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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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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除夕,按例伴读也是应当进宫伴驾去的。易峻在府中干等了一整天,结果却没有丝毫消息。至此,他也算是彻底地清醒了。人在矮檐下,这头,是不得不低的。人都说,握着大清国的是老佛爷的玉手。但皇帝毕竟是皇帝,皇帝再不济九五至尊的位置也是摆死了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坐在龙椅上的哪怕只是尊瓷器娃娃,底下的也断不会有愚蠢到要去挑战皇权直犯天颜的臣子。被皇帝正大光明排挤的人哪会轮得到什么好日子,和父亲在世时相比,这年的新年易府上下实在是只有凄凉二字才能般配得上。曝露在几个零星家仆的眼神和背过身去的碎嘴议论之下,易峻有的只是无可奈何。这本不是他的过错。但,谁让他现在是这个所谓的“家”的当家人呢。所以,凡事的,不管好的坏的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淡的,所有种种,无论巨细,必须也只能由他自己去尝。原本,易峻总想着刘叔是个明白人,不管发生什么他总是会知道自己心里的苦的。未想,面对着冷落门庭稀疏鞍马,刘叔口中翻来覆去的也只有“若是老爷还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之类云云。不过时间一长易峻也就不再多往心里去,只平日里这个家门府第他是更不乐意进了。
记得儿时父亲对自己说过许多别有深意的话,其中有那么一句,原话已经模糊了。大抵是只指人生的转机,说,贵贱难定,非随己身之愿而变,由贫至显,自显落贫,往往可能只是俯仰一瞬的翻覆。易峻没有想到,脱出这局死棋自己真的也只是用去了一个俯仰。
正月十四吃过午饭易峻在花园里同着一班下人大眼瞪小眼得无聊,正欲找些东西打发,刘叔从外面跑进屋递来份拜帖,说有人登门拜访。易峻看都没看回到卧房把帖子往桌面上一扔,边更衣边吩咐刘叔把人引到主厅去。
换过衣服,易峻一路走一路地回忆着可能上门来的人,脑子里转过几轮也想不出来人会是谁。开始他还不介意,待走到主厅门口心里却难免地没了底数,但想到了那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理他也就不慌不忙从容地抬脚踩了进去。
刚进到厅里,就见得一人白衣胜雪在红木太师椅里正襟危坐。易峻微微一怔,喜难自抑,“清弟!”
那人闻声起来,看了看易峻,躬身一拜,“易兄,好久不见了。”
和易峻兄弟相称的人叫陆清,小易峻四岁,家中世代经商,是京城名户陆有谦的幼子。陆清生性腼腆,虽出身经商世家却是丝毫未有沾染商贾的市侩气,举手投足间颇有古风,少时与易峻在私塾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情谊深厚,一直将对方视作家人相待。年前,在苏杭游学的陆清回到家听见兄长父亲闲聊之时才得知易峻已经回京。父兄言谈间,陆清听到一些有关他在官场的不得志的传言。他深知易峻气傲,但市井流言未必可以全信,思量着就想要去登门探访。无奈家中节日喧哗一时没能脱开身,虽然担忧也只能兀自心煎。好在年十三家里终于送走了所有亲朋,十四过了晌午陆清便寻了空子来了。
此时相见距易峻渡海留洋,一别已是十载,二人相顾,彼此都觉即使芳华黯换,但昔时月下品茗指点江山的眼前人姿容竟是更胜当年。
用过了茶点后,易峻向刘叔交代过几句琐碎,便独自和陆清出门去了。
多年不见,两人少时的默契却是依然未减。在见到易峻的那刻,陆清就自他眉目间弱不可察的些许沉郁猜出人言非虚。虽是几欲开口劝慰,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所以也只能跟着他在街市上三言两语地指东道西。
转过大半个北京城,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家戏园子门口。
易峻抬头,正辉园。
“易兄,你这是?”看着嘴角凝着抹怪异笑容的好友陆清甚是不解。
“这园子我来过。”易峻脸上的笑意又放大了几分,这里正是上次他偶见载澜的地方,“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消遣罢。”
今晚……消遣?陆清虽不是什么官宦之后却也是出身豪门富家,听得易峻一句“消遣”不免面上飞红暗暗吃惊,前明以后达官贵人间就盛行押玩男娼之风,这易峻几年不见想不到竟也好上了这口,莫不是官场打击太深他自甘堕落了吧?
这……怎么成?!
