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哀凉 ...

  •   慕衡退下后良久,玄凌闭目按了按眉心,方才喊人进来将桌上写废了的圣旨收拾了去。他却是再没心思去亲拟这封后旨意了,只是传了大学士进来代拟。自己却又寻思着找些个事儿来做做,也好分了这杂乱心思去,坐下便捡了几本奏折来看,打开来入目第一个便是请示平西军进京时该是怎么个章程去迎才好。他轻轻将折子掷了开去,倚上椅背,“嗤”了一声,也不知是笑是嘲,只慢慢仰起头来,一时却是怔住了。

      他也知道,自己这情状应该叫做关心则乱的,却又没想到竟会这样关心、这样慌乱。其实他是不信那人会如此随便地就出了事的,何况还是在军中……只是慕衡那一句“出自内廷”便仿佛是一道魇咒,在他脑海中徘徊不休,轻易便搅得他心神不宁。呵,出自内廷,而自己是不曾动手的,那还能有谁呢?而想想前世,那人便慨然赴死莫敢不从,今生又如何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全了谁的愿去,这样猜度之下,他又是惊惶、又是涩然,然后便觉得恶心极了,不单自己,还有他们,都恶心极了。

      沉默良久,玄凌也发觉自己是实在没法儿定下心去做什么了,索性带了两名侍卫便出了宫,径自往宁安侯府去了——莫论是保护是监视,他总归是派了一队十二名暗卫去跟着周奕菏出征的,自己尚且如此,他却是不信周奕菏手下没有安排随行护卫,而这些安排,问林天保总是没错的——他到底是不信,那人会轻易地便着了谁的道。

      宁安侯府便是昔日被抄家查封的林府,玄凌心知林家同周奕菏的渊源,也愿意成全他,便将这府邸下发给了林天保。到底是曾经的公府,虽经了许多年的风雨摧残、人事变迁,依稀还可见当年锦绣辉煌的气派,如今虽只是将逾制处改了,翻新只进行了一半,看着到底还是不同的。

      玄凌到时林天保早候在了门前接驾,玄凌没心情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只胡乱一挥手叫起,便往府里走,林天保急忙跟上,一旁引路,心下却也有一番思量。

      林天保,现在对外的名字是叫做林佐的,早便做好了被皇帝传唤的准备,却不想小皇帝竟是纡尊降贵的亲临了宁安侯府,这叫他吃惊之余,也不由想,或者他还是低估了周奕菏在小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玄凌进了正厅,也并不落座,只是负手望着厅中正挂一幅牌匾,却是四字,“俯仰无愧”,最是端方不过的楷书,笔笔遒劲,字字千钧。“这是林将军的字?”

      “不错。”玄凌不坐,旁的人如何坐得?便也只能在他身后垂手恭立。

      玄凌颔首,“好字。”便又无话说。他本是心急火燎而来,如今见到了人,反而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以何种态度何等口吻来问话,他又有些怕,怕这一切真的只是那二人一人愿打一人愿挨的一出好戏——若真如此,情何以堪。

      林天保便又把这话接了下去,他自己也是有话要问这位的,虽然要如何问还得斟酌一番。“这也是我林家庭训,先父所教导头一课便是这四字,不独是臣兄弟几个,还有梁王殿下也是一样要求的。”

      玄凌仍未转身,虽然这样他看不见林天保表情变化,然他如今心境不稳,若是叫人看见自己情绪外露,他却是更加不愿的。闻言他微微蹙起眉,一边斟酌着开口,于是语速便有些慢,“皇叔……他遇刺失踪了,你可晓得?”

      林天保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去掉易容后的男子面色是终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白的隐隐泛着些青色,不自觉便显出几分阴郁来,“这等机密,臣如何能知晓,皇上此言却是叫臣惶恐了。”心下却暗暗骂了一句,骂的自然是周奕菏。

      玄凌轻“哼”了一声,“朕看你倒是不意外!”

