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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头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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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
约十里的长安街上,街道两侧门窗阖掩,道路间零星地看见几个模糊奔跑的晕影子。清沥沥的雨水,如针丝般悬落,打着乌色的楼台,青石的古道,湖边的嫩柳……溅起一阵烟云水淼,水染着一副素景的古画。
“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在滴答的雨水中,响得突兀。
青霏细雨中,在街道上可见有一两层的馆楼,乍一看这楼如一般的酒楼,屹立在街上,并无异处。可细瞧,此时那楼门前的半空中,正悠荡荡地飘着两人,嘴唇翻合着互相攀谈。
右边的男子青衣黑发,身长微瘦,容颜生得清秀温浅,像个书院里的好好教书先生;可细瞧,那身段眉宇之间,却频生些女子都犹过不及的勾人媚丽,令人难以长久注视,怕被勾了魂去。他微微扬着头,那白的骨骼分明的长指,一手握着个钉靶子在“妖馆”的牌子边定好,一手不断敲击手中的榔头,目光温浅,微扬的嘴角令他面中似总罩着层悦人笑意。
他左手边上亦飘着个男子,路上若是蹦出个人瞧见他,准吓个半死。因他一身死灰色的紧身袍,一半脸白,一半脸黑,若阴阳的两面,透着股阴森森的劲。
他一头给这青衣男子撑着把泛着旧色的青伞,一头忍不住道:“这种事先生随便找两个小妖做做便是,先生何必事事亲为,难道不觉得累吗?”
那青衣男子回着话,手中的活不停:“我是千年化作的青狐,这点小事怎又会累到我,况且来我们妖馆的皆是馆主的上宾,我必要好生招待的,怎好让贵客做这些。”
那阴阳两面的阴鬼嗤笑一声:“那些妖怪与先生比算什么……先生就是脾气太好,太迁就那些小妖,小心把他们越养越叼,一辈子赖着先生。”
被唤先生的青衣男子喉间一声不甚在意的清笑,道了句:“好了。”
“好了?”阴鬼还未注意他已将那被雨打落的牌匾修葺好,将伞微微靠过他。只见方才还冷森森的面,因他微笑如风柔水般的注目,及一句:“多谢。”变得暖和许多。
“走吧。”
青衣男子伸手方在那“妖馆”的匾身前,来回抚了两下,原本有些旧色的牌匾一下变得崭新,下刻雨中,已不见二人身影。
“阿欠!”两人离开不久,那二楼的阁子上,传来一声喷嚏声。
在那扇微掩半开门窗后,是一间书阁;靠窗的位置横放着一把木竹的躺椅,躺在上面的人微微仰头,即能透过半掩的门窗,清晰看到街道的风景,包括方才匾前的情景。
此时椅上便躺着一人,面容有些病态的姣白,气息纤弱,乌纱罩着紫色,长美的墨发散了些在身前,落了些在身后,用根白玉菱簪随意在后束起几缕,腿下搁了块漂亮的白狐皮,清美疏淡,正是那失踪了五百年的上神楚思。
寂静的书阁,摇椅“嘎吱嘎吱……”地清响着,室内缭绕着九耳香炉上的青烟,有些清迷。
她半张半阖的眼,似睡非睡,朦胧的视线间,一片模糊地注视着什么,倏尔眯了眯眼,嘴角扬起一抹旖旎的笑。
“噗咚……”一声,似有什么掉了下来。
只见一抹白影从墙上落下,那白影现出了些人形,一双水墨晕染般的大眼睛轱迅速抬头看她一眼,颤一下,便见鬼般地朝着门墙撞逃了出去。
她修长的食指方在竹椅上轻点着‘嗒嗒……”寂响,平静清美的颜上,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手边,“嘎吱嘎吱……”几上,纹着墨鱼的白玉瓷碟边,突又出现一只满身是泥,一副风尘仆仆的白毛红眼的兔子。它两只爪子迅速抱起碟中的冰糖白水萝卜条,张口露出两颗雪白的门牙,饿死鬼投胎般地低头,迅猛地啃着那萝卜条,发出“嘎吱吱……”的脆响。期间不迭含糊着说着:“唔……好吃,好吃!”两只兔耳朵,欢吱地上下摆动。
楚思闻声,张眼望去,见是狡兔家的小闺女。
她微微挑眉,好似才发现她,语气微诧:“红姈?”
