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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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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伯仁好整以暇地看着曹子桓,抬起三根手指,略带嘲讽地笑道:“第三天,才第三天就让我找到了。”
曹子桓木着脸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夏侯伯仁掰着一根一根指头地数出来:
“第一天,子丹问我你去了哪里,然后我发现我的符信和你都不见了。”
“第二天,我查到快马出了邺城,往城关镇去,但中途没有换马,这就一定是你干的好事了。”
“第二天晚上,曹家的迷迭香烟被你当鞭炮放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在哪儿吗?”
吴季重与司马在一旁看着,一个带着点警惕的神色,一个却是在审度。
曹子桓叹了口气,这位发小对他的了解当真不容小觑,于是问道:“你没有告诉父亲吧?”
“当然没有,”他摇了摇头,“不过算算日子,他从柳城回来也快了,所以你得在那之前赶紧回去,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父亲叫自己留守邺城,可是曹子桓却偷偷跑出来了,这事若是被发现了,他不敢想象会引来怎样的盛怒,但却不想半途而废,只好道:“我还有些事,过几日自会赶回去。”
“不行,一天也不能拖了。”
曹子桓俯视着这个站在马下比他低很多的人,不满道:“你就不能帮我编个什么理由?说我去打猎了……”
“游猎三天夜不归宿?崔先生上回已经说过你了,要犯错误也换个花样吧。跟我回去,总比让别人抓你回去的好。”他直接驳回了某人的借口,说的轻轻松松地,好像就这样拍板决定了似的。
“夏侯伯仁!”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曹子桓不觉提高了声音,伯仁一向是自己的好朋友,不帮忙就算了,却还和父亲一样对他百般阻挠,直叫人生气。
吴季重眼看着气氛要僵了,忙按住曹子桓的手,低声道:“你先别急,对伤口不好。”
这句话也是故意说给夏侯伯仁听的,果然那人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他第一次正眼看了看吴季重,又扫了眼站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的司马三人,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曹子桓一遍,并没有明显的伤口,但脸色很不好,身上穿的也不是平时的衣服……
夏侯伯仁沉默了一阵,忽然单膝跪下,压抑着语气道:“请公子跟我回去。这三天擅离职守是因为我执意私自出游,途中遭遇猛兽,令公子受了轻伤,若是再不能补救,我也不必回去见曹公。”
“夏侯伯仁可以在此自裁谢罪。”
“你!”曹子桓攥紧手里的马鞭,几乎就想扬手抽下去,这个家伙太放肆了,竟然拿自己来要挟,以为他不敢吗?可是看到那人坚定的眼神时,心里似乎又动摇了。
此时司马仲达忽然开口道:“事有轻重,不妨听夏侯将军一言,至于公子心中挂怀之事,在下已有计议,或可解忧,不急于一时。”
曹子桓想起之前司马说过的咒印之事,这番话应该不假,若按吴季重所说,他应该决不会欺骗背叛自己才是。夏侯伯仁虽则言辞激烈,所做却无可厚非,甚至完全是为了自己好,此次出行已是任性之至,实在不该再拖累别人。而且,也不是全无收获……他忽然省起吴季重的手还搭在自己手上,这动作是如此自然,自己几乎没有发现。
“伯仁你起来,我回去就是了。”
夏侯伯仁松了口气,他也不肯定刚才那样说之后曹子桓会不会更愤怒,但现在看来他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但是我要带上吴季重和司马。”曹子桓示意在场的另外四个人。
司马仲达没有作声,这本是意料之中事。司马子上黯然垂下头小声说:“坏人窝……”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子元轻轻道:“别乱想,跟着爹就是了。”
吴季重略有些惊讶地看向曹子桓,就在不久前自己还觉得他们很快就可能会分别了。坐在一旁的人不痛不痒地飘来一句:“季重你的钱已经花光了吧?”
戳中痛处!吴季重忍不住望天长叹,不知不觉间,他从有钱人又变成穷光蛋了。
夏侯伯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起身翻上马背,爽快地打了个响指,不一会一辆马车从林间小径里飞驰而来。
“病号坐车里,其他人上马走咯!”
