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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九章 红梅 ...

  •   天已入九,这日飘飘洒洒一夜霰雪,待得次日清晨已是大晴,抬目可见湛蓝天空寒澈清冷,笼在皇宫高墙内的碧瓦飞甍之上。永安刚刚踏入贤妃所居的美瑶宫,一个身着素服的男孩便等不及趋前迎了出来,一边口内唤着“皇姑。”

      刘湛向来极少驾临美瑶宫,然而自从三皇子刘熹迁入,因念及早逝的丽妃,竟来得频繁了好些。贤妃原本膝下无子,忽闻刘湛将刘熹指给她抚养,欣喜异常。故也极爱这个孩子,直拿他当作掌上明珠一般,悉心调教。她素来行事庄重静默,为人谦和守礼,与永安倒也甚为相合。今日正是永安与其约好,带了画具来教刘熹画画。

      虽已经过了七七,刘熹尚未除孝,依旧一身缟素,衬得样貌愈发清爽。永安见他未罩外衣便迎至院内,忙将手从白貂手笼抽出,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仔细冻着了。”说着将他领回内室,又对贤妃道:“方才来时,见御花园的红梅已先发了几支,金蕊绛衣,极是可人,不若今日趁巧去观梅作画,可好?”刘熹听闻,兴奋得拍了一下手,忽想到贤妃叮嘱他要行事稳重,忙垂下手来,可脸上已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贤妃见状微微一笑。虽然雪霁,初晴时凉意反而更甚,她忙起身命人取出御寒的披风手炉等一应事物,尚不放心,又先行一步,亲自带人去布置作画的场地。永安留在宫内,细细问了刘熹这几日的课业,刘熹一一从容对答,她颔首微笑,夸赞了后又问熹皇子身侧随侍的琚琼,“熹儿素来顽皮,最近可又闯出什么祸来。”

      琚琼掩唇轻轻笑道:“公主您不知道,三皇子如今稳重多了,不过前日他去书房学习时,还捉弄了太子洗马大人,当着弟弟们的面,请教洗马大人洗马的口诀。”

      刘熹想到当时情形,格格笑开,“太子洗马的面色霎时便白了。”

      琚琼又接着道:“然后小殿下还骗洗马大人太子传召,害人家足足在东宫外候了三个时辰。幸亏闻大人没去陛下那里告状。”

      永安也欲失笑,却严了语气责备道,“太子洗马怎么也是从五品的官员,还是你太子哥哥身边的臣子,也是好戏弄的么,你怎能如此顽劣。”

      刘熹敛起笑容,认真盯住永安,一本正经道:“皇姑,熹儿只是气他构陷过你。”

      永安脸色一冷,昔日印信一事曾蒙丽妃洛云搭救,他们自然知道其中蹊跷,此刻看刘熹这般恨恨的表情,她料得丽妃也对刘熹说过一些事,忙低声止住他的话锋,“熹儿,这话切不可再说。”

      本以为会受到褒奖,没承想反被永安斥止,刘熹黯然低下头去,红着脸默默无语。

      永安见他沮丧,不由消融了脸上寒色,抬臂将他拢在身前,“皇姑谢谢熹儿。”停了停,又道,“然而,此类恶作剧于事无益。”

      刘熹偏头若有所思,黑澈的眼睛眨了眨,慢慢点了点头。永安这才站起身道:“咱们快去御花园罢,不能让贤妃娘娘久候了。”

      他们相携来到御花园内时,梅园内已经围上了一圈挡御寒风的帷幔,除了已在园中置放好的小几软垫以及一应画具,贤妃还特意令宫人搬了个小泥炉来,以便就近在身侧点茶。她早早收了梅瓣上的积雪煎茶,此刻水恰煮至一沸,在岑寂的冬园内微微有声。晴光下红梅灼灼芳华,披着淡淡的银妆,在蟠曲枝条上参差杂缀,风姿绰约。永安兴致甚高,便挑了一枝折下,因手边并无花瓶可用,就地取过洗笔用的窄口瓷瓶,中间填上枝头白雪,并插入梅枝,吩咐惜兮给思政殿送过去。

      阮元在思政殿外接着惜兮送去的梅花,脸上添了一分喜色。今日刘湛似乎因为政事心情不佳,在下面服侍的太监宫女皆敛声屏气,小心伺候着,殿上自晨起便一片死寂。阮元趁机向殿内禀报道:“陛下,永安公主给您送了一枝早梅来。”

