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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   这一年的初冬没有雪。
      通往公墓地的石阶路冷冷清清。两边松柏像沉默的智者,冷眼旁观世间悲喜。几只雀子忘记了去南方,在地面上走走停停,人一走近便呼啦一声飞走。
      他停下脚步,把被吹翻的大衣的领子再一次耐心地竖了起来。寒风凛冽,怀中的白色雏菊在风中瑟瑟,隐约飘来淡淡的香气。
      那是小容一直喜欢的花。在印象中,她总是天真无邪地说,她喜欢雏菊的顽强,喜欢白色的纯洁。而白雏菊刚好两者兼备。
      再走三步就可以看到小容长眠的地点。举目远眺的尽头是青色的山,那么远却又那么近,层峦叠翠,一路逶迤绵长而去。若是春日的话,大概会有鸟鸣山涧郁树清泉,有一切安静与祥和的向往。
      坟前的白雏菊映衬着石碑上早已褪色的相片,轻易地再现了流逝过去的时光。这已经是第几年了呢,他自己都想不清楚。一个人的日子,有时候是度日如年,有时候却转瞬即逝,怎么都没有概念。
      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看小容,去花店给她带一束最爱的花,给她讲讲这些年发生的故事,不叫她一个人太寂寞。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杜冽站在墓碑前自言自语地跟小容说了会儿话,末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从怀里取了一包烟,抽了一支又放回去,点上火。
      他在石碑前迎着风站了许久。
      十七年,或者更多一点,他想他也仍然能想起来那时候的曲悦然。没有特别意味侧脸构成的一个角度,雨水顺下来的额发,虹膜的色彩被一再浸染成墨,眼睛里有长久的深邃。那个时候的他,骄傲,执著,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尽管那些在许多年后磨损得只剩下了忧郁、沉默与隐忍。一个微弱的求救信号,或许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无意识地发出,却一直没有人察觉。或许有人察觉了,却没人告诉过他。

      白日苦短,转瞬即是黄昏。天色将暮,明明暗暗。他从恍惚中醒来,低下头,望着一地散滥的烟头苦笑。
      不远的地方,几只雀子忽然轰一声飞了起来。
      有个身影正沿着石阶缓缓地走上来。稍微近了点,杜冽才看见那个人穿着灰色的风衣,低着头,手里还提着什么。风撩过额发显露的眉目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竟然是曲悦然。
      渐渐清晰的脚步声。曲悦然从下面走上来,走到台阶尽头他抬起头,愕然看到站在墓前的杜冽。
      隔了数年的再次见面。四目相对,杜冽依然面无表情,曲悦然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苦笑。
      他知道杜冽会在每年的今天来看小容,所以他总是在黄昏的时刻才敢出现,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杜冽竟然还没走。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杜冽打量着他手里提的那袋东西,忽然说:「那是什么?」
      曲悦然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被对方眼睛里的冷漠吞噬了刚刚才燃起了期盼,于是把视线转开去,望着冰凉的石碑,轻轻地回答:「还记得吗,有一年春节小容买了很多的烟火说是晚上一起放,可是那几天,我们一直在外面奔波打架忘记了约定。小容说,没关系的,明年可以补上,可是我们一直都忘记了。」
      杜冽看着他。
      曲悦然说:「所以我想,现在一起补上吧。」
      杜冽没说话。他从他手里把袋子接了过去,从里面陆陆续续拿出几个大小不同长短不一的烟火,在地上一一摆好。一切就绪之后,他迟疑了一下,点了两根线香,一根递给默默站在身后看着他的曲悦然。
      「开始吧。」
      轰地一声,大大小小的烟花绽放在无尽的夜空,那么坚决那么热烈,用短暂的生命交换在生命最后的轨道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证据,仿佛永无止境。轰鸣声远远近近,层层叠叠,仿佛能真切地感触得到回声的震动。无数烟花在天空中升起炸开,天地间霎那光明。两个人的影子在绚烂的光芒中长长短短,明明暗暗,却依然真真切切的存在。
      天色渐渐黑了。杜冽点了一个,刚刚退开就听得烟花轰地蹿了上去。他转过去仰着头看。夜色的映衬下,那一颗金色的火球在高空爆发,四散而开的星点缓缓降落,在夜幕中展开了一道绝美的画卷。还没等惊叹完毕,又一颗火球升空,决绝迸发开去,却变成了另一种画面。他感觉那光芒似乎要把所有视线都吸引过去,能做得只剩下惊叹地望着它。就像回到小时候那样雀跃,有一种幸福感从心底油然而生,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一起分享。
      他忍不住回头去叫另一个人,却看见他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支小小的金鱼花火正在滋滋燃烧。小小的温暖的光,照亮了他的脸,眼睛里些许的落寞,还有更多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没有注意到杜冽的视线,他仰起头看天上绽放的烟花时,烟花同样绽放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孩子气的表情,喜悦糅合希翼,就像一起过节的那些日子。又似乎不完全一样。确切地说,就像天上的烟花,那么热烈却又那么寂寞。
      杜冽听见他喃喃地说:「小容,对不起。」
      他的理智一下子回来了。
      把三个人的感情完结或许需要很多年,可是放完整整一袋烟花却不需要那么多时间。
      杜冽走远了之后,曲悦然还站在那里傻傻地望着天空,期待着突如其来的炫亮。可是再也没有了。空气中弥散着白色的烟雾,有一种残留的火药味。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烟花散尽的苍穹比人还寂寞。