“馆主大人,嘎吱嘎吱……”饿死鬼般的小兔子抬了一眼看向楚思,低头继续猛吃。
“你怎出现在此?”她语气缓缓,坐起身来。
少见的狡兔世族是修炼万年的兔妖一族,原在长安一败落的官宅邸定居,离妖馆不远,两边各有所需,不时相互走动。因当朝皇帝要举行祭天大典,这长安城突来了一大群佛道人士,各个金佛罩身,梵音拂尘。许多妖怪害怕这些,便连夜搬去周边城池,避居长安。狡兔一族便在上月前已举家迁居,楚思记得,是迁离长安不远,一个叫“渭城”的地方。
“嘎吱嘎吱……”终于把最后一个白萝卜条吃掉,红姈恢复了些元气,便蹦下桌子,一阵白光,变成了一个白衣妙龄的少女。
她大眼楚楚,发间编麻着两条白茸毛,耷拉在肩头,好像落下的耳兔。蹦到楚思身前,红姈蹲下身子,在她膝头仰着双凄楚红腥的大眼,可怜地诉起苦来:“唔……馆主,都是恩公,红姈跟他从渭城过来,他都不知道休息的,红姈跟的好辛苦!”
楚思:“哪里来的恩公?”
提到恩公,红姈双目放光:“馆主不知!红姈幼时调皮,曾一人跑到长安荒林玩耍,不甚被一猎户的机关捉住,当时脚上受了伤,又疼又害怕地落着泪,以为就要被吃了。可幸好碰见了恩公,恩公长得威武高大,生的面善心慈,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她不仅从猎户手中救下红姈,还替红姈包扎伤口,红姈那时并下定决心,恩公这世,红姈定要护着的!”
楚思听着她信誓旦旦的誓言,因为一直把她当做还未长大的姑娘,便不由笑了声。
红姈不解:“馆主笑甚?”
楚思点了点她的眉心,未答她的疑问,转移话题问:“兔丫头,你这是从哪跟过来的?”
红姈瞧着她明澈吸人注意的双目,很快跟着她问题过去,老实答着:“渭城!”
“渭城……”楚思的手指收回,食指点了点旁边的案几。她记得老狡兔说过,红姈这孩子成日念着个凡人,但人妖殊途,他绝对要这孩子迷途知反,看来此事不假:“你爹可知道你来此?”红姈撅起嘴,闷闷不乐:“爹爹是个冷心肠的老兔子,不准我跟着卫哥哥,到了渭城天天锁着我!哼,我就是爱跟着他,他不让我来,我自己偷偷跟过来。”
楚思半撑着头打量她,这丫头面容消瘦,衣裳染泥,头发也打了结,和平日那干净爱美的小狡兔,反差颇大,怕是这一路受了不少的苦。
突地有些头疼,她怕是老狡兔很快就要追来,而这长安,现在可不是他该来的地……
“馆主,你要帮帮红姈,我只能依靠你了。”说着,红姈歪头靠在她膝头,紧紧地抱着。楚思扬身,唇微微张开,正要对她说什么,门“嗒嗒”敲响。
红姈抬头望去,不知谁来,楚思却已道:“进来。”
推门而入,狐槿一袭青衣薄带,端着两碗什么,热气腾腾。他脚步轻盈地过来,目光中微含着一丝笑意,瞧着已朝她扑腾过来的红姈,仿若早就知她在般。
“槿哥哥!”红姈过去抱住他的细腰,亲昵而撒娇地在他身上欢喜地蹭来蹭去,好似找到了温暖的港湾,一脸放松和欢喜。
狐槿任她抱着,轻拍了怕她的背,有些安抚:“傻小兔,再这么蹭下去,槿哥哥的衣服可要破了。来,我们小兔暖和的厢房和热水已备好,快喝些姜汤去休息整理番罢。”
“不……槿哥哥谢谢你的好意,我,我只是太饿了……没有办法来妖馆找萝卜吃,现在吃饱了,我要去寻恩公了!”