      林天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是直挺挺跪了下去,“臣确是不意外的,只是此间缘由,却须得皇上先恕得臣不敬,臣方敢禀。”

      “说吧,朕还不至于在现在同蒙冤功臣之后计较什么。”这句话伴着冷笑,那“蒙冤功臣之后”六字咬得极重,整句话充满了无以言喻的讽刺味道。

      林天保坦然道,“既然皇上恕臣不敬之罪,臣便斗胆说了。如今梁王手握兵权,于军中势大,为人又十足轻狂,有这样一位皇亲在侧,想必皇上心中也是十分不安稳的吧。然而梁王为人虽狂狷,明面上行止却没有十分失当处,又屡立奇功,可说是为巩固我大周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并不好找出理由来料理了他。如此一来,要削了他的权便不过两种法子,要么是如先父经历那般,要么便是暗中杀了,而前者到底是莫须有的,也容易牵连甚广,倒不如后者一劳永逸,干脆的很。”

      “何况当时正值赫赫劫掠西北,赫赫在梁王手下吃过许多次亏,可说是畏其如虎,梁王此去积威之下赫赫便先怯了三分,梁王在军中资历深对敌经验也多,派他去西北胜算也便就多了几分,而同时此役若任用旁人为主将还要担心其坐大,选了梁王却不必担心,毕竟彼时他在皇上心中怕不过一个死人。”

      随着林天保话语,他能看见玄凌脊线越绷越紧,拳头渐渐攥紧,用力到肩头微微的颤抖着。他却看不见玄凌的表情,从惊怒到木然。

      “身在边关想必身边防护也要薄弱些,况在西北沿子动乱频发之地发生什么变故也都不稀奇,于是遇刺而已,臣有什么好意外的呢。这般想来,也是皇上仁慈,全了梁王名声,让他最后还打了个胜仗,只不知道臣说的对也不对。”一番言罢,林天保只等着玄凌反应——会是暴怒呢,还是心虚?

      都不是。

      玄凌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你同皇叔倒是真像啊,一口一个‘臣’,却不见什么恭敬,妄自揣测圣意,你也真敢,皇、梁王……他也是这样想的吗?”

      林天保终于有一点惊讶浮在面上,他看见他眼里有微微的哀凉,他说,“原来我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啊。”表情是平静的,只是眉头深皱,似有些疲惫,又或者是委屈,却仿佛就要哭了。

      原来他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其实也并不算错吧,他的确是一边忌惮着他,一边怨恨着他,一边又不得不仰仗着他,他对他怀着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又理所当然的享用着他带给他的好处。玄凌仔细想着自己同那人间的相处,他甚至都不曾如何仔细的掩饰过自己的恨意,他总是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对那人表现出亲近来,仿佛这样就代表了示弱……他给他看到的自始至终不过试探、厌恶与戒备,也难怪那人不信他,也难怪。

      他是这样不自知的笃定着得寸进尺,而他是那样不动声色的任凭予取予求。

      可他还是觉得委屈,仿佛一柄大锤猝然击在心上至柔软处,先是一麻,随即便是无限的酸楚极汹涌的漫出,蜿蜒到四肢百骸,直浸入骨子里去。他该说什么呢?他竟并不是很想辩解,也就只是这样的感叹一句——原来我在他眼里就是这样的啊。

      林天保心中却有一丝喜意漫上眉头,“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皇上自然是器量弘深、姿度广大的,而容不得梁王的却另有其人,臣只想问皇上,此二种解释,哪一个方是正解?”这“另有其人”彼此皆是心中有数。

      玄凌的眉心略略舒展开来,终究是没忍住这一句质问,“我只问他觉得哪一个是正解……他以为是我?!”这质问艰涩之下更深的是难堪。既难堪于被暗中倾慕之人所疑,更难堪于这怀疑竟是有理有据的。

      “梁王不知,臣亦不知,是以今日方有此一问,而皇上您的回答,便能决定梁王的生死。”林天保问的坦荡而且磊落,心却是已经提了起来,“那么,皇上,您究竟希望梁王是生是死!”

      被哀意强行压下去的怒火终于又汹汹烧了回来,玄凌冷然一挥袍袖,带起猎猎风声,同他声音一般凛冽中藏悲愤,“我怎么会希望他死?!!!”

      林天保来不及感觉欢喜,却就被更深的惊骇所摄——那少年眼里艳烈的火光,那绝不是他原以为的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对叔叔的依恋,更不会是一个远视的帝王对能臣的欣赏,那样沉重又激荡的感情,那样无望又盲目的感情,那是……

      爱欲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哀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