陆清定了定神,扯住正要往里钻的易峻的袖子,正色道,“易兄,且慢,先听小弟一言。”
“但说无妨。”易峻没有回头,只漫应了他。
“君子当正己身之言行。易兄你虽不在庙堂得志,却也不能堕入邪……邪道,男风并非正途,俗话说,这……这温柔乡就是英雄冢,还望易兄三……”
陆清是个面薄之人,平日里深居简出举止端方,说起这番话来舌头自然是要打些结的,但话未说完他就对上了易峻的一脸呆滞,心下一乱,随即就语塞了。
“英雄冢?”易峻的双眼瞪得比戏园门口那对石狮的眼珠子还大,愣了一刻,他“扑哧”一声一把搂过矮了他半个头的陆清的肩膀放声大笑。
“易兄莫当儿戏,我、我说的是正理!”陆清见他不领情心下立时打起鼓来。
“是,是正理!只是清弟你都想哪里去了!”易峻笑了好半刻才缓过气道,“我不过一句话,却引得贤弟如此这般胡思乱想。贤弟若为女子定是叫人消受不起的妒妇之流啊!哈哈……” 话未说完,易峻又忍不住了。
听过易峻的话,陆清脸上一烫木在当场。
知道陆清面薄易峻也不再多加取笑,拉着他就进到园内。
天色将晚,戏园子里人头攒动煞是热闹。易峻本想继续坐在大池里,但一看身边的陆清便猜想他定是受不得那等龙蛇混杂的场面,于是便要了两个雅座带着他上到二楼去。
陆清看出易峻是为的自己才有的这番顾及,硬是不肯,无奈最终还是央他不过,只好就范。待坐定吃饭的时候陆清便手快了许多,趁着易峻掏碎银的当口,他二话不说就塞给小二一个锭子结了酒菜钱。易峻见陆清这架式刚要和他计较,就被陆清止住了。
戏开了,赶着年节,园子里演的都是喜庆本子。开场的是《闹天宫》,一群十多岁的孩子都穿了黄色的短打,画了脸,在台上抓耳挠塞,猴样十足,神型兼备。偷蟠桃、盗金丹、空翻筋斗、拧旋子……用的都是真功夫,唱念坐打一样也不含糊,看得人连连拍案高声叫好。
陆清不懂戏,但觉这班孩子可爱,又记得易峻过去曾对他说过,唱戏的都是跑江湖吃百家饭的苦命人,脑子里转过一轮,心下一动在谢场的时候便学了众人的样子也要置赏钱,只陆清究竟大户人家出身平日里不识家长里短油贵米贱,一顺手扔下地的就是两个十两的足份银锭子。
台下的班主一见这阔绰出手心头一惊,忙领着一班孩子抬头朝着楼上雅间对他作揖齐声道了句“谢大爷赏”。
别看楼下站的是一群不大的孩子,但个个都是科班出身,吃饭家伙全仗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这一声谢赏自下传来,音色脆亮,童声朗朗,引得旁人齐刷刷地仰首寻着他们的视线向易峻二人处看来。
易峻知陆清不喜张扬,这时候不看他的脸也知道会是个什么颜色,只自在一笑挡到陆清身前抱了拳拱手道,“班主客气,我这贤弟面薄,您的大礼我就冒昧替他担下了。这年头,吃哪家饭都不容易。眼下大过年的,我们这些不愁吃喝的人来这园子里无非也就是讨个喜气乐子。班主若真有心,日后只略微善待您手头的这些个孩子就好了。”
戏班班主是个明理人,常年在江湖上讨生活见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百了八千,看那楼上二人先前一个文弱清淡随后那个眉目俊朗心里顿时明白此二人必定非富即贵与那些池中俗物不是一般,再思及刚才那番言语更觉得不易,便回抱了拳点头道,“爷的实在话小的记下了。”语毕对着易峻也是深深一揖,而后又领着孩子们对着台下拜了拜退走了。
大约是戏园子的东家聪明知道这外头正有两个人陷在尴尬里,第二场戏的前调压着鼓点立时就响了。第二场是《天女散花》,演这一折的人名叫怜哥,十三岁一出科就在天津卫唱红了半边天。角儿到底是角儿,刚开腔就把众人的目光尽数引了过去。
易峻见已无碍,这才挪开身子为陆清让出空来。一转身,见陆清面上的潮红还有几分尚未退净也不招惹他,只自顾自回到桌边坐下。
“方才,有劳易兄了。”待易峻坐定陆清便伸手取过桌边小炉上温着的酒为他满上。
“这样的事你以后还是少做为妙。”易峻感叹一声,话才出口陆清就要来驳,易峻知他心思却硬是不容他说话,“我知道你是心软。但,先不说别的,今日若是你独身一人就这么露了财难保不会生出什么意外。你不比我孤家寡人皮厚肉糙的,你是打小就有七大姑疼八大姨爱的金贵宝贝,一大家子人围着宠着地。别说是被人谋财害命了,就是少根头发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怜惜。其次地,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闲言碎语逆着风飘还要比千里马快三倍。你这么一下子,虽说是一片善意,但如果弄得不巧被哪个缺德的话痨子递到你爹陆大老板他老人家耳朵里,天知道会变出个什么味儿来。到时候,你轻则一顿皮肉之苦,重则怕是要圈地禁足了。而且,不管你得的是个什么下场,首当其冲地,我就会被他老人家绑了去问个‘欺拐良善’的大罪。到时候你那一大家子对着我一把老泪一把鼻涕春风化雨诲人不倦地,你说我一个肉身凡胎,受得住么?”
