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珍妮娅

2、第 2 章

　　自从十四岁那年被皇帝遣往江南，宋于晞就鲜有机会再回到凛都了。尽管这都城有着他全部年少时候的记忆，甚至愉快的居多，但遗憾的是，不愉快的那部分程度比愉快要多得多，所以他并不怀念这里。
　　他的王妃娄氏，还有两位孺人，倒是几次提起让他向皇上请旨回京述职访亲。但宋于晞一封关于回京的陈表都没有写过，他不想告诉皇帝，江南的百姓究竟过得怎么样，这里之于他，也无亲可访。
　　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两年却换了心思，距离上一次回京不过四年，居然又召他回来了。

　　和上一回劝他信佛的事情完全不一样，这一回，皇帝居然提出让他娶亲，说如今易王府中的侧室太少，宋洌又去了鬼戎，只有宋澈一个儿子，人丁太单薄了一些。
　　宋于晞当时没有明说，心里却想，这位皇帝后宫三千佳丽，继承人却只有皇孙一人，信佛以后不近女色，反倒向他说教起来了。
　　可皇帝说话的神情显得很古怪，神神叨叨的，让宋于晞不由得担心起来。

　　离开紫微宫以前，皇帝突然说，“九郎，朕记得，你和靖公还有靖公他们家的人，关系都是挺不错的吧？怎么这次回来，不去走访走访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于晞索性恭敬不如从命，回答说，“正要去的。”

　　升平三年的春天走得晚，宋于晞离开江南的时候，那里早已是阴雨绵绵的南风天气，而凛都，却笼罩在一片春意盎然之中。
　　与一路而来的贫困潦倒不同，凛都仿佛是一个无忧谷，这里的人们脸上总是挂满了笑容，走街串坊出外踏青的男女老少身上萦绕着的也是幸福的春光。
　　宋于晞支颐坐在马车里，沙道上的道路是平坦的，阳光穿透槐树的枝头，透过菱花镂空窗，照到手指上都能凝结成光。他看着那些出门游春的人，心思一点一点地复杂起来，真希望他们能够一直这么快乐下去，不忍心上前告知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宫里早有口信传至靖国府，宋于晞起先并不意外门外有人迎接，见到跟着靖公夫妻一道立在台阶下的少女，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与那对双鬓已显斑白的夫妻行过礼之后，宋于晞目光落到了这女孩的身上，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眼中透明的光让宋于晞一时间想起了琉璃月。
　　“这位是宋先生。”因为宋于晞交代过，不要向府上原本就不认识他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凌律侧过身，这样给她介绍。

　　她面目是美好的，但眼底却沉着一份安宁，闻言对宋于晞展颜一笑，正如大家闺秀一样的笑不露齿，由此也显得并不是那么开心。
　　“问宋先生好。”她又行了一礼。
　　宋于晞颔首，听到凌律说，“这是小女凌珊。”
　　“册于王右？”他想到他们家这一辈起名的规律。

　　凌律怔了怔，与身边的妻子对视了一眼。
　　星语桐笑答，“只依佩声之意。”

　　宋于晞又看向了那女孩，复笑道，“你再多说几句话于我听听？”
　　她似是懵了一下，困惑道，“说什么？”见到旁边的父亲皱眉，凌珊抿了一下嘴唇，眼底有几分无辜的神色，只好惴惴问宋于晞，“宋先生是皇亲国戚么？”
　　也不理会凌律锁得更深的眉宇，宋于晞对她微笑，不答反说，“你名字起的好，声音真如玉佩相撞之音。”
　　听到夸奖，女孩嘴巴微微张了张，耳垂上那片柔软的皮肤变成粉红色，赧然道，“谢先生夸奖。”

　　寒暄过后，宋于晞随着他们夫妻二人一起去了书房，谈了许多朝廷中的事，仿佛是托付一般。宋于晞还是和往常一样，悉心听着凌律说话，还有全国各地有什么可用之人，起事之后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能信，都生怕宋于晞不知道似的，清清楚楚地说了明白。
　　宋于晞手里捧着茶碗，其中的茶渐渐都凉透了，也没有喝完。
　　最后他看向了在一边端坐的星语桐，见她神色安宁，不免感到茶碗陶瓷上的凉意顺着掌心里的纹路顺出来，渗透到血脉里。
　　他忍着打寒战的想法，没有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离开靖国府时，是星语桐一路相送。
　　经过府上给小一辈置办的读书处，宋于晞只见到窗边的书案前有一个孤孤单单的身影。女孩子端着藤角纸，写起字来没有大人在旁边，靠在隐几上整个脊背都是歪扭的。
　　他停步看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溢了出来。

