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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药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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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时光随日升月落而变幻,第五日上,最后一丝霞光从窗口消失时,舒窈爬上板凳,点亮屋里的灯。
蒸腾着的雾气让烛光闪烁不已。
素色的屏风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十岁的小姑娘端着烛台,绕到屏风后,重重将烛台往桌上一放,只见那日嚣张不已的女人,头歪在木板上,还在昏睡着。
她扣动木板下隐蔽着的机括,从左右将木板卸下。
那女人喉中哼哼一声,没有醒来。
舒窈莫名舒了口气,她本不必心虚,若不是有她,这女人早死了。那双浓眉紧蹙,似是很难受的样子,唇角却还浮着虚无的笑意,除了认为此人不仅身体伤重,脑子也出了问题,舒窈还没有更好的解释。
拿个大木勺将微凉的药水打出来倒进小桶,舒窈半个身子压在浴桶边缘上,头发也垂在里头湿漉漉的。
她勉力忍住从脊骨末端爬上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在心底咕哝,脏死了。
舒窈略有洁癖。
症状轻微。
身体丰润的黑猫在她脚边蹭了蹭,一双前腿搭在板凳上拿嘴巴叼住小姑娘的裙摆,青碧的眼珠漫不经心地望着门边。仿佛只要这样使点劲,嗯,傻姑娘就不会掉进桶里了。
折腾完足足两盏茶的时间,舒窈才扭着身子将桶盖重新扣紧。这时候就能看清浴桶中的女人,像是一个没有身体也没有灵魂的怪物,整个身子都隐没在足有四尺的宽阔浴桶里,桶盖是扣合而成,正中的大洞正好容得她的脖子从内而出。
魏云音正歪着头泡在药浴里,时间太长,这个人便如死了一般。
也正是这天午夜。
浴房里传来的洪亮尖叫惊扰了舒窈的好梦,月上中天时分,她听见响动立刻从床上爬下,摇摆着小小的身子跑到浴房。
昏暗的烛光打在只露出一个头的女人脸上,说不清她像人多些还是似鬼多一些。
她的表情不像叫声那么惨烈,笑弯了眉眼,笑眯眯地歪着头对舒窈说,“我饿了。”
待热腾腾的阳春面到了那女人手上,她竟然已经从桶里面爬出来,当然,机括是舒窈给开的,否则她爬出来才是怪事了。
小姑娘一脸的不高兴,然而魏云音实在饿得慌,一时也顾不上她,稀里哗啦将一海碗的阳春面吃得差不多,咬一口二面黄的煎蛋,脆生生的一声,她将露出来的蛋黄对着舒窈一露,讨好地笑了笑,“要吃吗,还有半只。”
鼻子里“哼哼”一声,舒窈别过脸去。将两只手端在胸前,脸蛋比身上的粉红衫子还要红,黑猫乖顺地躺在她脚边,脸埋在脖颈的软毛里,像是睡着了。
“不吃正好。”
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那女人像是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了,吃相丑得让舒窈觉得难以忍受,是以别过头不看她。
喂饱了肚子,长长舒出来一口气,动动失去知觉许久的手脚,魏云音忍不住乐了,“指头都还在啊,小姑娘不错。”
小姑娘白她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十分灵动,若是没有那点儿鄙夷就更好了。
翻看着自己一双手掌,在水中泡得太久,皮肤皱起的褶子简直能夹死苍蝇,不过能活命已是万幸。魏云音怂了怂鼻子,在肩上蹭了蹭冰凉的鼻尖,再抬起眼时有些微困惑。
“为什么我的皮肤……”
双脚一落地,脚上早已肿起的厚厚一层皮踩在地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轻飘。屋内摆着面镜子,有半人高,自是十分显眼。
而镜中之物也不是暗黄的铜,而是她不曾见过的,粼粼波光一般的稀罕物事。
不仅照得出人影,连颜色也与亲眼所见无甚差别。
若说身上是因为药浴才褪去黝黑的皮肤,为什么连脸都……
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脸,她的标志,古铜色的健康肌肤,已经成为黯然无光的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如同病鬼的薄薄皮肤,皮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手指颤抖着在脸部滑过,她的视线滑落到脖子、锁骨,又撩起上衣来,袒露的腹部也像鱼白般亮得散发荧光。
“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静静呆着看她的舒窈从藤椅中滑下来,一步步走到她身后,仍是端着两只手在胸前交叉,镜中映照出舒窈得意的笑。
“看你肤色难看,顺手就改动了一下。怎么样,喜欢你的新模样吗?”