      回归到原来的生活,有时候会想起那个烟花满天的夜晚。星空下那个人消瘦而落寞的背影,似乎只发生在梦中一样模糊。想把一个人留在身边的冲动,其实只是错觉吧。
      从地下赌场后门走出来,路上几乎没多少人了。他习惯性去摸烟,却掏了个空,于是决定去街口的小店里买一包应急。
      幸好店门还开着。微弱的昏黄的光从里面投射在坑洼的路面上,让人感到些许的暖意。小店里有个男人走出来,模样似乎有点眼熟,不过一是想不起是谁。
      对方看到他也有些意外:「冽哥,好久不见了。」
      他一下子想起来了。曲悦然的朋友何嘉树,他见过好几次。以前在这里开了家很大的酒吧,具体的背景他不算太清楚,只不过听人说有点门路。曲悦然当初离开之后,他也消失了,没想到今天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
      杜冽朝他点点头。
      何嘉树接着说:「小容的事情我听说了,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没帮上什么忙,很抱歉。」
      「没什么了。」杜冽的表情很淡。「都过去这么久了。」
      「……悦然呢?」
      「他走了吧,回他该回去的地方了。这里不适合他。」
      「是吗?」对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复杂,「他没跟我说。」隔了会儿,他忽然说,「其实我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面对杜冽霎那间警惕起来的表情,他的态度反而有点轻描淡写,「别那么紧张,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还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走过去,在杜冽的耳边轻轻说:「我多么羡慕你,一直以来都是。」
      杜冽脸上的强硬一下子冻结了。
      何嘉树却若无其事地退开去,站在他三步之外,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仿佛打碎对方的面具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爱是什么吗?小容如果知道你这样对待曲悦然,她会哭的。」他平静地说,「如果你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或许我们就会少受许多苦了。」