吴季重自觉地跳下来,坐到驾车的位子上。不知是为什么,也许他习惯了贫贱,也许是因为那样距离坐车的人近一点,只隔着一道帘子,为他前驱。
于是他们两人的马就分别给了司马仲达和两兄弟。夏侯伯仁望了望身后一行人,马鞭一扬,便往邺城所在的北方驰去。
曹子桓靠在车厢里的软垫上,一身的倦乏如潮水般袭来,眼皮不觉耷拉下来,几乎立刻就沉入了梦乡,只是时不时的颠簸又把他从睡眠中捞出来。脑中忽明忽暗地闪过许多画面,还有许多人……他们的神色变幻不定,都和平时不太一样,想伸出手去抓住却有在一瞬间消失了。
最后是那道迅疾如闪电的鬼咒,准确无误地印在他胸口,狠狠地抓住了心脏,死亡就近在眼前了……
曹子桓猛地从梦中惊醒,只觉额上冷汗涔涔,他感觉自己好像走在一条通往陷阱的路上,可是并没有谁在一旁虎视眈眈,只有命运,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悲悯地俯视。
他呆坐了片刻,心绪终于平静下来,可手脚还是冰凉,于是挪到车厢边上,轻轻地揭开帘子,吴季重正坐在前方催鞭驾车。远方的日头已近正午,温暖的阳光微微斜照在他身上,在一旁打下一团厚实的影子。
曹子桓放下帘子,将自己笼在阴影里,却转过身,挨着那道背影靠了上去。
吴季重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马蹄声和着一路的颠簸,一起一伏地奏成了安魂的旋律。两人没有说话,就这样隔着帘子,汗湿的背贴着汗湿的背。
也许是夏侯伯仁暗施了法术,马车跑得特别快,飞驰了一个昼夜之后,第二日清晨,曹子桓终于又回到了熟悉的邺城。
风的味道跟四天前没什么不同,就连天空上懒散的几朵云也几乎没有挪过窝,但曹子桓却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地方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夏侯伯仁在街角处忽然停了下来,右手拢在耳旁,仔细听着什么声音似的,然后皱了皱眉头,回头对探出帘子来的曹子桓低声道:“不好,曹公刚回来。”
“这……”,他想了想,说:“走偏门,你就进去了,我会想法子跟父亲交待的。”
“那怎么行?理由我都想好了!”
曹子桓大声道:“他才不会信你!”然后缩回了车里。
最终夏侯伯仁还是没有强出头,将他们几个送到曹府后院的小门外,然后便带着真真假假所有马匹车驾离开了。
本想悄无声息地溜回去,却不料刚蹑着走到东厢房门口,曹子建已经在杵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哥!”
曹子建欢快地迎上去,一开口却又有些担忧:“你到底去哪儿了?”
曹子桓看看身后跟着的四人,示意弟弟小点声,然后道:“你先别管这个了,父亲呢?他问起我了吗?”
“父亲见你没去迎接,有些生气,我说你一定是有事耽搁了,才跑过来找你。”
“不过,他正在郭祭酒那里……大家都说这回是病得药石无医了,父亲很是难过呢……”
曹子桓呆了呆,他跟郭奉孝并不很熟,只是这个人太出名了,是与贾文和并称,修成了“他心通”的天才,父亲对他极为器重,同行里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记得他不久前似乎精神就不大好了,本来不宜远游的,不过最终还是跟随父亲去了。
曹子建这时注意到后头的四个陌生人,竟然还有两个小孩子,真不像哥哥的品味。曹子桓省起来,简略地介绍了一下“他的朋友”。
吴季重与司马三人分别与曹子建见礼,彼此就算认识了。
曹子建心中暗道“哥哥真有公子的派头啊!”,嘴上不禁抱怨道:“哥你偷偷出去玩也不告诉我一声!”
