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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十章 燕游 ...

  •   自从陆芳被刑部释出,在采薇园里由惜兮照顾着静心调养,转睫已是二月有余。除夕至上元节期间,各部省迎来了长长的假期,官员们封印后,皆趁此机会或是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或是拜会友人恭贺新春。建明十年以纷扬瑞雪伊始,仿佛预示着来年的丰收,让天京上上下下更是满溢起喜庆的气氛。

      这日甘泉馆也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访。往日馆中除了那些无需通传惯来的几位,绝少有其他访客,周德铭一看到来人,诧异得几乎脱口而出,“曹……”再定睛看到来者身着青灰夹袄、白绒羊裘,知道是不欲彰显身份,却也笑着改口道,“今日如何有空来敝处。”

      曹治勋故意道:“你才是大忙人,等了半天,方见你出来。”

      周德铭赶忙告罪:“在下还在想这陋馆会有谁来,实不知是你来访,否则定要倒履相迎。”一边说着,一边独自将曹治勋延入内室。

      曹治勋让身后的仆从将拎着的一个攒心梅花食盒放在桌上,打量了下四周摆设,见窗下疏梅横斜,案上墨香犹凝,屋内除了一排排错落有致、堆满书卷的书架外别无长物,方寸之间清幽洁雅,不由心中艳羡不已,他本是嗜书之人,此时神魂早被吸引过去,“听说你这里藏着不少孤本,乞借一观,你可舍得?”

      回想起昔年谈文论道的情景,周德铭微微一笑,倒是默默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曹治勋便不客气,一路看过去,满架堆放的除了典籍,还有不少是些奇巧百艺之法,也不知道是花费了多少精力收集来的。他慢慢踱着步子,偶尔抽出书翻开几页,不知不觉中已是走到了最后一排,却意外发现后面还有个用帘隔开的小间,因隐在书后初时并没有察觉。曹治勋煞是好奇,不知道里面还藏着何种珍贵书籍,上前一步,忽听身后周德铭略抬了声道,“曹相!”

      曹治勋一个怔忪,欲掀帘的右手尴尬的滞在半空。周德铭打破沉寂的这声蓦地让他醒悟,内室想必有身份尊贵之人,既不方便与自己见面,又不便明言而阻拦自己,只能如此发声警示。而他知道甘泉馆本是永安公主所设私馆,让周德铭这般紧张,除了现在屋内的是永安公主本人,还能因为谁。他慢慢垂下手,隔帘仔细望去,果然自帘内漏出影影绰绰的几分衣香鬓影,衣袂的倩丽色彩仿佛隐约间微微移动,却始终静阒无声。

      薄帘相隔的确是永安公主。这日永安午后闲暇无事,便来甘泉馆看周老先生新编纂的书册,刚与周德铭闲叙几句,就听闻有客拜访,而不得不避让进内室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周德铭打发来客。

      陡然听到周德铭的声音,永安也是一惊,虽知道周德铭与曹治勋有旧交,然而她从未听书馆的人禀报曹治勋曾来过这里,更料不到他今日会来,还正站在帘外。陪伴公主的惜兮也是在一旁愣住,轻轻放下手中书卷,却不敢出声泄露公主身份,只是抬起头以目询问永安。

      屋内火炭噼啪作响,温暖的甚至有些闷热,青帘静静垂在那里,宛如一泓碧波清凉的深潭,让永安移不开目光。上次周德铭让惜兮带回来的书卷,只是胪列了曹治勋曾经上疏条陈的一些改革措施,她细细读过,十分赞同他整顿吏治、开源节流的政见,才愿意在章鹤臣的事情上出力。然而除了这次与曹治勋交换,救出了陆芳,她与他并无太多交际,细细追溯,上一次似乎还是她盗符南行之后,给左相右相各去了一封书信。

      如今章鹤臣继任琼州刺史已经两月,琼州已注定不是个平和的地方,永安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此刻不由地微微噙笑,倒是无比好奇这些日子里曹治勋的表情和想法。

