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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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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面包的路途太过艰难,一路奔跑,一路流离,内心的底线渐渐消失,失散了曾经怀念的,最后余留的,又只得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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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的孩子病情不断恶化,身形迅速消瘦,眼底的光芒亦一天比一天黯淡。医院只是照例每天供给他相同的药,价格低廉,不见任何效果。纪越觉得不舍,他花大量时间陪着男孩,说话或写字,他能够敏感体会到男孩的聪慧。只是他,一生的火光太过短暂。
纪越始终想争取到为男孩动免费手术的机会,他因此无数次与Antoine争执。纪越无法想象人在物质社会的欲望下,真的可以如此弃生命于不顾。
但Antoine每次只反复说,你太天真,没办法在商业社会生存。
纪越说:“你怎么能看着他死!他还有希望,就有权利活下去!”
Antoine说:“他的父母都遗弃他,我们最多把他送到慈善机构,其他的无能为力。难道你要自己负担他全部的医药费么?这么大一笔手术费,不包括手术之后所有的恢复,保养费用,你承担得起么?”
纪越沉默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太现实的问题。
他说:“我有时候,真的痛恨物质世界,简直不可理喻。”
Antoine看着他,脸上划过一闪而逝的复杂。
他说:“你会习惯的。一开始都这样,久了,就习惯了。”
“我不知道,我不会做这样的人。”
“人是会变的,纪越,许多人在开始都理想主义,雄心勃勃,慢慢的,曾经无比坚持的底线,一样会消失。” Antoine靠在医院后院的石廊柱旁,顺手点了一支烟,四散的烟雾迷住他闪烁的眼睛:“没有人能够用完全的敦善来换得物质上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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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飞开始经常到纪越的家或办公室窜门,随意聊一些工作或者生活上的话题,并不触及到彼此都敏感的那部分内容。
纪越开始觉得他们能够用成人的方式平和交谈,也很好。小飞在生活经验上能够给予他许多帮助,并且可以敏锐体察出自己的情绪波动。
“你心情不好?”纪飞把咖啡缓缓倒入两只杯子。
纪越穿了一件灰白相间的宽大毛衣,牛仔裤,赤脚窝在办公室的沙发里,双臂抱膝,蜷缩起身体。
“小飞,你接案,有原则么?”
纪飞泡咖啡的动作顿住。
“当然,”他说:“几乎每一个律师都有自己的接案原则。”
“你接过黑白颠倒的案子么。”纪越说的时候,声音始终非常轻。
纪飞的心脏剧烈收缩一记,他背对纪越,含糊应了一声。
他说:“一开始接过,只是证据不足。”
“也就是,你也救过不该救的人。”
纪飞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话。他知道纪越没办法真正去了解他的职业,对人性亦始终存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评判方式,多年未变。
“为什么?”
“越,律师,有时候……不得不这样……。”
纪越静默许久,忽然猛得抬头冲纪飞叫:“你为了什么,钱?名?还是利?这种虚荣的东西可以带给你什么?”
“这不是虚荣,我必须适应社会,一开始我是单枪匹马,没有任何依靠,我根本没有资格依着性子来你懂不懂?”纪飞亦有些激动,音量不由提高了几分贝:“洁身自好,独善其身,我也想,没有物质基础,可能么?”
“如果是我,宁可少赚一些!”
“我赚钱是为了什么?!”
两人愈说愈急,僵滞着,彼此都面红耳赤,胸口有些微的起伏。
纪飞说“你从来都不懂,越,你从来都没想过我做那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纪越眼神瑟缩了一下,他轻轻说:“我不想要你变成这样,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能。”
“不这么做,我怎么能保障你的生活,不这么做,我们要怎么独立生存。”纪飞重重放下咖啡,抬头的瞬间敛去了一抹疼痛。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
“小飞!”纪越跳下沙发下意识追到门口,却已不见踪影。楼道口只站着一个笑意盈盈的男人。
“吵架了?”
男人有和煦的好音色,纪越认得他,小飞的朋友,据说亦是某家大医院的院长。
“啊,唔……”纪越尴尬笑笑。
男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小飞和我,在美国就认识,我是看着他努力过来的。他所经历的那些困苦,必是有一种信念在支撑。”
纪越呐呐地应着,他听见霍子都又说。
“我多少也听纪飞提起过你的事。纪飞他有自己的一套做事原则,在圈内是非常的口碑的律师。你要知道,这是社会,不是乌托邦。”
之后的几天,纪飞忙着自己手头上一些琐事,一方面无甚空闲时间,另一方面对于纪越的固执,他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却也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解决的方法。
好不容易有了半天空,他反复思量于是决定仍旧去医院找纪越。
车未靠近,老远就见到平时安静和谧的医院人声鼎沸。人群尖叫哭嚎着拼命往外冲,跌跌撞撞,互相推搡着逃离很远,满脸惊魂未定。
他大惊,眼前,住院部火光冲天,滚滚浓烟不断向上升腾,伴随阵阵轰鸣的断裂倒塌声。
纪飞跳下车,奋力拨开人群。西方人高大的体型轻易挡住他的视线,他一面冲一面嗓子提到喉咙口。他顺手抓过两个聚集在门口的医者就问:“纪越呢?”
动荡之下,自然根本无人有心思顾及到他。
“越!”他冲着人群大叫,老远看见Antoine衣着凌乱的混迹在人群中。他奋力挤过去一把揪住他问:“纪越呢?”
Antoine说:“我没注意,他救孩子……”
纪飞一把推开他,胸腔里的恐惧剧烈膨胀。眼前火势愈演愈烈,消防员刚刚抵达现场,尚未控制住局面。他脱下外套打湿。
众人极力阻止他,现在冒然闯入,无异于送死。纪飞红着眼,在一片哭腔中挣脱层层阻拦。
头顶不断有烧焦断裂的木条掉落,落在他脚边,身后,细小火星甚至滴落他肩头。浓烟滚滚,瞬间就堵住他的视线和呼吸。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灼热里剧烈跳动。
依着记忆,他摸索到男孩的病房。
门框已经断裂一边。
他看见纪越一手紧紧抓住男孩,一手撑在床边,半跪着,陷入半昏迷状态。
他几乎肝胆俱裂,但无法开口,只能拼了命地拍打纪越的脸。周身温度愈来愈高,他觉得他们仿若两只浴火的凤凰,与世隔绝。
门口传来坍塌后,巨大的轰鸣声,为数不多的活路即将被堵住。纪飞咬牙,脱下外套兜住男孩和纪越,把他们奋力往门外拖。
灼热的温度直接透过衣料刺入他皮肤,纪飞痛到几乎失去理智,但他能够清晰感觉背负在肩上的两份重量,即便孤立无援。视线一片混沌,他摸索挣扎着往大门移动。
纪越在阳光里缓缓清醒,身体异常沉重虚软,喉咙亦感觉疼痛。
白璧白墙,熟悉的消毒药水味。有护士走来问他:“你醒了,感觉如何。”
他恍然记起,之前的那场浩劫,那个男孩,还有火光中,在他身边的那个影子。他开口想问,吸入太多浓烟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单音节。护士递给他纸笔。
纪越问:“孩子呢。”
护士说:“孩子很好,他已经醒了。”
纪越松口气,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护士站着,很犹豫,反复看了他几眼,终于吞吞吐吐告诉他,那个救他的人尚未清醒,并且小面积灼伤,幸好不严重。
纪越打了一个激灵,他下意识不想知道那人是谁,或者隐约已经得到答案。
小护士问:“你们是兄弟么,长得好像。”
握在他手里的笔,啪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