“好啦,下次带你一起去。”心不在焉的哥哥敷衍道,心中不知怎地仍是一头乱麻。
吴季重自方才起脑子里就转个不停,不知子桓要怎样给父亲交待呢?也许……他心中一动,忽然凑近曹子桓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曹子桓听完后,略作思考,然后对弟弟吩咐道:“我先去跟父亲请罪,客人就劳你作陪了,可别怠慢了!”他说完便急匆匆地往祭酒那里去了。
曹子建很想跺个脚以表达自己的怨念,但在众人面前又不好意思发作,只好咬了咬唇目送哥哥远去。
还未走到郭奉孝的房间,他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些许肃穆的哀思氤氲在空气里,使得那药气而更加明显了。祭酒的宅子里一片忙乱,但他的卧房门口却空无一人,闲杂人等早已自觉地退下。
父亲正和他在一起。
曹子桓心头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好像他从未认识过郭奉孝,而如今,就要推开这扇门去认识他。讽刺的是,那人的生命也许就快走到尽头了。
他走上前,房门轻轻一推就开了,视线的尽头是一张窄窄的床,和背对着他坐在床头的父亲,那个背影看上去是如此普通,一点也没有平时的威严,一点也不像他。
曹子桓径直走到床前跪下,垂头看着地面,低声道:“孩儿未能出城亲迎父亲,是不孝亦是失职,请父亲恕罪。”
倒是郭奉孝更早反应到了他的存在,从厚厚的被褥中略微抬起头来,半阖着的眼睛也睁开了。曹子桓此时也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中不觉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来。
曹孟德本想一声“下去!”把儿子喝退的,看到那张带泪的脸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好好的哭什么!”他的口气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曹子桓抹了抹眼泪,却哭得更凶了,他抓过郭奉孝那瘦弱的手,双肩抖个不停,胸口起伏着,但又拼命压抑似的不敢哭出声来。
“是孩儿错了……”他干脆捧着郭奉孝的袖子擦了擦眼角,断断续续地道:“孩儿不该……祭酒一定会好起来……”
原来他这么伤心?曹孟德心里有些震动,想骂儿子太不争气,老子在战场上洒的是热血,换了他这就知道哭!
可子桓却是难得的真心人,会为奉孝掉眼泪。
“行了,你回去吧,别打扰病人。”这时候语气已经很缓和了。
曹子桓红着眼睛偷偷一瞥父亲的表情,打算见好就收,不料郭奉孝却忽然反手拉住他,道:“我有几句话想和公子说。”
他的眼睛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曹子桓,似乎能看进他心里,尽管父子俩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曹孟德索性不多想,此时奉孝提的任何要求都是合理的。他站起身,顺便把仍跪在地上的儿子拎起来,叮嘱道:“别哭了啊,好好听奉孝说话。”
曹子桓连忙称“是”,等父亲终于走出门口后,心里才放下一块大石,但又心虚不敢抬头,怕被郭奉孝看穿了自己心里的那些曲折。这个人的本事他早有耳闻,即便是病入膏肓也不敢小视。
郭奉孝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神色倒是很从容,淡淡地道:“看在公子提前为我哭丧的份上,我就帮你一个小忙吧。”
“呃……”,这家伙果然口无遮拦啊。
“哈,我郭奉孝从不讳言生死,该来的总是要来。你在想,我能帮你什么忙对吧?”他好像真能读出人心似的,反应也依然很快。
曹子桓放弃了掩饰的打算,点了点头。
郭奉孝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我并没有见过你大哥,因为他在我来曹府之后不久就死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曹子桓立刻直起身子,心中震惊,郭奉孝竟然知道这个秘密!
“他怎么死的?”他一激动,便抓住郭奉孝的手握紧,接着恍然大悟:“是父亲告诉你的?不,是你看出了他的想法?”
郭奉孝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澄清道:“起初之所以跟随曹公,正是因为,大多数人的想法,我都能读出,唯独他不能。”
他很快感应到了曹子桓一瞬间的失望心情,于是又道:“你大哥留下一件遗物,曹公说看了会伤心,又不忍丢弃,所以就交给我保管。”
“遗物?”