      其实此刻隔帘相对的曹治勋,也正目视着眼前这帘,面上却并无漏出太多表情。冬日的凌厉风声在耳边抽打着隔窗,他的思虑也飘忽千里,除了郊迎南野归来的公主时,曾远远看到——那日又因长宁叛乱,场面极为混乱——他从不曾仔细看过永安公主的容貌。盛传圣上的这个妹妹极得圣眷,他也是看中这点,才愿意为陆芳的事情出力,章鹤臣的确被外放了琼州刺史,此中有多少永安公主的功劳,他无从而知。既然结果两下满意,这次交易也就心照不宣的过去。可曹治勋还是对这个敢于孤身奔赴南野,又能留下周德铭的公主有着几分好奇。他官至右相,自然是绝不可与公主私自结交,但若是无意中撞见,恐怕也能说得过去,今天可谓是天赐良机,稍纵即逝。收拢思绪,曹治勋也垂下目,妄图掩盖其中微微耀出的光芒,暗自思忖起来。

      层层书架间一片宁寂,周德铭见曹治勋木雕般杵在帘前,不知他心中在做何打算,只能陪在那里,静观其变。许久,曹治勋却是微微一笑,只用极低的声音对他道:“今日打扰了。”说着轻轻的,好似惧怕惊扰了帘中人一般,带着仆从不发出一丝声响地退了出去。

      周德铭总算舒了口气,也顾不得送曹治勋到馆门,只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便上去掀开隔帘,可室内哪里还有永安公主的踪影,不知何时,公主已经离开,只留着一缕幽淡的清香,如同春梦秋云,毫不真实的萦绕在那里。

      永安早已带着惜兮悄悄自后门退出,然而因被曹治勋打扰,此刻时辰尚早,便对惜兮道:“既出来了,随便走走罢。左右这几日也无宵禁。”他们来甘泉馆本没有带着多少仆从,只有卢令远随行,也是照例远远跟着而已。

      在京都,每年上元节前后均设有灯会,这些日子无论男女尊卑皆可出门观灯,以示天下万民共同庆贺新岁。永安和惜兮慢慢走过两条街,天幕渐蒙昏暗。随着各户灯火陆续亮起,路上的行人也愈发多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着,争相观赏惊叹各处准备的彩灯,斑斓光芒将地上的残雪映得熠熠闪亮,热腾腾的场面似乎让人暂忘了尚未消融的冬寒。

      永安并不习惯与他人摩肩接踵的相挨,转头却见惜兮一脸兴致盎然的模样。因不能暴露永安身份,惜兮只口里唤她“小姐,”也朝她轻轻笑道,“你不怎么出府,极少见这夜景吧。”

      永安却不愿承认,只是偏了目去嘴硬道:“从前上元时赵公子也经常带我溜出来玩。”

      惜兮知道她这个从前,也起码是十年前了,但是不便点破,只暗自好笑,任由她去了。

      暮色四合,售卖彩灯的摊贩也纷纷燃起了铺面上的灯笼,那一面面由竹竿框架支撑的灯墙,伴着嬉声笑语随风微荡,上面挂着的彩灯形容各异,争奇斗艳,有彩纸扎的荷花灯、兔子灯,还有名贵的琉璃灯盏,工于新巧的走马灯等,种类之多难以尽观,十分引人注目。永安看着灯景在眼前一路绵延,宛如身处流彩之境,目触此繁华之景,比起小时只念着玩乐又多了层感慨,禁不住欣然道:“原来民间这般热闹。”

      每逢上元时宫里也会张灯结彩,举办由国戚贵勋、重臣使节参加的灯会,可就由惜兮陪永安去的几次来看,“宫里的灯会美轮美奂,然而太过拘束,只可远观,奴婢总觉得华贵有余,热闹不足。”

      永安闻言一笑,同她解释,“除了灯会,内务处也会令将作监扎些灯供小皇子小公主们玩,和民间的差不多,只是更为精美些。”说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噤了口,再不提这些绚丽华彩,只是向前走去。

      路边是一个人声喧闹的小食摊,见永安的目光已被吸引了过去,惜兮在一旁道:“这是欢喜元子。”

      欢喜元子是上元时节的特色食物,永安疑惑道:“为何如此多人,比起宫里的还好吃么?”

