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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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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的文书第二天就到了,千秋宴后的第三天易峻正式去到朝堂上,由于官阶的缘故他站在离御座很偏远的地方。朝会和易峻想象中的既是相似又是截然,情理之中的百官小心翼翼的上奏报递折本,但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似乎只是一个傀儡般的摆设,所有的命令全都是传自于龙椅后的那一卷珠帘。在西洋时就久闻老佛爷的“垂帘”,但易峻不曾想到过,事实竟然会到了如斯田地。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居于庙堂,在易峻心中的叹息上更添了一层失落。易峻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是缘何为这样的地方贡献出了自己的大半生。
下了朝,易峻由两名太监引着来到了上书房。一进门易峻就行了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礼,未想皇帝只轻哼了声就命他站到一边,独自进到内间与殿中的几名儒生交谈。
两个时辰下来也不见一个人来传话示意他入内,更是听不见只言片语,直到近午时才有太监出来告诉他今日的议事结束可回府去了。
头两天易峻觉得伴读的职责或许理应就是如此,到了第五天,见万岁诏了不少人进书房去却还是把他一个人晾在一边他才意识到了其中的玄机,皇帝是有意地在回避和排斥他。
开始易峻还觉得奇怪,因为在朝堂之上他从未发表过任何的言语也未上过任何的奏章,要说犯了天威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了。思前想后的,在一日与刘叔的闲聊中易峻终于通达了其中的关节。这件事如果要论因果,还得从太后那日的私召说起。刘叔说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太后是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情的,那日千秋宴前的召见现在想来怕就是她老人家的笼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他安插在皇帝身边做个眼线,以备日后之需。而皇帝那头,向来是被太后压制的,纵使这皇帝当得再怎么不济毕竟也是一国之君,太后硬塞了个人到他跟前他自然是明白用意但也不好发作,所以只能是针对着他来了。
过去,父亲总是对易峻说,为人臣者当为其主分其忧。看眼下的局面,易峻只能硬着头皮挺在那里受皇帝的夹板气。易峻知道,这样的日子说过着就过着了,弄不好,还是没有头的。因为,究其原因,根本无法解决。但易峻再怎么说也是一个读书人,无论嘴上说着多么厌倦官场,真正当着差还是或多或少地想为社禝江山做些实事的。可遭遇了如此境地,一个多月的闲人当下来易峻也只能是郁郁而已。
近年关,易峻心里越发地重了。虽说过去父亲待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说不上亲近的,但好歹面上自己也算是个有家的人。如今,自己竟是真的举目无亲了。
行过一处楼宇,有袅袅的曲声传来,易峻的耳朵比寻常人要略尖几分,只半句就听出了楼内所唱。
止了步,是一处戏园。易峻自幼随母亲喜好梨园,抬了脚就进到楼内。台上刚刚开唱,易峻挑了个一楼大池内靠前的座叫了几叠小菜零食饶有兴致地坐下。
天色尚早,唱戏的都是刚刚出师的孩子,演的是《长生殿》里的《闻铃》一折。唱的是昆腔,已唱到杨贵妃死,唐王李隆基过蜀地登剑阁避雨的段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戏服坐在台子正中,嗓子不差,眼中似乎全然不见台下零散的看客,只低了眉缓缓地唱:
“白杨萧瑟雨纵横,此际孤魂凄冷。鬼火光寒,草间湿乱茔。只悔仓皇负了卿,负了卿!”
小小年纪居然能够把这般帝王将相后宫佳人的遗风旧事唱得字字动情,真是不简单。易峻本想抚掌叫好但又不忍断了这份神韵,终是耐了性子继续听下去;待细端那孩子,竟是扮相俊美犹自有一身风骨。
“……一怮空山寂,铃声相应……”
只九个字,轻易地就唤起了易峻心中的无数客途惆怅。一回神,台上的人还在唱着:
“……似我回肠恨怎平,迢迢前路愁难罄,招魂去国两关情。望不尽,雨后尖山万点青。”
一曲毕,满堂彩。这孩子日后定是个挑大梁的角儿!易峻正要置赏钱,忽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粗人窜上台一把捏住了那孩子的手,一开口粗俗至极:“小哥儿,赏不赏脸陪你爷玩玩儿?跟着爷,包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赛过唐明皇!”此言一出台下一阵轰笑,那孩子也不答话只咬了唇奋力地挣扎。且不说这孩子是唱文戏角色,纵是有武功在也拧不过一个七尺大汉,所以只能生生地受下这份屈辱。哪知那汉子依旧不罢休,抬手就要去扯那孩子的戏服。
“住手!”不待易峻出头已经有人上前制止。
“你算哪根……哎哟!”