郭奉孝指了指书架的最上层,角落里住着一个蒙了灰的小锦盒。曹子桓立刻爬上去摘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片约三四寸长的金叶子似的东西,表面的金箔有些剥落了,他拿出来仔细端详,认出来这是一片装饰在马首上的镂金当卢 ,贵介公子家的马上常有这种饰物。
“曹公趁乱逃出来时,骑的就是大公子的马。那场仗非常惨烈,损失了很多人马,他说往事不忍再提,便命所有知情者隐瞒了大公子活过的事实。曹公严令禁止,后来又举家搬到了邺城,所以也没有人再提了。”
“什么?!”曹子桓睁大了眼睛。
“公子也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对吧?不过我知道曹公并不想解释,所以没有问。”
“这不公平……”曹子桓捏紧了手里的镂金当卢,不自觉地在房间里走动起来,他不解,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做?他刚想开口,却被郭奉孝截住:
“我知道公子心中郁结,这片遗物给你作个念想吧,反正我也留不了它多久了。”
曹子桓黯然坐下,他明白自己无法再问出更多的事情了,就跟在贾诩那里碰壁时一样,离真相只有一墙之隔,却仍然触不到。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郭奉孝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公子能否帮我砸开那个花瓶,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他又指向缩在墙角里的那件瓮似的瓷器。
曹子桓一愣,心道这是什么怪异的要求?但还是依言去砸开了那个更像是瓷罐的东西。碎片散落在地上,藏在其中的竟是一小坛酒。
“人生嘛,总有些心头之爱,不喝上一口死不瞑目啊!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的缘由了。”郭奉孝看到小酒坛子,眼睛立时亮了起来,开心地伸出手准备去接。曹子桓却犹豫道:“祭酒的身体实在不宜饮酒,父亲说过……”
“哎呀,曹公与酒不可兼得!舍曹而取酒是也!”
被这句话弄的哭笑不得,若是父亲听到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不过他应该也不会拒绝吧。于是曹子桓用小刀刮下了泥封,把酒递给了郭奉孝。
那人接过来猛灌了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舒服地往被子里一缩,好像在享受着美酒的滋味。很快他苍白的脸上便染上了熏然的酡红色,看上去仿佛回光返照似的生气勃勃。
曹子桓心里不觉有些难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莫名其妙地就漏出了这么一句:“谁说曹公与酒不可兼得?难道相知不是相得?”
醉酒的人斜过醉眼来看着他,点头道:“说的对!有意思……咳,猜透他心意的,不是天赋异才,是我郭奉孝!”他晶亮的眼睛里满是得意之色,“我既得曹公,又得美酒,此生不枉……咳咳,赴死不过浮一大白!”
说完他继续喝酒,然而那一小坛对病重之人来说还是太勉强了,不小心呛住了,他紧紧地掩住了嘴,平复了呼吸之后,把酒递给曹子桓,道:“好酒……不能一人独享,公子替我干了吧……”
他忽然蜷缩起了身子,好像觉得很冷似的,冷得连眼皮也闭上了。他语音模糊地道:“奉孝醉了,先睡一会。”
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曹子桓吹熄了灯,捧着那半坛酒在黑暗里站了好一会,细细的冰冷的液体自眼角溢出,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地上。只是这一回,郭奉孝再也看不出,那眼泪的真假了。
注1:文里的这个时间,大概相当于建安十二年,并不完全准确对应,不过此时曹操正在从柳城回家的途中……
注2:数落了曹子桓小盆友的是德高望重的崔琰先生。
注3:关于称呼的问题,由于此文架空,大家都没有官位,所以丞相啊司空啊明公啊都不大好用,所以就统一了简单点的“曹公”。至于“祭酒”为什么保留了,嗯是因为我喜欢这个称呼,觉得很适合郭嘉。
注4:子建小盆友这个时候应该大概十五岁的样子吧,所以看上去还有些孩子气~
注5:那件叫作“当卢”的东西,是马首的镂金饰物,饰于马额中央。
注6:之前众人的武力值设定不太清晰,所以在这里另作下说明。大多数角色都是有通灵能力的,不过每个人的专长不一样,比如说郭嘉透视人心,贾诩俯察命理,都是偏文戏的军师类型,司马的话,是属于直接的进攻破坏型,通常喜欢一击毙命,季重呢就是治愈+防守+封印之类的……夏侯尚嘛,他是酱油。只有曹子桓是零灵力,全体术+装备啊可怜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