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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一、渡劫(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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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八章、此情须问天
一、渡劫(3)
那一声短促的叹息,小院门外的众人也听得分明。
一声入耳,不仅穆尔达与速敦脸色骤变,青城派弟子也顿起喧哗。
朱明毅悲喜交加,忙从积水中站起,对着院门大喊道:“展师兄!大家都很担心你……”
他话音未落,已见青衣一转。律南天冒着大雨飞奔入内,径直擦过宗梧的身侧,扑在小楼门上,拍门道:“展贤弟!贤弟你肯见我们了么?——贤弟你开开门!大家都在等你出来说句话呢!你开开门……开开门罢!”
他的声音极是凄惶,拍门的动作急切若狂,凭谁见了,都要心中一酸。
宗梧完全想不到他会如此,反倒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一时愣在雨中。
雨丝不绝。
那雨下得缠绵,水滴连成了银线,将天地牵在一起。
律南天已呼唤得声音嘶哑,然而任他怎么呼唤,周遭终究只得淅淅沥沥的雨声,周而复始响起,把狭小的院落衬得格外空寂。
这死亡一般的空寂几乎使人迷惑,不禁要以为之前那声叹息,也不过是又一场幻觉。
宗梧不忍,迟疑了片刻,开口劝道:“律庄主,算了……算了罢。他不肯见我罢了,你与他十年的交情,又何必被我带累……”
律南天颓然回首,喃喃道:“他不见你,也不见我,难道一定要有人死在这门前……才能……”
宗梧性子忠厚,素常思度他人也当是自己一样,听他这番话简直莫名其妙,忙打断道:“律庄主何出此言!我师侄他不过一时致气罢了,断不会有那些想头,庄主却不要误会了他!如今我是非见他不可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楼中忽然又有声音响起——那却是如夜枭悲鸣般的数声怪笑,惊得律南天连连倒退,蓦地撞在宗梧身上。
宗梧虽也吓了一跳,但听见楼里那人又有所回应,心里还是喜的。他生怕耽搁下去连这点声音也不再有,便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大步上前,轻扣门首道:“孩子……孩子我进来了?”
楼门似乎从内上了锁,宗梧一生未曾做过不请自入的事情,这会子也顾不得了,正要略施掌力强推屋门,楼中那人毫无先兆地开口唤了一声:
“宗师叔!”
宗梧闻声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就脱口道:“我在这儿!”
谁知那声音紧接着又道:“好个宗师叔……”
“我有今日,都拜你们这些长辈所赐!”
“你——还有何面目……与我相见?”
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缓慢、清晰,仿佛正一字一字历数着经年累月积蓄下来的冤怨。
一番话说完,站在门外的宗梧一张老脸已是苍白如纸,两片嘴唇不住地哆嗦。
律南天看他脸色不好,伸手欲要搀扶,却被他一抬手推开。
青城掌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说……得……好,我们……确是配不起……‘长辈’二字!”这句话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就猛地咳嗽起来。
他一壁咳得佝偻了背,一壁慢慢转过身去,面对小院之外雨水泪水糊了满脸的青城子弟们挥了挥手,咳呛出一个带着血腥气味的字道:
“走!”
※ ※ ※
黑暗,也许是这宇宙间最为“永恒”的存在。
乾坤阴阳,万事万物,皆从一无所有中诞生,最终又归于深邃无边的大冥。
小楼之内,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片黑暗。
小楼之外,传来律南天的声音:“宗掌门留步!少林来人这一二日就到,我看……”
黑暗中,一条模糊的影唇角一勾,丢出一个轻蔑的笑。
影子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手脚……啊,这边是个桌子,这边是墙……这边……
砰——影子的腿脚撞到了硬梆梆的凳子,痛得他直咧嘴,但他不敢出声——他浑身寒毛直竖,连大气也不敢喘。
黑暗中没有任何声音,但影子知道黑暗已经发觉了他的存在,战栗的感觉沿着脊柱一线往上,直冲脑海。
他见识过黑暗的力量!他深知自己条小小性命,随时可能被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扑杀……
但是良久良久,黑暗依旧沉默,沉默得好似漫长的岁月中,始终沉默的苍天大地,宇宙洪荒。
他想起了打听来的那些传言。
——都说那什么“镇魂锁”是依着气血阴阳的法门铸造的,连鬼神都没有法子。那个人……恐怕也早就废了。
他再度嗤笑,嗤笑自己的胆怯,笑着笑着,就掏出了早已备下的火折。
“嚓……”
火光亮了起来,模糊的影子在火光中刹那现形,薄薄的蜀锦包在肥壮身躯上鼓鼓囊囊,厚厚的嘴唇含着冷笑,因着不惯光线变化而眯起的细眼中流露出一丝奸猾——
他,竟是“蜀中一品拳”郝元礼!