“你说的恩公……可是渭府衙的捕头卫霖?”
“嗯嗯!你怎知的?”
一声轻笑,狐槿朝她眨了眨眼,却微抿着原本就微微上扬的殷红唇瓣,不说一词。他将视线转向那头看着二人亲密举止,一副寻常的楚思。
楚思的目光从他那双明明温存有礼,却带着丝蓝田玉暖,且勾人狐媚的双目,转向他手中那其中一碗黑乎乎的药碗,素来平静的面容,眼角狠狠一抽,异常生动而醒目。她捂了捂脸,遮住说不出的怪异的神情。
狐槿眼中的笑意,一瞬入底,清秀平淡的容颜,突化开抹别样的媚丽。
红姈不解地来回看了看二人,不懂他们那细微而少见的神情变化。
狐槿伸手拍了拍红姈的头道:“你的房在乌君的隔壁,快去吧,片刻槿哥哥便带你去见卫霖可好?”“真的吗?!槿哥哥你知道恩公在哪?能带我去见他!”饿昏了的红姈,早就跟丢了卫霖。
“槿哥哥何时骗过你?”
红姈一蹦跳起,拍着手掌高兴欢呼:“嘻……太好了!我要去好好梳洗打扮,待会让万能无敌的槿哥哥带我去见恩公!恩公一定会喜欢上我的!”红姈胆子素来很小,跟了卫霖八年多,却一直不敢露脸。想许多,怕许多,暗恋的心情如同她用兔耳挠着心口,又憋又痒,又酥又麻。但因狐槿的无所不能的形象在她幼时便深深扎根心底,便认定有他陪着一定可以让卫霖喜欢。
狐槿虽是做好了一切安排,却还让红姈征询一下楚思的同意。
红姈朝着楚思开心地找不着北地蹦去,她性子单纯,从记事以来楚思虽身份神秘,寡言少语,却没在她面前红过脸,也没见打骂过谁。还见她时常收留些被排挤的妖怪,送她些鲜美的萝卜和青菜,便一直觉得她是个大好人,和槿哥哥一样,大好人一定会收留她的。
楚思摆了摆手,止她扑过道:“ 便听你槿哥哥安排就是。”红姈高兴地同楚思道谢,楚思微扬着唇角点了点头,目送她蹦跳着离开。
红姈自从小常来妖馆玩,同楚思讨要白萝卜,即是今日那桌上她从不碰的萝卜和青菜叶,红姈也未察觉半分,都是某个有心人,给饿得发慌的她准备的。
红姈走后,狐槿过去将门阖上,方端起那碗剩下的黑乎乎的药汁,青衫朦胧在炉烟清邈之间,看不真切的幻影,朝着楚思走去。
楚思的身影也朦胧起来,只见他方要靠近她时,她的头侧转向那半掩窗格一处。
“咳,你瞧,那人来了……”
“来了也是要喝药的。”
“一天不喝,不会死的。”
一阵静默。
他轻轻起唇,娓娓道:“我寻了千里的路,盼了十年的冬至,终等到那头一遭鹅毛新雪。当采到那七瓣娇弱的药王雪莲时,大概太过于珍贵了,总觉患得患失的,怕它们丢了,或被贼给偷了。于是回来的路上,日日放在床头,守着才能入眠,不认得的人来打招呼,总下意识竖起狐毛来防备,恨不得揉在手心,藏在胸口里。回来后,又左右试着方子,生怕你吃出个毛病,或吃不出效果,几次试药中毒,险些猝死。每每煎药,又不敢托别之手,怕他们不懂配药,误了火候,许煎不入效,等等忧虑……困倦的午后,我就像一个痴汉守着心上人般,巴望着那黑丑的药罐,想着你喝下便好起来,虽是两个时辰漫长的煎熬,却觉得时间过得轻快,因不断告诉着自己,你喝下便好,不时加点心头火,煎之,熬之,煮之……你现在是我的主子,若真不愿喝,你说不愿,我便转身倒个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