“易兄的话小弟记下了。”陆清听得易峻言语间多是玩笑成分,但又知道他说得句句在理,只能不动声色连连点头称是。
易峻也不理会那厢听着这连篇獗词强忍住笑意肚皮都快撑破了的陆清,依旧容色不改拿起杯子呡了口酒两眼一翻继续说他的大道理,“再者,以后若是再要我做今日这般顶缸子的傻事儿你可就不只是倒杯酒这么便宜了,我绝对会在福顺楼里大摆三天流水席宰你个血本无归!”
易峻话才说完,陆清终于是憋屈不住,一口刚喝进嘴的茶水“扑”地一声全数喷到了地下,“方才易兄在门口将我比作妒妇之流,现在看来兄台也不乏长舌之风啊!”
“好你个小子!胆大包天!”易峻徉装动怒从桌上抓了筷子就向陆清的脑门敲去,陆清反应灵活一个闪躲抄起自己的筷子来挡。两人一来一去玩得起兴,看得左右却皆是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两个大家公子,分明就是一双私塾里嬉戏的垂髫小儿么。
两人闹过半刻都觉得有些气急才都罢了手坐回椅子里,此时才觉察到周围眼光的陆清脸又红了。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么闹过了?”易峻不着痕迹地宽慰陆清。
“不记得了。”陆清摇了摇头伸手去接易峻递给他的茶,“有些年头了吧。”
“十一年了。”易峻提箸夹了一片糯米糖藕放到陆清面前的梅花小碟里,“上次我们这般打闹还是在我去法兰西前一年的端午,你还记得那时我们为的是什么么?”
陆清也不客气,夹了糖藕就往嘴里送,“怎会忘。那天为了应节,师母特意裹了些粽子让先生带来分予我们吃。里头有一只是双黄的,先生用那个做奖励让我们誊抄《小雅》里的《采薇》比高下。你那时候就坐在我边上,你心里知道我笔头快公平竞争定是不如我,便耍了计在我快写完时在我的纸上淋了墨。结果,头名自然就归了你。”
“虽然赢是赢了,可到拆开粽叶吃粽子的时候又是谁举了筷子夹去了一半跑了老远啊?”见当年细节陆清记得分毫不差易峻也不甘示弱。
“是你自己在我纸上泼墨时说的‘兵不厌诈’,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怎么又赖上我了?”
此言一出,两人又都笑开了。
易峻看着陆清的脸上写满了洋洋得意,活脱脱还当年夫子课堂里那个和自己形影不离的小师弟的样子,回首过往不禁感慨万千。
幼时父亲严苛,对于自己来说在家里是没有什么快乐可言的,自己唯一的玩伴和欢笑的来源便是这个时而沉静时而顽皮待己若兄的聪慧贤弟。后来客途异乡流离十年,虽说孤独却也自在,除去学业倒是不曾受过什么大的拘束。再后来,国运不济,重回故土,安稳日子没过几天,再回到儿时繁华地,却已是家不成家,前途渺茫了。其中几许辛酸几许苍凉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知晓,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在自己最落寂之时原本以为错身的故交居然还能够在今日重逢。更难能可贵的是,自己记得的竟然也是有人记得的,自己看重的居然有人看得和自己一般贵重。易峻觉得自己本该是要高兴的,但在此时此刻,他却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如今的自己,说得好听点是虎落平阳;说白了,与个“逐臣”没什么两样。而跟“逐臣”相比,他还要更不如些,因为他连一天的“荣”都没有享过。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书堂上豪气干云立志强国的初生牛犊了,今时今日,和陆清这样的名门公子,他其实早已不配同列。陆清还想着他,还像过去那般待他,是因为陆清秉性温良美德天成。但放眼这世上的人,真正以真心待人的,又有几个呢?