      “小姐想尝尝么?”见阑珊灯影下,面前人流露出难得的小孩子好奇情状,惜兮巧笑倩兮,凑在她耳边道,“今日我做东请小姐。”

      永安脸色一冷,嗤道:“你身上的钱都是我的,却要拿我自己的钱请我?”

      惜兮黛眉轻挑,故作严正道:“莫说我的月钱本就是我的,我也没带其他钱。若不由我请,今日小姐带银子了么?”

      永安哑然,虎落平川只能服软,半天只好勉为其难道:“你请就你请罢。”

      惜兮却是满脸戏谑的欢悦,数了钱付过去,不久店家已盛出一碗汤圆来。摊位上人多,两人捡着一块空处挨着坐定,惜兮帮永安拭干净竹箸,便在一旁静静凝视于她,永安却是举箸良久,望着碗里汤圆,久久没有下筷。

      惜兮笑着在永安耳畔低低道:“怎么,还是要我先试一个,才能吃么?”说着拿手来接箸,指尖堪堪碰到永安的皓腕,就被绕了开去,永安笑道:“我只是先观察与惯常吃的有何不同。”说完夹了一个欢喜元子,方咬了一口,却是眉头登时蹙了起来:“甜……”比起采薇园御厨做的甜而不腻软糯爽口的糕点,这个元子仿佛是糖堆成的,光吃了一口,那甜腻便自舌尖充盈到腹中。永安勉强咽下,便放下筷子。

      像是就等着她的这个反应,惜兮终于心满意足,绷不住扑哧笑了,“平常人家哪能天天吃糖,当然要一次吃个满足。小姐可不要嫌弃,你看——”

      永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桌沿立着两个毛发蓬乱衣服褴褛的小孩,正眼巴巴的盯着她手里的碗,她倒有几分窘迫,招手让他们过来,将碗筷推到他们面前。

      两个小孩对视了一眼,矮一点的那个腼腆的摇了摇头,另一个高个男孩已经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你们的爹娘呢?”永安和蔼问道。

      “爹娘都去了。”被问及伤心事,高个男孩哀声回答,“我们本是离州人,因海寇之难,爹娘带我们逃到了琼州,没想到那里又遇上了大水,淹了田地,哪里还容得外乡之人讨粮。只能再一路西行来到天京,想在这里投靠我们的舅舅,可是,可是……”说到这里,他难以继续,胡乱的用破烂衣袖抹了抹眼睛,不再说话。

      离州距天京有上千里的路程,不知道他们背井离乡,一路来到京城途中吃了多少苦。永安心有戚戚,抬手将髻上的珍珠发簪取了下来,递给他们,“这个簪子你们拿去当了,想办法找到舅舅,如今海寇已经被赶走,你们用这钱回离州也够,不要流浪街头了。”

      男孩犹犹豫豫的接过簪子,呜呜的哭起来,旁边那个小个子也受了他的感染,忽然弯腿欲跪,惜兮赶紧扶住他。永安站起身,不欲再受他们的感激之辞,带着惜兮隐入观灯的人群中,远远叹道:“甜些好,暂时留不出位置给其他味道了。”说着脸色果然阴沉了些许,一路默默无言,惜兮不知该如何劝解,也是目光在缀天繁光里游离,蓦地觉得手被暗暗执住,身边响起若有似无的声音,“别乱跑,人这般多,丢了如何是好。”

      惜兮一怔,旋即微挣了挣,所触虽尽只是柔软,却如何也挣脱不开,越是挣,越引得一股酥麻之感弥上心尖,只得偏过头去,做出被街景吸引的样子,借此掩住唇角的无尽春色。

      不远处正是飞跨天京沣水的虹桥,水边有棵据说已有三百岁的粗壮老树,怕正是大本不中绳墨,小枝不中规矩的无用之树,如今却恰好被用来悬挂彩灯,遥看去,真个是玉树银花,华光满冠,万点星坠照得树下如同白昼般。