      刘湛正为给北方五关士兵的冬衣毛毡的制备和调度被延误而大光其火,连拘了几个涉事的失职官员,责令大理寺谳决。听到阮元的话倒是心中一软,便唤他拿进来。只见漆木托盘上,那枝红梅盛放在一个冬日层云般色泽浓厚的青灰釉瓷瓶中,衬得绯颜尤为浓艳,因屋内温暖,瓶中白雪渐渐开始融化,让瓷瓶周身凝上了薄薄一层细密的水珠,宛如青青欲雨之征。红梅携来的细若游丝的幽香,和着傲然绽放的梅瓣上飘逸出的清冷冰凉,让刘湛倏的精神一振,想到许久未去御花园了,竟不知早梅已经开放,便暂弃了案上的那些令人烦心的奏章,摆驾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内,永安正握着刘熹的紫毫,教他如何画梅瓣,贤妃在一侧低头看他们作画,并为二人磨墨。诸人见刘湛来,纷纷离位行礼。刘湛俯身端详案上的画,摸摸刘熹的头笑道:“熹儿又长进了。”贤妃见刘湛说话时脸色有几分苍白,恐园中风疾冻着圣驾,赶忙起身令人取刘湛喜饮的九州春来,亲手为他暖酒。刘湛又看了看永安,“自从上次毕思齐没放你的主簿,你便没进过宫,怎么,现在不气了?”

      永安仰头回答:“臣妹事后思量,此事确是臣妹做的不对,皇兄当日申斥的不错,毕思齐也有他的道理。”她虽话里是道歉的意思,然而脸上却没有半点惭愧悔改的颜色。那薄嗔浅怒的可爱神情倒是刘湛自她小时便看惯的,他明白她这么说,已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禁莞尔:“你能认识到这些,朕心甚慰。”

      望见刘湛展颜,永安却拧起眉黛,带着十二分的娇嗔道,“虽然臣妹错了,但臣妹就这么一个能干的主簿,要是陆芳最终被治罪,皇兄要再赔臣妹一个主簿。”

      刘湛开怀笑道:“朕赔你十个主簿,保证你都满意,可好?”

      他本以为永安会释怀,可永安谈到陆芳,脸色却明显渐渐黯淡下去,“其实陆芳在琼州的时候,也有给臣妹写来信件,提到民生之艰难哀苦,若非亲见亲闻,实在很难想象。”

      “他信里如何说?”刘湛问道。

      “易子而食,原来并不只是书中之言。”回想信中字句,永安不由垂下双眸,那纤长眼睫被寒气肆虐,微微颤抖起来。

      刘湛面色陡寒:“赈灾粮食不是分发下去了么?”

      永安摇摇头,“赈灾之粮只是扬汤止沸。无论丰年歉年,民间税赋催逼甚紧,地方上又各种巧立名目。臣妹想,琼州为我大吴的富庶之地,尚且如此,那常罹兵燹的登州又该如何。”她观察刘湛的神色,见他紧蹙眉头,便又接着道:“皇兄还记得周德铭是如何被罢官的么?当初臣妹只觉得他奏疏里的那些话危言耸听,只是希冀用惊世骇俗之言以谏博名。现在却渐渐明白他的道理,不用猛药,难以治沉疴。”

      刘湛见刘熹踞坐在垫上,早就把笔丢到了一边,正上身笔直,眨着眼睛聆听永安所说,也庄严神情颔首道:“难得你能想到这些。”

      永安轻轻叹了口气,“臣妹其实心有愧疚,之前墨杜一战,臣妹只是一味的穷兵黩武,以盘剥百姓之力,成己之功。臣妹的婢女前几日出去采办,恰巧撞见因为工部拖欠工钱,有军器监的工人闹事。臣妹不禁有些担心,若是狼烟再起,以如今的国库,不加赋税,还能支撑得起另一场大战么?”比起刚才认错的言不由衷,她的这番话倒像是发自肺腑,“臣妹也读过曹相的文章,他与周老先生是同年,政见也颇有相似。他曾提出要重新丈量土地,让天下那些长久以来私自鲸吞田地的大户们也按真实田亩纳税,听说光是这项就能每年给国库带来至少几十万两的税赋。皇兄准备采纳曹相的建议么?”