      最后一记扫堂腿结束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群殴,杜冽强制镇定地站着,面无表情地挥手示意下面的人来清理现场。天知道他现在有多么难熬,足足忍耐了同样时间的腹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喉咙里不时有什么涌上来,恶心地想把五脏六肺都吐出来。
      以前一直跟着他的小六担忧地望着他苍白的脸色,悄悄地叫他:「冽哥,没事吧?」
      「没事。」杜冽强打精神,苦笑了一下。「老毛病又犯了。」
      「冽哥,还是去看看吧。都拖了这么久了……」
      「我知道。」他阻止了小六的长篇劝慰,眼睛看着来来回回清理现场的人,过了一会儿终于说。「我自己有分寸的。」
      这毛病不是一两天的事了。那天意外见面之后,何嘉树的话语一直残留在脑海中,像诅咒般缠绕着他,逼迫他不得不思考所谓真正感情。枷锁沉重,他一夜夜地在梦中面对杜容忧愁的脸,百肠纠结无言以对。曲悦然的影子不间断地出现,在片断中不断被切换,所有发生过的点滴一点点渗透进早已冰冷的血液,然后五脏六腑慢慢扩散开去。那是一种毒侵蚀全身,使得他的身体越发疲倦。从早先小腹隐隐的痛到间歇的绞痛,甚至现在已经恶化到发作的间歇越来越短,他知道这不会是好的征兆。杜冽想过,如果有一天真正地倒下了,他是不是就会彻底解脱。
      可是总觉得有什么理由眷恋着不舍。
      他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也迟疑了很久,始终找不出一个答案。就像他现在走进医院却再也见不到当年跟他狮子吼的大叔,曾经以为被好好保存在记忆里的东西原来只是一个短暂黄昏。
      出来的结果其实早在预料之中。眼前的医生顶着一张陌生的脸,酝酿了半天憋出一句最好上大城市的医院在做一次检查。医生期期艾艾地说,可能是肿瘤,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旁边站着的护士忍不住用怜惜的目光偷偷看了他一眼。
      杜冽默然。
      相关最好的医院在S城。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却只有那个城市的名字。

      把剩下的事情处理完,他真地去了S城。知道了他的病,□□那边的放行简单了很多,倒是底下几个兄弟们私下难过了几场。
      人生不会是不散的宴席,很多离开总是迟早而已。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真正离开。他走的时候谁都没有告诉,结果火车快开走的时候忽然从检票口一下子冲进来很多人。领头的几个四下张望了阵,小六眼尖,飞一样冲到杜冽所在的那个窗口,猛地把窗口拉到最大,使劲把大大小小的包塞进去,气喘吁吁地嚷着「冽哥我们来送你了」。
      杜冽吃了一惊。其他人也赶紧围了过来,一个个望着坐在窗口的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火车的汽笛已经不止一次的响起,乘警跑过来驱散人群。原本就一肚子委屈不满的弟兄们跟乘警推搡起来,说什么都不肯走,场面一片混乱。
      杜冽瞥见有人掏出手机开始拨号码,一时焦急,下意识皱起眉吼道:「都回去!回去!我的话现在都不听了是不是?」
      躁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乖乖地往白线后站,乘警趁机用围栏把火车和站台隔离开来。第三声汽笛结束后,火车的轮子开始喀啦喀啦地转动。一群大男人挤在小小的站台上,紧紧地盯着杜冽一点点地往前移动,不敢追又不敢闹,眼巴巴看着他最终远离视线。忽然之间,不知道是谁喊了声:「冽哥,你永远是我们的老大!」
      声音被风吹散,却依然响亮,分不清回声还是此起彼伏的呼喊。
      杜冽回过头去。人群还是那么直直地站着,一遍一遍地喊着。不过渐渐地,里面有人开始哭了。