　　“唉，这孩子。”星语桐猜到了他在笑什么，歉然说道，“晏儿他们还在的时候，尚有人盯着她看，让她规矩些。没人瞧着，便是这样了。”
　　宋于晞抬起手，拢成一个杯状掩住了笑容，侧过身子对她说，“我去看看她？”
　　星语桐明显地愣了一下，看了看他，继而微笑颔首，“殿下请随妾来。”

　　凌珊本以后不会有人来，写字的时候歪七扭八不说，甚至打着哈欠伸懒腰。
　　那懒腰伸到一半，突然定在了那里，面对着星语桐哭笑不得的表情，她的脸刷的一下全红了，怯生生地把双手背在身后。
　　她忘了手上还拿着笔，笔锋一下子就划到了身上白底山水画色的襦裙上。
　　而她并没有察觉。

　　宋于晞低头去看星语桐。
　　她仰面望着他，然后又看看凌珊，放在身前的手轻轻交握，然后对凌珊说，“珊儿，你在这里陪宋先生说话，待会儿送他出府。”
　　“嗯？”凌珊天真地眨了眨眼，又仰头望着宋于晞，笑着点头，“好！”

　　星语桐离开以后，宋于晞才走进焚膏堂。
　　凌珊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着笔，“哎呀”了一声，忙不迭把笔放回了笔架上，翻过手背擦擦发烫的小脸，又往后退了两步。
　　“你在写什么？”宋于晞向来不喜欢理会别人的感受，只顾说自己想要说的话，好像和他对话的人会自己调整好心态似的。
　　凌珊手指挠了挠因为烫而发痒的脸颊，说，“《荀子》。”

　　他转身看了看旁边一张已经空出来的书案，就这么坐到了上面，抬头起来时发现凌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他问，“怎么了？”
　　“先生，你也喜欢这么坐啊？”凌珊脸上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宋于晞也笑，想了想，对她伸出手，“你来。”
　　她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到他的掌心里，被他轻轻一握，拉到了跟前。

　　“玄宁去了江南，只剩下你一个人读书了。会寂寞吗？”他松开手，端看她的眼睛。
　　她似乎对他知道凌晏的这件事感到很惊讶，满面狐疑地望着他，脸上牵强地笑笑，“我不知道。”她顿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还有漩哥哥在啊。”
　　“祭漩？”宋于晞有些意外，她这么地称呼那孩子。
　　凌珊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他人呢？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儿？”他突然想到。
　　她赧颜笑笑，“他是我们家的护院，不时常在这里读书。”
　　“护院？”宋于晞眉头皱了一下，看凌珊确认中带着忐忑地点头，他想了想，握了握她的手，才说，“以后写字身子要端正些，现在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背弯了将来就不好看了。”
　　凌珊握着自己的裙裾，掩住那块被墨笔抹黑的地方，轻轻点了一下头。

　　宋于晞又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才从袖中把一个巴掌大的竹信匣，“我来京城以前，佑枢一家曾去探访过我。这是玄宁托我给你的信。”
　　凌珊眼睛亮了起来，有点儿不敢相信地看看宋于晞，然后又看看那个信匣。
　　“不看？”宋于晞作势要收起来。
　　凌珊急忙抢过来，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失礼，腼腆地笑着，“谢谢。”

　　宋于晞突然想到了一段往事，问，“你在默《荀子》，我想考考你。”
　　“嗯？”凌珊好像有一种自觉，听了就没有打开信匣。
　　“‘国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之后是什么？”他问完以后才发现，问一个女孩子这种问题，委实有些好笑。
　　凌珊明显没有被这样的问题难住，回答得很从容，“‘不可不善为择所而后错之，错之险则危。’”
　　宋于晞也不讶异，他看着这个女孩子，思忖了片刻，“你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吗？”
　　她眼睛透亮，歪着脑袋想了想，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垂下眼帘的时候又有些犹疑。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为这份犹豫，宋于晞端正了观察她时候的心态。
　　她还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择’？”
　　他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一时竟没有想到要如何回答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