陆清看着易峻笑容淡去后泛出些许浅青颜色的脸孔便猜到了八九分的缘由,他本不想扰他,但看得这当年骄傲无双的人被人情世故奚落成了眼前这等寂寥清冷的样子,心中难免发紧。
陆清自觉现今这世道易峻这样的人是不宜浸身宦海的,自己今日本也就是欲劝他抽身却一直苦无机会,现在看得他这般便也就无所顾虑张口就来,“易兄,今日上门我原是有话要同你讲的。”
易峻听得陆清一声唤这才从回忆中挣扎而出,“贤弟但说无妨。”
“回京几日听得家父兄长口中不少关于兄台的传闻,原本我还不信的,但见了兄台后我便知是真的了。”陆清又提壶为易峻斟了杯酒,“如今咱们的大清,明着看是由一个不是爷的爷管着,可背地里地我也听说那位正主儿正在悄悄地培植着自己的班子。但无论是谁管着,这官场金殿还是那份无论花多少年用多少人的血都洗不干净的污浊。你是鸿鹄欲飞能够翱翔九天的人,何苦要去趟那塘子的混水。不如这就抽身归隐,你我兄弟结伴江湖,一同游学四方饮酒赋诗寻个自在潇洒,不比这天天受无头气来得痛快?”
陆清语毕见得易峻脸上现出一抹柔和笑意心中困惑,“兄台这是?”
“我的好贤弟,你道我是怎么趟进那塘子混水里去的?”
“不是世伯临了做的安排么?”
“起先,是这个由头,但后来却被人眼尖手快抓了宝。”易峻知道陆清反应不过也不再让他猜谜,“我一个白人,你以为是为的什么开罪了大清的正主?我如今,在面上已经是那位不是爷的爷手里的一颗子儿,是叶赫家的一个奴才了。是去是留,早已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出口引得易峻无尽怅叹,“你说,我是鸿鹄欲翔九天,殊不知,我此生至今,能有多少事是随得自己所想所愿的。幼时我好梨园通音律,但为父所迫从了圣贤孔孟道;昔年留洋,又是受的父强逼背景离乡只身天涯;异地求学只为归来一展身手,无奈少年雄心被国运时局所断;回了国跟在李大人身边虽不是大富大显倒也一身自在,却不得不返身京城。回到京师父亲已死尽孝不能,家境更是一派凋零。无牵无挂本以为终于可以无拘无束,想不到最后还是逃不脱……”
“如此这般就更应该退开了,兄台若是怕受追究,大不了先走人便是。照这情形,兄台哪怕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份清简日子也总是好过眼下的。”陆清见易峻脸色又黯去几分心中更不好过了。
哪知,易峻依旧是笑的,“朝廷只是一层。真正留住我的,还有一层。”
“哪一层?”
“清弟,你还记得当年我们谈及个人大志时我回答你的那句话么?西洋十年,我亲眼目睹了各西洋小国的先进和发展,思及祖国,想我中华自汉武开元起有几朝几代不是问鼎天下四夷来傧。如今竟是落了个不进则退的下场,心中痛甚。又观甲午后,我央央大国居然自此衰落任人鱼肉……”一声轻叹从胸中逸出,易峻只觉得眼角隐隐地有些涨痛,待察觉之时,一滴泪已然落出眼眶顺着脸庞缓缓淌下,“这便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啊……”
陆清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易峻,人都道他心性纯净,殊不知,这世上最最单纯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个人。
“你我都是读书人,读的万卷圣贤书为的不过是济天下罢了。否则,要那些虚言又有何用。我本以为自己是胸无大志之人早就看淡名利富贵,只可惜,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一场。我有济世心,奈何,时不与我。”
易峻涩然一笑抓起桌上冷透的酒,一仰头,陈年的女儿红入了口竟是酸苦难当。
颓然间,易峻放眼而观,只见得台上笙歌阵阵四周醉生梦死,举目之中竟是无一人为这家国天下担忧半分。忧患突生,少年心起,此时他已忘记了旁座里的陆清,但觉得疮痍满目。
一挺身,易峻双脚沾地释杯欲去,未想刚动半步忽然身下一牵。低头去看,原来是腰间佩玉被椅子把手上的牡丹雕花勾住了缨络。
周转之间,却平静了几分。同陆清说这些不过是又增了一个人为自己挂心烦恼,真是何苦。易峻低下头,弯腰去理玉佩上的穗子。
陆清见易峻面色稍缓,暗地里长舒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只在旁小心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