      到了S城之后。杜冽找了个破旧的小宾馆草草安顿下来,依照打听到的消息去当地最权威的医院做了彻底的检查。
      等结果的那几天,觉得身上的担子一下子空了。轻松之后却有一点茫然,他想象着若干天之后的判决,已经不想去猜测好坏。或许人在得知生命即将完结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有那么一件想做却迟迟没有做的事,心里残留的恋恋不舍总会特别的强烈。
      他在屋外踌躇了许久,最后还是屈服于内心。
      曲悦然的公司其实并不难知道,何况以前曲悦然说起那段在外面的事故时,他一幅漠不关心的态度其实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在那幢地址上提到的办公楼前徘徊了一下午。
      下午五点之后陆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男男女女都那么年轻独立,跟他之前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他也曾经渴望能带着家人过上这样平静的生活,不过现在已经不再想了,只是一直想不通曲悦然好不容易进入了正常的社会,为什么能那么毫不犹豫地从这个上流圈子里回归到那个混乱的底层呢?
      他一直等到六点半,才看到曲悦然一脸疲倦地出现在大楼门口。天色已暗,路灯昏黄地亮起。男人站在路边揉按着太阳穴舒缓紧张了一天的神经,平稳地吐气,侧脸在夜的阴影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深刻。这是杜冽第二次看见曲悦然西装革履的样子,很有那种社会精英的感觉。实际上他确实是,年轻有为,为人和气,人又长得好看,走在路上永远是众人羡慕的焦点。
      曲悦然的家不远。杜冽尾随着他回去,看着他进了家门。七点半的时候看他又推了轮椅出来,里面坐了一个老头。杜冽远远地观察着这对父子在附近一带散步对话。确切地说,是曲悦然推着他的继父在走,老人家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听着身后的人说话,隔了很久才有一点点反应。他不知道为什么曲悦然的继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他知道那肯定不会是一个太让人欢喜的故事。
      杜冽一直站在远处地等两父子绕了一圈走回去,看着屋子里面亮起灯,灯光下拉长的人影在窗口来来回回,如释重负满心释然,许久之后他才想起来转身回去。
      第二天他又过来看他下班。一连数日,曲悦然下班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晚,有时候天黑了才看到他夹着资料袋匆匆走出来。但是每一天他都会推着老人出来散心,说话。在谈话对象的过分安静地映衬下,他看起来是在唱着独角戏,有时候笑起来的侧影都那么落寞。
      杜冽盯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有些复杂。
      每一个的生命都不可能完整,比如现在曲悦然看似恬静的孤独,比如再过几日将会到来的命运判决。想要的太多太执著都不是好事。他亲眼看着他成长蜕变,小容和曲悦然就像是从他身上活生生拆下来的两根肋骨,脱离了彼此无论到哪里都找不到归属。他们曾经勇往直前过,可是,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和他都已经累了,没什么力气再去追求给谁谁幸福了。
      风吹起来。这个时节的夜风尚凉,他从出神的状态中再次寻回自己的时候,曲悦然的家已经灯火通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散步,杜冽有一点点的失落。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回去。差不多麻木了的腿还没迈出去,却已经停住了。
      曲悦然就站在他背后。
      两个人沉默。曲悦然没有问他怎么来为什么来。或许期待了太久始终得不到回应,已经累了。他望着他,眼底静谧,只是和和气气地说:「上去坐坐吧。」
      杜冽默许了。
      屋子很大很干净,井井有条,很有一种家的感觉。老人已经在房间里睡着了。曲悦然让杜冽坐在客厅,自己去泡了两杯热茶,然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杜冽停了一会儿,在对方询问前选择坦白:「我来这里是要做个检查,在等结果出来,所以顺便来看看你。」
      曲悦然抬起头看他:「检查?」
      「嗯……」杜冽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说出真相:「可能是肿瘤。」他谨慎地寻找着合适的说辞,「也可能更坏,也可能不是,很难说。」
      曲悦然忍不住盯着他的脸,一瞬间皱起眉,脸上似乎出现隐忍的表情。但是杜冽平静的神态让他不一会儿渐渐恢复了之前平淡。停了一下,他平静地对杜冽说:「那么等待的这几天就住这里吧,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杜冽想拒绝,但想到或许以后会没办法再见,总是有些心软。于是沉吟了下,默默点了点头。
      一个人走完最后一程总是会伤悲。他想,或许真的是太寂寞了,他才会贪恋一点温暖,恋恋不舍。