※ ※ ※
原来这郝元礼郝大侠当日亦被摩诃无量震晕,拖到第二天方才悠悠醒转。
他醒时便听说展昭已死,律南天却与云怒堂结了盟,正在玉龙街上大排筵宴喝兄弟酒,说是各路豪杰都奔去道贺了,只余下几个不能动弹的留在凤麟山庄养伤。
这郝大侠算得精明人物,一想起那日仿若噩梦般的经历,便感觉那展昭明明变成怪物一样,怎么就死了?着实死得蹊跷。
待问及留下的人,说辞都是一样,他反倒更不除疑,借着羁留庄内四处打探,终于被他偷听到律南天与甄铭等人的谈话,得知展昭不但未死,还被律南天以“镇魂锁”锁了,幽闭在山庄“夕照轩”内的小楼中。为保少人注意,只远远地派人看守四周,不敢重围。
却说郝大侠其人与展昭交恶时,也曾顺手开罪过这位律大庄主,那会子就心想着对头称得起财大气粗,看来江湖上除了“老头子”便再无拧得过他的。无奈“老头子”神出鬼没,想要倚靠也不能,他便投靠了财力雄厚的黑汗行商穆尔达,帮忙做些收罗消息与抹土平坑的暗里买卖,自以为可保一世安稳。
如今人皆知晓穆尔达乃是律南天的手下,他郝元礼绕了一个圈子,折腾的都是笑话。他却吞不下这个硬壳儿毛栗子,自然对律南天主仆怀恨在心,总寻思着觅个机会扳回些好处,那才称得江河气顺。这一摸到展昭的囚处,他活似饿苍蝇遇着了带缝儿的蛋,忙忙地置备了绳索、迷香等物,避开隐蔽的看守潜入夕照轩,打算乘律南天不备将展昭放倒劫走,再回过头来狠狠碾抹这凤麟山庄。
说时迟那时快,火光闪起的刹那,郝元礼眼睛将睁未睁之际,便瞧见自己面前尺许之处,正有一团黑影闪电袭来!
恶风扑面——那是拳,迎面打来的一记老拳!
郝元礼既称“一品拳”,拳脚功夫自是不在话下。感觉不妙便将头一低,肥硕的身子迅速闪避,亦顺势抬起手臂挡架。
不料这一架却架了个空,他只觉面门狠狠地一痛,整个人便已飞了出去,如同撂在案板上的半片猪,轰然撞在楼柱上。
同一时间,黑暗彼端亦传来一声锁链碰撞的沉重声响。
火折坠地,一切复又归于黑暗。
玄而又玄的黑暗中,郝元礼哀叫一声,勉力从地上爬起。
整个脸上剧痛难当,他喘了几口长气,方才张开五指,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
手指触摸之处皆是黏稠血液,而那本该隆起是鼻梁骨的地方居然扁平一片!再往下,人中部位竟有一道明显的豁口,豁口中空空荡荡,门牙早已碎裂,和着血含了满嘴……
黑暗一隅,顿时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
“我的鼻子——鼻子!啊呀——我的牙——牙啊!”
黑暗冷对一切。
郝元礼惊痛交加,惨叫一声再度倒地,这一摔撞得腰背更伤,他躺在地上呻吟不断。
黑暗,突然对他的呻吟作出了回应。
黑暗中传来一声沉沉低喝:“滚!”