      刘湛默然不答。光是拿琼州来说,便有不少被并入免税大户而瞒报的田地,此外还有虚报的土地,被洪水淹去的土地,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导致的赋税,统统都要加诸琼州百姓的身上。因贾淮犯事,如今琼州刺史出缺,他尚未钦点官员接篆,曹治勋和杨延各自举荐了人选,他仍在犹豫,也不是没有想过采纳曹治勋所言,利用任命琼州刺史的机会,重新整顿琼州贪腐的官场,在琼州率先丈量土地。这些自然不便与永安讲,便只是道:“清查天下土地,岂能如说说般轻松。”

      永安看了手边的刘熹一眼,“臣妹也知道正是如此,光是一个河工便能牵连到琼州刺史,如此更是会有太多掣肘。然而北狄始终对我国虎视眈眈,虽前几年吃了败仗,依旧要提防他们卷土重来。若不及早准备,整顿吏治,改革弊政,到那时候,内忧外患,一起袭来,又将如何应对。皇兄春秋鼎盛,正是大有可为之机,让太子熹儿他们和子孙们今后能生活在一个更加昌盛的国家。”

      最后那句微微触动刘湛,他也把目光投向刘熹,“熹儿,你怎么看?”

      刘熹正听的入神,见父皇问到自己,便大胆的说道,“儿臣想,这便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吧。”

      刘湛目中光芒一闪,却没有说话。正好贤妃的九州春已暖好,倒在酒盅里端了上来,刘湛一饮而尽,胸中果然腾上一股热气,把寒意冲淡许多。他察觉待了许久,也该回思政殿了,这话头也就就此打住。

      没几日,琼州新任刺史的人选定下了现任谏议大夫的章鹤臣。离京前夕,照例入宫陛见,刘湛一番勉励,让章鹤臣出门时依旧心情澎湃,没走几步,正撞见大理寺卿傅彦站在阶下候见。两人互相见了礼,不便多言,圣上便传傅彦进去,同他议了冬季物资调配不及时,五关士兵差点哗变一事的审理结果。议完傅彦却不就走,而是踌躇道,“臣还有件事,关于永安公主。”

      刘湛剑眉一挑,绕回案后,“何事?”

      “臣——自琼州听到了些坊间议论。”傅彦顿了顿,躬身道,“此次陆芳替永安公主施粥赈灾,在昌业一带颇有令名。有些百姓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永安公主的陆主簿和贾淮一道被下了狱的消息,又不明就里,私下里便有了各种传闻,虽尽皆是些无凭无据的胡乱猜测,于朝廷清誉,总是不好。”

      刘湛静静听着,冷冷看了一眼傅彦,未曾说话。傅彦又斟酌道:“陆芳口供,并不认识谢翩辒,也不知道他身份,只是在河边救起来个溺水者,以为也是灾民而已。臣等认为,他的案情,本与琼州贪腐无关,倒是可以尽早结案。”

      刘湛挥挥衣袖,“这是小事,本是你们审案,拟定了递个奏折上来便是。”

      傅彦笑了笑,“臣倒是认为,这个案子不应只由臣等来拟判。陛下不若俯顺舆情,明诏嘉赏陆芳与永安公主,一则堵住琼州散布谣言之人的嘴巴,二则为天下人树立个捐出私财帮国家渡过灾难的楷模,三则为陆芳琼州一行定论,以防小人今后拿此事再挑事端。”

      想到陆芳是永安府上的爱臣,永安在这其中也颇受委屈,如此处理倒也周全妥当。刘湛的眉头舒展了些,“行了,下去罢。”

      两日后的午后,永安照例在三问轩内临帖,冬景萧索,万物凋零,一片清寂中反而更容易收心敛性,不一会一篇已写完。她撂下笔,顺手抓起案上的茶盏,却发现茶已经凉了。抬头看去,惜兮伫立在侧,却怅然若失的望着窗外的腊梅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轻咳一声,惜兮才恍过神来,忙收了案上茶盏歉然道:“公主恕罪,奴婢这就去换了热茶来。”

      正在此时,门房赶着来报,说陆主簿已经被放了出来,到了采薇园门口了。惜兮乍闻这个消息,不禁猝喜,得了永安允许,径出到大门接了哥哥。陆芳自刑部大牢放出,未及回到住处,先挣扎着来见公主。于是惜兮便先带他到了自己屋内稍加修整,才扶着来到公主面前。

      永安在轩内却已经开始临下一帖,宛如没发现惜兮兄妹已经进来,只是低头专心运笔。惜兮又不敢出声惊扰公主,直到陆芳堪堪要支撑不住,永安才恰好丢了笔,抬目看到他俩,立刻粉面含霜怒斥道:“陆芳,你在昌业自作主张干的好事!”