      早上起床走出卧室,杜冽闻到了一屋子的食物芬芳。曲悦然卷着衬衫袖子把已经准备好的早饭一一地摆到桌子上来,看到杜冽走出来的时候,他对他笑了笑:「起来了?可以吃饭了。」
      杜冽一愣,看着高大的青年从他面前走过去,没多久从另一个房间里把老人推出来。
      曲悦然站在老人的旁边指着他对他的继父介绍:「爸,他就是杜冽。」
      老人在一片混沌呆滞中回神,原本暗淡的眸子动了几下,抬起头来看他,微颤颤去拉他的手。杜冽把手在原地往上抬了一点,就被抓住了。
      「杜……冽……杜冽……」老人吃力地念着他的名字,眼睛望着他们,里面有隐隐的悲伤。曲悦然沉默了一下,从后面抓住轮椅,若无其事地微笑:「爸,吃饭吧。我们都很饿了。」
      老人的嘴角缓缓地浮现一个安详的笑意,松开了握着杜冽的手。

      曲悦然请了几天假带他走遍S城的景点。晚上他们就推着老人一起散步,到处走走。偶尔说说话的感觉也很安宁,谁都没有再提过去,而曲悦然也再没有说爱。其实活着就是很幸福的事了,那些过于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承受得起后果。
      杜冽第一次违背了他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他知道就算彻底忘记了也没办法逃避现实。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把回去拿检验报告的日子拖了又拖,仿佛只要不过去就不会有压力。
      日子美好而忐忑。人总是在即将失去才知道珍惜,即使眼前的幸福是假象,可是有总比没有好上太多。
      曲悦然带着他去看小时候梦想过的大海,在那个他初来S城时时常在里面的长椅上发呆打发时间的小公园。
      黄色浑浊的江水依旧日复一日地拍打着堤岸,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江面行色匆匆来来去去,一直远去最终在海平面上缩小成一点模糊的黑点。那个时候杜冽沉默了很久。他一直以为大海是蓝的,汇入大海的江水也应该是清澈的,可现在才发现原来是错的。
      那么包容这些混浊万物最终纯净为纯粹美丽蔚蓝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呢?
      他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不安静的江面,问身边的那个人:「你继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曲悦然的头垂了下来,低沉的声音被海风吹得很遥远,「自从我妈走了之后,我又不在身边,有一次老头子出门去公司的时候从楼梯口滚了下去就再也没起来。医生说他受到的打击太大,加上滚落的时候摔伤了部分神经,已经不可能好起来了。」
      杜冽想起来那段日子曲悦然是因为留在那里才会错过照顾老人的机会,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他一面想说「对不起」,一面却不由自主地沉默起来。
      一切在命运中早有安排。前缘因果,回首惶然。失去挚爱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有他的亲人来关心来陪伴,而如果他这一次被确诊为恶性,那么已经一无所有的他在剩下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呢?
      海边的风始终带着独特的咸涩与潮湿。偶尔有白色的鸟从远处的海平面而来,沿着江高高低低地飞翔,发出尖厉的叫声徘徊着又最终远去。头仰起来,顶上是一片明亮的天空。
      「阿冽。」
      他听见另一个人叫他,于是转过头去。
      曲悦然就站在他旁边,说话的声音那么低,却有那么坚定:「不管如何,接下来让我照顾你吧。」
      杜冽不说话,审视着他的眼睛,仿佛那样就能透过它看到对方的灵魂。那或许已经解脱,或许还束缚其中,现在跟过去是不是一样,不是那么轻易就看得出来。很久之后他又把头转回去,既没有说好,也没有反对,只是沉默着说:「悦然。明天我们就去医院吧。」