“我我我就滚……我马上滚!展大侠饶命……饶命啊!”遭此重击,郝元礼早已魂飞魄散。他目不能视,只得连滚带爬往来路蹭去,腿脚臂肘不时撞在屋内的摆设上,那些小痛他也全不在意,实是连吃奶的劲也使了出来。
黑暗依旧沉默着,目送他狼狈而去。
很快,窗棂上传来一声响动,像是一只麻袋硬生生地给撂了出去。
楼中终又安静,徒留黑暗的地面上,看不清的一串血点。
郝元礼忙于逃命,连窗也顾不得掩好。楼外的风雨飒飒飘入,渲染了一室沁凉的雨水味道。
雨虽然越下越大,楼外的天却渐渐明了。
可惜明亮的天光仍照不亮这偏僻的一角黑暗。
黑暗中,有人在以低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哼着一曲小调。
那是一首简单的民谣,有着悠长的曲调,含着旷远的温柔,在寂静的小楼中不时一响,仿佛倏忽而过的流火萤光。
曲中深深藏着无限的相思,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独自诉说……
无人听,无人问,无人懂……
※ ※ ※
足轻如风,步急如雨。
年轻的猎户顶着风雨,掠过了小村口的那片泥泞。
除了步子轻快些外,他看起来十分寻常,与村中每一个急于回家避雨歇息吃碗热饭的农人并无两样。
然而他并非这村庄的归人,他只是一个过客。
风是无根之物,注定永世飘泊。
那日自凤麟山庄走脱,他并未远遁,而是就近在成都城郊的村庄中租下一间民居,暂将所携的伤者安顿下来。
一连数日蛰伏乡野,除了必须的狩猎生计,他鲜少露面。
避免不可估计的麻烦只是一方面,身边那人伤势着实沉重,他须得寸步不离地照看。
不过即使外出的时间极少,他亦能在出手猎物的间隙,听到茶坊酒肆中的新鲜传闻。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走脱之时所预料到的种种情形,竟一个也没有出现。
仅隔短短数日,江湖传闻便已与他所知的事实大相径庭!
人世的种种奇恶险怪,他也早已见怪不怪,他所关心的,仅仅是淹没在人世中的那几个人……
传言——
蜀中豪雄江湖群英当日会盟凤麟山庄之际,崆峒弃徒乐况杰陡起妖法当场弑师,又将聚会的群雄杀得死伤大半。南侠展昭挺身而出,却因不敌乐况杰的妖法,壮烈阵亡。此时云怒堂一改独霸蜀中的姿态,转而与凤麟山庄结盟,双方联同六剑盟一举击杀乐况杰,为江湖除去大害。
南侠死后,江湖上为着争夺他在凤麟山庄大战中失落的湛卢神剑而展开了新一轮的厮杀。因凤麟山庄之战而声名大噪的云怒堂,亦在这场厮杀中频频出马,似乎对湛卢剑表现出极浓厚的兴趣……
——一切一切,都好像另一个故事!
一个发生在遥远时空,他不曾置身其中的陌生传奇……
——自他离开之后,究竟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真相似已被时间湮没,仅仅是这样短暂的时间,竟也有着抹杀是非的能为!
看来……
展昭生死未卜……纵然“死于凤麟山庄”并非“三侠五义”传说中南侠的结局,纵然深信展昭智勇过人决不易死,奈何从他离开时的情形来看,展昭的处境绝对不容乐观。
他必须探知展昭的下落,确认恩人的生死。
云怒堂敌友难辨……纵然独霸蜀中从来就不是那个人的目标,云怒堂又为何会与凤麟山庄结盟?律南天绝非善男信女,步惊云可曾识破他的庐山?
大乱余波未平,江湖又在为着湛卢神剑发狂。他已看了太多的争杀予夺,他已听到阴谋的脚步,他们本不属于这个江湖,他不想那个人继续独行险滩。
他必须找到步惊云,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相告。
今日暗巷之内,远远感到熟悉的气息呼应,若不是大街上耳目繁杂,若不是想起这小村中还有个人等他照顾,他险些当场冲了出去……
五百年的时空离乱,数月间的追寻辗转,再见那人,他早已按捺不住上前相认的冲动!奈何剧变迭生,这“师兄”二字,到了今时今日也不曾唤得一声。
他想见他……非常非常迫切地,想见他……
他……步惊云。
“多谢你,兰嫂。”接过邻居代熬好的鸡汤,他的脚步更急。
不知为何,对于步惊云的念想在目睹那布衣少年的死亡之后,变得愈发迫切……他已顾不得许多!那伤者如今已无大碍,应当很快便能行动自如。算来这几日打猎所获的钱银虽不算丰厚,却也足够他好吃好睡地将养一阵子了。他会将所有银钱以及衣食用度之物都留下给他,然后同他告别。他会请邻人们照应他的衣食起居,而他将要往云怒堂去寻他的云师兄,他必须立刻去见他……见到他……
思想间,他已走进那间临时居住的小屋,却在掀起内室的门帘后,整个人忽然愣住。
白衣的刀客已然衣装整齐浑身扎缚停当,此刻正往摊在床上的包袱皮内塞着什么东西。
“你要走?”聂风诧异。
“当然是去找他!”白玉堂将小小包裹往肩头一系,“对了小马,我身边还有些金珠银两,坐吃山空个七八天不成问题,喏,桌上搁着呢,这些都留给你。这几日江湖太乱,这地方还算清静,你不如就此住下,你那两条胳膊才挣了回来,就甭再去折腾着打什么猪啊狼啊的了!我……我们么,很快就回来接你,不会丢你在这儿饿死的。”他说罢大步便行,眼看就从怔愣的聂风身旁擦过。
“你要去找展大哥?”聂风陡然还神,一把拉住他道,“不行!你不能去!”