      上元时节,天京会涌入各地各类的艺人,故此满路弦鼓,笙歌舞动。这棵桥头树下被围了好几圈的街头艺人正在纵情地跳着傩舞,锣鼓声中,不时地爆出孩子们地欢笑声。永安却看向一旁艺人售卖的面具,为了震慑邪灵,这些面具个个都獠牙狰狞,面目可憎,正因为绘得极为精致,凶煞之气几要跃然而出,让人心生忌惮之感。惜兮见永安移不开目光,知道又是她在宫里府里不曾见过的,过去挑了一个稍显平和的面具,递给公主。

      永安拿住面具,方才两个时辰已是看倦了灯市,看见此地沣水清波荡漾,忍不住越过众人,拉着惜兮慢慢向河边走去。路人的目光都被舞蹈和彩灯吸引,而水边没有灯火与艺人,自然只有冷清。她们沿着堤间小径小心走至桥拱下,离了青石大道,灌木水草渐密,将喧嚣与华彩挡在另一面,唯有一轮桂月,如同被拭得清亮的银器,光辉流泻在粼粼水波之上。从刚才那个繁华世界来到面前这副景色里,不由让人陡然生出清冷寂寥之感。

      永安举目远观,对面河岸有个小小渡口,水面上聚集着不少祈福用的莲花灯,星河般点点洒落,在沣水上随波沉浮,顺流而下,偶尔又有一盏两盏的孔明灯,轻飘飘的依依而上。抬头看着面前的一切,她似乎有感于怀,只是默默地带上手里的那个面具,久久一言不发。

      惜兮转过头,因被面具所阻,看不到公主此时此刻的表情。那个傩面具只是咧着空洞而仿佛欲吞噬一切地大嘴,肆无忌惮的嘲笑着面前万物。远处街道上传来热闹的嬉笑声,时不时爆开一声响亮的烟花,更衬得这里安静地可怕。惜兮有些忧心,油然生起一阵莫名恐惧,她忽然鼓起勇气,抬起双手抚上这个面具。

      冬夜里死物的冰凉触感让惜兮手里一寒,眼睛正对上那阴影深重的面具,只觉得仿佛随时会被它吸入吞噬一般,她垂下眼睫,迅速轻轻地抬起面具,可刚刚向上移开些许,永安立刻按住她的手,将她的动作锁在原地。只有一双红唇在穷凶极恶的面具下极不和谐的显现出来,缀在羊脂玉般苍白的肤色上。

      被江风吹拂,面具下漏出的皮肤微微收拢,那红唇紧抿,在月光下却辉映出无限风情。惜兮凑上去,面具的妆容依然十分可怖,让她不禁阖上眼睫,只是轻轻碰上那温暖柔软,元宵的甜蜜滋味漫溢而来,只在其中又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淡淡咸味,让她的舌尖无从分辨。急促的呼吸让面具下沿凝上几分湿气,又暖暖的喷在惜兮的脸上,按住她的手也似乎渐渐失了力气,她终于夺下面具,离了让她沉溺其中的缱绻,后退两步,毫不犹豫的转身将它抛入河中,并朝着面前口中遥祝道:“恙蜮鬼聻,远之去之,魑魅魍魉,莫能逢之。”

      永安淡淡一笑,也对着沣水祝道:“福喜安乐,既寿永昌。河清海晏,国祚绵长。”

      那面具在波浪上飘摇起伏,渐行渐远,最终融入目不可及的黑暗之中。而身后草木沙沙有声,渐渐脚步声在空寂中愈发响亮,似是朝这里而来。永安转过头,果然是卢令远走了过来,身后隐约还跟着一个身影。待走近了一看,原来是采薇园的管事太监宁桂,宁桂望见永安,赶忙躬身行了礼,笑道:“公主,您让奴婢好找,阮公公奉了陛下口谕,正在府上等着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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