      结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场虚惊。
      曲悦然松了一口气。杜冽却有点百味交杂,但是大悲大喜中没有人注意到。
      跟当年的大叔形象相仿的医生表示虽然是良性肿瘤,可是已经比较大了,一定要尽早动手术切除。
      曲悦然认认真真地问:「医生,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高不高?」
      「45%。」医生补充说,「不过我们最近邀请的一位肿瘤专家这几天就到。如果要找他的话,最好尽快决定手术时间。其他我们会帮你们安排。」
      曲悦然转过头去看当事人。当事人却沉浸在那个45%中出神,直到对方轻轻地碰了碰他才反应过来,沉默了下,最后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很多。
      现在回过来仔细想想,不过是一个手术而已。顶级的医院,顶级的医生,顶级的设施,顶级的药物,杜冽又那么正当盛年,怎么都不会有遗憾发生。
      曲悦然陪着他进行了住院观察,看着他在同意书上签了字,然后看着他平静地走进手术室。他知道他应该耐心等待的。可是最后杜冽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时,明知道那只是手术后的必然现象,他的心却像被谁一下子被揪紧了。
      手术其实真得很顺利。
      来来回回忙碌的麻醉师主刀医生护士散去之后,曲悦然作为陪同家属留在病房中呆呆着望着那张熟悉却虚弱的脸。他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忍不住紧紧握着他的手,忽然之间有什么透明的液体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深深浅浅斑驳了一片。
      昏迷中的那个人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然后有一滴冰凉的眼泪从指缝间滑落了。

      杜冽第一次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曲悦然低着头笨手笨脚削苹果的场景。
      桌上已经有了好几个削过的苹果,形状歪歪扭扭的,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手艺。杜冽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动了一下。结果曲悦然抬起头看到他睁开了眼睛,瞳孔一下子睁大了。下一秒,他连手里的苹果都不要了,跳起来往门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嚷嚷:「医生!医生!阿冽醒了!」
      他显然已经忘记了病人的床头设有呼叫的按钮。
      杜冽凝视着他奔跑远去的背影,眼底有些深沉。
      在以为会死的时候,他想过很多。
      或许,他从没爱过曲悦然,因为这份感情在一开始就被否决了可能。他一直以为这样没有错,可直到经历生死才明白其实当初顾虑坚持的那些并不算什么。人总是要死的,为什么还要在这短暂之中被外界束缚了手脚,不敢勇敢去做呢?如果还能回到过去的话,他会选择放过曲悦然放过自己放过缠绕其中的所有人,不再否决自己。真正地说爱,或者不爱。
      当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结束漫长繁琐的检查询问最后散去之后,曲悦然对他笑了一笑,重新拾起了削了一半的苹果。尽管样子笨拙,他依然不屈不挠地坚持着,就像他一直渴求着却从不放弃的样子。
      这么漫长的时间在不经意中过去,到了此刻才明白再多的耿耿于怀只会让人沉迷痛苦。有没有爱过已经不重要了,而现在,他只想跟他的家人一起平静的生活。
      再也不想疲于逃避了。
      杜冽沉思了许久,终于转过头去凝视着床头的这个男人,凝视的目光平淡如水:「……你之前在海边说过的话还算不算呢,曲悦然?」
      对方蓦然地惊起。
      转眼之间,手里的那只苹果跌在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远了。
      窗外有鸟掠过。天空里是一片无垠眩目的蓝。

      同年同月同一天的傍晚时分,天上人间的场子里早早地坐满了人,一样的喧喧嚷嚷躁动不安。
      苏梓将会在今天晚上唱完她的最后一首歌后离开这个城市。根据她本人说是已经攒够了钱,该回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已经升任调酒师的小张说,苏子的第一站大概会去富士山脚下,她似乎把什么忘在那里了。
      音乐舒缓,灯光迷离。何嘉树睨了趴在桌子上一脸期待的某青年一眼,懒散地靠在吧台边看着那封新鲜出炉的情书。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白纸上跳舞,与本人没有存在任何相似之处。
      情书是首信手拈来的小诗。词句简单,只有短短的四句话,可是似乎却包含着很深刻的哲理。念起来也很好听。

      ——有一段记忆,刻骨铭心
      有一份伤痛,无可挽回
      有一种等待,白云苍狗
      有一个人,与生最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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