苍白的女人铁青着脸,口齿清晰地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喜欢……得紧。”
舒窈古怪地“咦”了一声,黑猫嘶叫一声,随即跳到她面前,将她同魏云音隔开,弓起身子威慑地竖起满背皮毛,嘴巴里凶利地“喵”出声。
“呵呵……”魏云音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一手扶着额头,紧紧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没有肃杀之气。
反而是挂着一脸的哭笑不得,“我到底哪里招惹了你……我是军人,你把我弄成这样,我拿什么服众……”
舒窈眨巴眨巴眼,“拿手中的刀剑啊。”
这么说着似乎也有理,魏云音的气稍稍平了些,又拿手摸摸脸,总觉得这模样看上去别扭,她一彪悍威武的女将,怎么就变成了这副病弱模样。
这种毫无血色的苍白。
几乎让她立刻就想起来袁勖怀。
不过……
这也算是夫妻相了吧。
这么一想似乎也没吃多少亏,脚下蓦然间一轻,身体虚晃了一下,一旁傲慢而狡黠的小孩嘟着脸,说话冷冰冰的,“泡了我的药浴,一个月内都不能乱动,若是你再这样走来走去,就得在床上静躺百日。知道什么叫做静躺百日吗?”
魏云音茫然地坐在椅中,才觉得其实身体并非已经无恙,只是那些疼痛感都更深地藏在骨髓之中,放松下来像是细针般刺着骨头。
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舒窈将脸贴近,面前的人眉心轻皱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疼吗?”
瞥一眼小孩,魏云音舒平眉心,笑了笑,“托姑娘的福,不疼。”
“哼!”
“别哼,小心鼻子掉下来。”
“哼哼!”舒窈鼓起两腮,“静躺百日是要你躺在床上一百天不能动,便是要更衣,也只能就着尿壶……到时候我不伺候你,看你怎么办!”
“尿壶”二字舒窈念得太大声,魏云音忍不住赧然,伸手揉乱舒窈乌黑柔软的发,“你不会……”
本还要反驳的舒窈回头,惹人厌的女人已经歪着头睡了过去,嘴巴动来动去,舒窈没好气地瞪着她,却又没有办法,谁让这屋里就她们两人。只能辛苦她把人弄到床上去,这几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刚把魏云音扔到床上,小小的身子就倚着床边滑坐下去。
这女人真重。
黑暗中黑猫的眼碧莹莹的,像是鬼火般忽明忽暗。
第七日山中鸟语婉转,心肠慈悲的小舒窈把魏云音安置在院中树下晒太阳,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打在她脸上,一片片的斑驳着。
她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叫舒窈看了就生气。
按说用了她的药浴,得有大半个月浑身都沉沉的痛,她时常望着魏云音惬意的笑,无法判断她是不是疼。
有时候女人睡着了,圆脸舒窈爬到她身上端详,总觉这面目平静的女人,心里头装了许多坏水。被她收留以后,既不知感恩,还吃准了她会尽心医治。
唯独有一点舒窈很满意,当然她绝不会说她满意。
那便是这女人很信任她的医术,无论她煎的药有多苦,她都毫不犹豫囫囵吞下。舒窈年纪小,尚且不通人情世故,也正因为年纪小,空有一身绝世医术,却少能施展。每次下山义诊都得倚仗……
倚仗黑猫方能行事。
天空中一道黑影呼啸而过,起初在上空盘旋,影子打在魏云音眼上,几番挪动后她终于睁开眼。
就见一只肥鸽子直冲冲地撞来,她闪躲不及地被打了个正着。
黑猫竖起耳朵,青碧的立瞳在强烈的日光中格外凶利,狠狠瞪着魏云音怀中瑟瑟发抖的鸽子,三两下爬到她身上,正要伸出爪子行凶。
她翻看了一下鸽子的尾部,那肥得不可思议的腹下的印记尚未褪色,朱红跳动着迎入眼中。
就在猫爪将要抓到鸽子之时。
魏云音猛地起身,被抖落在地的黑猫滚了一滚,喉咙里不停“呜呜”出声,过于明显的敌意惊动了正在院中平铺药材的舒窈。
“有鸽子!”脸圆身子短的舒窈眼睛都大了一圈。
“嗯……好眼力。”这么肥的鸽子,能认出来真是难为她了。
“给我!”舒窈巴拉着魏云音的腿,她总觉得自己再不交出小白,恐怕裤子不保。
“给你做什么,你又用不上。”魏云音咕哝了一句。
“我可以养!”说着女孩炫耀地抱起油光水滑的黑猫来,“你看我的小黑养得多好。”
倨傲的猫对这外号十分不满地“嗷”了一声,舞动着爪子挣脱开去。
“给我嘛,快给我……”鼓圆了的一双眼睛波光盈盈,黑眼仁显得越发大而灵动。
魏云音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又望了望在自己怀中挣扎的小白,不怀好意地提拎起鸽子的双翅,她说,“我有一手精妙手艺,管保让你大开眼界,你救我的命,给我买吃买穿,我再不回报一下难免显得薄情寡义。就在今日,今天晚上,姐姐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好!”
充满期待的表情让魏云音的内疚加深,她绝不会告诉小孩儿,她要变的戏法……
便是将这肥鸽子烤了,做成一道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