      陆芳自知这次全是自己不慎,作为永安公主身边亲近之人,却陷入大狱,落入仇家之手,尽管他严刑之下也不曾供认什么,已是万分凶险。刚刚又听妹妹说公主最后找了曹相,在推举章鹤臣继任琼州刺史中出力,才换了他回来,公主如此生气也是情理之中。他忙跪下俯身道:“谢公主救命之恩,此事皆是属下之错,请公主责罚,芳万死不辞。”

      惜兮见哥哥跪下,忙也一同跪下向公主求情,“公主,此事哥哥也是被邢承光陷害。”

      永安寒着脸没说话,缓缓走到她面前,玉指在她肩上虚虚一抬,方冷嗤道:“你去把你哥哥扶起来,他在牢里关了那么久,再跪骨头都散了罢,口口声声说结草衔环,骨头散了还怎么还我的人情。”

      惜兮忙站起身,把哥哥扶离冰凉的地面。果然看见陆芳双颊惨白,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借着她力气的手臂也在竭力压制着颤抖。

      永安显然也注意到了陆芳的虚弱,不忍再苛责,“惜兮,今日你先带你哥哥回去休息罢——路远,这里我的狐白裘先披上。金枫,你去找徐平泰来。”

      惜兮陪着哥哥慢慢回到采薇园后街的宅院,自高郡跟随永安回天京并入了太医院的军医徐平泰,和陆芳的好友卢令远已经双双等候在了那里。接陆芳回屋,徐平泰立刻着手为他查看伤口,陆芳转头对惜兮勉强笑道:“要不你先回去给公主复命。”

      惜兮知道她在此处不方便徐平泰检查,虽是忧心哥哥,也只得先行离去。徐平泰的脸色却愈来愈差,正欲发作,陆芳苦笑道:“好歹捡回一条命。”

      “你这条命还没捡回来!你现在什么事情都不准做,就给我好好静养。”徐平泰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帮陆芳将外伤处上药,并且包扎好。随后走至桌旁,斟酌着拿起笔准备写药方,却发现这屋子里经久不住人,不仅笔头冻得僵硬,砚里也是空的,他没那么多耐心,便道:“我直接去抓了药来罢。”说着重新披上大氅自出了门。

      屋内只剩下卢令远与陆芳。卢令远见好友脸色一直阴沉着,不由劝道,“琼州这么大的案子朝里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公主救你出来也是不易。”

      “我知道。”陆芳低低道,“我虽经历牢狱之灾,好歹换回了谢翩辒一条性命。只是为了我,公主不该行此险棋。公主与杨家已有血仇,又与洛家交恶,此刻只应蛰伏,趁两系相争,暗中培植势力。而曹相政见激进,怕此次举荐章鹤臣去琼州,也是意图掀起一番风雨,公主实在不该搅进去。”

      卢令远倒若无其事的依旧笑道:“若是怕被株连,咱们大不了回家,又不是卖了身在这府里,上头斗翻了天关你我何事。你看咱们久不回去一次,小游一个人都无聊的云游去了。”

      陆芳皱起眉,“小卢……”

      “溪盛,你当真以为公主只是为了救你么?”卢令远这才收起笑容,晃了晃脑袋认真道,“你啊,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她自己心里不认同的事,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去做的。”他的手指在桌沿轻快的点了点,“依我看,我回家左右过的是劫富济贫的营生。此次也是劫富济贫,不过生意做大点,有何分别?”说着嘿嘿美道,“这小公主可太对我胃口了。”

      明白好友说的他无法反驳,陆芳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烦躁的随手拾起案上的毛笔,自手腕到手指却一点也使不上劲,只觉得笔管虽攥在手里,却不住微微颤抖,一股凉意直攫上他的心头,直欲狠狠将这毛笔掼在地上,可那落地声却嘲讽般的绵软无力。

      卢令远俯身将笔拾起,陆芳却在一旁冷笑,“一个公主府主簿,却连笔也握不住,还有何用?”

      轮到卢令远皱起眉头,抓住陆芳的手,劝道:“你别乱想了,好好养伤。”

      陆芳默然,反握住卢令远的手,直视着他低声道:“小卢,有件事,麻烦你去办。自琼州押回来的途中,我日夜与贾淮关押在一处,听他有时话里会无意中漏出点怨气,似乎大有深意。你去找两个伶俐可靠的人,帮我去琼州秘密查点事。”

      贾淮本是洛成的亲信,也是由他举荐任琼州刺史。陆芳如此说,应该是掌握了一些扳倒洛成的蛛丝马迹。卢令远心里一凛,“此事要禀知公主么?”

      陆芳已是不堪劳累,轻轻闭上眼睛,“先查吧,现在还不是时候。”漫说陛下尚需留着洛成与杨延制衡,就连他自己这些天来也未想分明,若是闻小姐真的重回自由之身,那妹妹又该如何自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第九章 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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