“葱”字未出口那汉子就是一声痛呼,易峻一看,已是被人一鞭子抽翻在地。
“愚民。”那裹着玄狐氅子的背影有几分眼熟。
“你是哪条道上的?报上名来!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你赵五爷地盘上撒野!”那汉子是这条街上有名的恶霸,名叫赵五,平日里欺压邻里没人敢得罪,方才那一下已算吃了亏,身手不如人却依旧恶性不改,被左右搀扶起来后还继续耍横。
“这倒巧了,你是爷,我也是爷。”那人轻笑一声,“你可把胆扶正了,我姓爱新觉罗,名载澜。”
是他!易峻心神一收,欣喜莫名。
“你当你赵爷是三岁小孩子吓唬是吧?!”赵五狂笑。
“胆子不小,上了战场一定是杀敌无数的巴图鲁。”那人的话中依旧含着笑意,但手上随即一甩。这次易峻看真切了,那人的左手握了条软鞭,只是轻盈一挥又抽倒了赵五。
“我呸!”赵五啐了口自地上站起来直向那人扑去。
“放肆!”不料,那人身边竟闪出了一群官服仆从,其中一个没费力气就把赵五的按了回去。
那人也不说什么,只径自解开氅子露出一身水蓝色的府绸旗服。
赵五见他一身蓝衣刹时傻了眼。京城皆知,太后跟前的红人澜贝勒极喜欢穿蓝色,平日里不离手的就是一跟软筋马鞭。
“贝……贝勒爷,小……小的该死……小的给您请、请安!”
载澜并不理会抖如筛糠的赵五,只端了奉上的茶水慢慢地喝。
隔着几个座,易峻凝下神定定地看向载澜:宗室特有的雅气文质的样貌,略瘦的身形颀长如竹;剑眉,薄唇,细直挺拔的鼻梁;凤目,眼尾微微上飞;帘一般的睫下乌黑的瞳仁明若春水却藏了丝冷然,精光点点含而不露。
易峻从上到下地打量了载澜一番,那人不止身上的衣服是蓝色,连脚下的靴子亦是蓝的。但,这也无怪,谁让他是镶蓝旗的旗主呢。
“打。五十鞭。可别含糊了啊。”载澜悠然地放下杯子流出一脸露骨的媚,一抬眼,直直地就刺进了易峻的眼底。
他,记得我……易峻突然觉得背后一瞬森然却是半分都挪不开眼。
“贝勒爷饶命,小人有眼无珠冒犯虎威,贝勒爷恕罪啊!”赵五被一鞭抽醒这时才连连求饶,可执鞭的人鞭鞭至狠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戏园台上一时间只有鞭子挥动时带着劲风的响声和赵五杀猪似地痛喊,连旁人出气的声音都没有了。赵五的除了讨饶还是讨饶,只一下高过一下的叫声听起来惨烈至极传进平日里受尽他欺压的人的耳里都生出了些于心不忍来,但载澜那班人面上却都是个个波澜不兴。
放下茶,载澜自仆从递过的小碟里拈起一粒松籽:“我道什么硬气的主儿,不过也是外强中干的奴才罢了。今日就叫你长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敢放肆。再加三十。”
一下一下,打到后来听不见痛叫只闻得鞭子抽在人身上皮肉撕裂的声响。
掌柜的见状整了整褂子颤颤畏畏地走上来:“贝、贝勒爷……您、您看这万……万一……”
“放心,死不了。”载澜又拈过一颗花生放进嘴里,“阿虎,把他弄醒。”
“扎。”一个仆从应声离开了片刻,回来时手中多了只大碗,看过载澜脸色后他便走到赵五面前反手一倾把整碗水泼了下去。
赵五被水一浇,打了个激灵,立时就醒转过来。
原来,那碗里装的是盐水。
“送到九门提督那儿去吧。”载澜眼也不抬又拿起杯子,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仆从提了壶迅速地为他注满。一边的另外两个仆从双双向载澜施了礼,一左一右地拖着赵五离开了。
经过这么一闹,整个戏园的气氛变得十分滑稽。众人见过此番景象,吓懵的也有,被贝勒爷的风采折服的也有,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行什么样的礼才合适了。
载澜看了看周围自觉可笑起身披氅了欲去,却看见那唱戏的孩子还结结实实地跪在台上,纹丝不动。
“怎么了?不复方才的煞气”,载澜一脸柔和。
“我今日惹下大祸了,回去后班主定是不会放过我的。”那孩子直言以对。
载澜略点头,沉默半刻,道:“我家里不缺你这口饭,你去后台净了脸就过来吧。”然后偏身对在旁的人道,“你们留个人等着,把他接回来。”
言罢他向门口走去,可刚走出三步又回过头来:“喂!”
那孩子知是唤自己,也回过身来:“贝勒爷请讲。”
“你叫什么?”
“回贝勒爷,奴才名叫雪僮。”那孩子磕了一个头,恭恭敬敬礼数周全。
“好名字。”载蓝满意一笑这才真的离开,转身之间,那双眼又自易峻身上扫过一巡,此时的他又变成了进宫那日易峻所见的孩童般的俏皮模样。
这个人……究竟哪个才是他的真性呢?易峻沉下心来兀自思索着,竟是不知他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