,南乔松才看清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双手一推,借力掠上三四级台阶,南猗君被迫退到两级台阶下:“南家的叛徒,今天该给南家一个交代了!”
南猗君没有立刻攻上来,似乎在给南乔松说话的机会。可南乔松并不领这个情,站在上方台阶的他居高临下,冷冷哼了一声。南猗君怒火中烧,脚下一提,手中的剑毫不容情地向南乔松刺去。
“秋娘她们在哪里?你杀了她们?”
愤怒至极的南猗君步步紧逼,南乔松不到半个时辰前刚刚与秋娘缠斗一场,为了寻找秋娘的踪迹又到处奔走,一刻不曾停下来休息过,这个时候应付南猗君颇为吃力。幸运的是,南猗君经过一整日的奔波,同样体力不支。两柄剑架在一起的时候南乔松忽然咳嗽起来,手上的力道骤减,南猗君一怔,这个人毕竟是自己的兄弟,趁人之危他下不了手。
南乔松索性收了剑:“前两日染了风寒,不然又岂会输给你?”
南猗君收剑在背后:“秋娘在哪里?你杀了多少人?”
他最最挂心的,无非是秋娘的安危。南乔松依然用衣袖掩着口轻咳:“我一个也没有杀,你信吗?秋娘,我也在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