白玉堂笑嘻嘻转身,伸过两个手指隔着衣袖挠了挠聂风还暗里包扎着的胳膊:“放手放手……怎么,你当我不济,这一去就定是死的了?”
聂风摇头道:“不是!”
白玉堂笑得愈发灿烂,道:“舍不得我,不妨直说。”
聂风望着他那张方才险死还生便又春光烂漫的脸,慢慢道:“不错,我是舍不得你,因为展大哥嘱我照顾你。”
他紧紧抓着白玉堂的胳膊,急切道:“你若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当日……他为了替你疗伤,竟从一众高手身上抽取真气,害得众人昏厥,害他自己被……害他自己被……被不长眼的人——误会为魔头!你若出了什么事……我要如何向他交待?”
“不长眼的人”这几个字,说得异常沮丧,可见他因为重伤展昭已经十分自责。
白玉堂的笑容渐渐淡了去,他低声道:“我当然知道。不过小马,你可知道他为何这样做?”
“他练的武功极为霸烈,与我的内息不能相融……他以前曾替我疗伤,却险些杀了我……他虽变了副模样,其实件件事情,心里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救我,可是倘他开口,当时又有谁肯相助?不问就取,若尽取一人的内力,那人也必大伤,故他费了偌大的力气化简为繁,横竖就是不愿多伤一人的道理。”
聂风虽早已猜测到一些皮毛,却仍是直到此刻方才明白展昭的心思,不由一震道:“他……他……”
“我那时其实是醒的,可我只能是心里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等他一掌轰下,我就连知道……也不能了。可笑那些个眼高手低的,平素动辄吼些正正邪邪,拼着一副嗓门穿江倒海,才这么着就给他骇破了胆,个个站不住要倒,实则没一个真晕。事情过后谁心里没有一本账?却非说那是什么夺命的妖法,不过是全了自己的面子罢了。”
他说到这里,反手抓住聂风的手臂,轻轻拉开:“小马,你信不信我?”
“你信不信我能把他带回来?”
聂风缓缓松手,道:“其实……我今日回来……我在城中,遇到了步惊云。”
白玉堂手掌一翻,重重在他的肩头拍了一记,面上又露出了笑容:“莫非你心里正痒,也想去寻他?”
聂风不答,只是默默点头。
白玉堂哈哈笑道:“死木头近日必定威风八面,你若不去刮些油水,岂不便宜了他?快去,快去罢!”
聂风道:“他是威风八面……他已与凤麟山庄结盟,双双称霸蜀中。”
白玉堂笑声顿敛,微皱眉头道:“那你更得快去,千万提醒死木头留意律南天。蜀中山头,岂容二虎分食,我看律南天必有后着,云怒堂危险。”
聂风点头道:“蜀中山头,云师兄也未必就放在心里,不过骑虎难下罢了。”
白玉堂道:“无论他求的何物,肉是叼在他嘴里头,难保着别人不眼馋。你快去罢,我也不能耽搁。若能回头,我们以三日为限,三日后还在此地见。倘若不见,都不必再等了,江湖有尽处,活着总能再会。”
他说着抬起一只手掌,桃花眼儿一转,冲聂风丢过一个眼色:“来,击掌为定!”
聂风也就一笑,不再多言,伸手与白玉堂击掌三下。
白玉堂哈哈大笑,抓起刀囊挥挥手,已然走得人影不见。
聂风略作执拾,也便出门,向着相反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