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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剑与盾(下) ...

  •   高汶和兰斯洛特到达锡勒斯的时间是11月12日下午,锡勒斯军团已经进入了全面的战斗状态。那个被图拉斯抱怨了半天的拉瓦纳将军,直到这时才让他们见了真容。
      “晚上好,两位,”拉瓦纳的语气展现出了足够的热情,“终于把你们等到了。”
      他看上去比图拉斯年轻不少,还处在容貌变化不明显的青壮年时期。栗色的头发长度及肩,发梢微卷,有些凌‖乱,黑眼睛里噙着愉快轻松的笑意,却掩盖不了眼眶下方青黑色的阴影。他个子很高,宽肩窄腰长‖腿,比例虽然不错但看去并没有多少肌肉,不像个军人反倒有些膏粱子弟的轻佻。至于将军该有的威严与沉稳,在他身上更是难以找到了。
      “嗯,梅林还真是大方,我要他派个水平高点的骑士来,结果他派给我一支军队。”吩咐随从安排援军就位,拉瓦纳一边带着高汶和兰斯洛特在营里转,一边说,“我这儿其实不缺军队——如二位所见,我的陆上防区不如图拉斯大,但我的军队比他还要多;我缺的只是指挥官。你们简直是我的救星。”
      “承蒙厚爱,请您详细说说您目前的进展吧。”高汶面对他戏剧化的口吻,保持着一贯的淡定。
      拉瓦纳的脸耷‖拉了下来:“还不错,至少退得越来越少了。”他用近乎嘀咕的音量说了一句。
      “……越来越少?”兰斯洛特重复了一遍,困惑道,“抱歉,您的意思是您自开战以来还没胜过?”
      拉瓦纳沉默地盯着地面。兰斯洛特停下了脚步,忍不住道:“将军,您的军队用于防守锡勒斯至卡莱尔的防区绰绰有余,不管对方采取什么样的进攻方式,在战争初期,您都有足够力量做出有效的防御。至少,不应该落魄到向卡默洛特寻求援助的地步。”
      “是啊,理论上没错。”拉瓦纳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又有些无所谓地说,“但是我的长处不在这些啊。”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您的指挥能力有所欠缺吧。”兰斯洛特直截了当地指出。
      他的直接呛得拉瓦纳有点没话说,引得褐发将军有些轻微的愠怒:“是,好吧,我承认。但是哪个指挥官能是十全十美的呢?否则您就不用来这儿了。”
      高汶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将军,您需要我们帮您做什么?”
      拉瓦纳支着下巴想了想,挥手道:“等我一会儿整编一下部队,除了我留下的,余下的就都归你们来指挥了。想怎么编排都行。”
      高汶对他的话表示了一瞬间的诧异,然而终究没说什么,答应了下来,拉瓦纳随即以“整编军队”为借口离开了他们两个。他这一走把高汶和兰斯洛特晾在了原地,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兰斯洛特才开口:“坦白说,我有点没搞清楚状况。”
      “嗯?”
      “他是什么人?”
      “……你是在问拉瓦纳将军吗?”
      兰斯洛特点了下头:“是啊。如果我没搞错,锡勒斯只有一个拉瓦纳,是那个被称为‘边疆之剑’的塞弗尔-拉瓦纳将军。但是,被如此盛赞的将军怎么会在一场规模不大的战争开始之初就节节失利呢?太诡异了。”说这话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被他一说,高汶想了想,确实觉得这情况有点诡异;不过高汶一向善于面对任何诡异问题:“先静观其变吧。”以不变应万变,百试百灵。

      夜幕降临以后,拉瓦纳派人来告知他们整编已经完成,明天一早他们就可以接替他利用原来的班子行使指挥权了。两人不知道他整编出了个什么结果,准备第二天早上再看个究竟,于是这天晚上就早早睡下了。
      谁知,刚睡熟没多久,兰斯洛特就感觉自己被人晃了起来。“先生,”罗兰点着灯,对还有些迷糊的他说,“快起来,拉瓦纳将军请您现在过去呢。”
      “拉瓦纳……?”兰斯洛特快速地穿衣服,头脑却还没完全清醒,“大半夜的他要干什么……”
      穿戴整齐以后,兰斯洛特来到帐外,只见门口就立着个拉瓦纳的使者。使者向他略一躬身,脚下飞快地张开一个魔法阵,把三个人都包了进去。眨眼之间,帐篷外就空荡荡的了。
      从传送魔法一出来,兰斯洛特就听见拉瓦纳毫无诚意的道歉:“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好梦,不过,我相信明天早上您不会怪我的。”他身旁站着两个随从,手里提着明亮的灯,灯罩里燃烧着银白色的火焰。兰斯洛特狐疑地朝他看去,拉瓦纳的装束和白天不大一样了,他换上了一套黑色的长袍,整个人罩在里面,露出的双手此刻正合在一起握着一根支在地上的手杖。
      “拉瓦纳将军,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兰斯洛特禁不住问了一句。
      拉瓦纳眯眼一笑:“职业道德。”说罢,侧过身,手杖一挥,“不多说了,请上船吧。”
      船的形体在黑暗中很模糊,兰斯洛特隐约分辨出船上的三根桅杆,以及和码头堤岸相连接的接舷板。登上去之后,兰斯洛特惊讶地发现远看一片漆黑的船上漂浮着众多的亮光,只不过每一处都很小,仅仅能照亮方寸之地,根本不够开船的。亮光在甲板上左一下右一下地飘忽,兰斯洛特在它移动的过程中隐约能看见人脸被照亮,但一闪即逝。
      全船最亮的光源是拉瓦纳随从手里的那两盏灯,照亮了他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这是我的旗舰‘安布罗修’号,它已经很久没有出港作战了。不过,我的同僚们依旧熟悉它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一样。”拉瓦纳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安布罗修’……?”
      “啊,不开灯是为了不被敌人过早地发现。海风说今天夜里那些调皮的小家伙要快马加鞭地前进,企图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偷袭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好玩儿了,对不对?”
      “……”
      一直走到船头,拉瓦纳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身,兰斯洛特和高汶也跟着回头,但这个无月之夜里除了鬼火一样星星点点的火光,放眼看去完全是一片虚空。
      “嘛,各位,开船了。”他的手杖轻轻在甲板上一敲。
      黑色船帆和夜幕融为一体,安布罗修号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军港。

      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船上远不如地面稳当,不常出海的兰斯洛特和高汶在这里远没有地上那么风光。兰斯洛特扒在栏杆上,蔫头耷脑地抱怨了一句:“我后悔今天吃了晚饭,它们随时都要晃出来了。”
      顿了顿,边上传来高汶隐忍的声音:“快别说了。”
      不知航向何处,只听见脚下传来细碎的破浪声。单调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似乎终于慢下来了,又似乎不是。隐隐然间兰斯洛特似乎听见了另一道划破水面的声音,下意识地开口:“好像有船。”
      “是啊,现在我们可以点灯了。”拉瓦纳的声音跃跃欲试而又快活,“小淘气已经落网了。”
      海面上陆续亮起来,兰斯洛特这才知道这片海域不止安布罗修一艘黑帆船,统共加起来一共六艘之多。现在船上全都变得灯火通明,让人得以看清它们呈现完美的正六边形排列,巨大的海面上笼罩着以黑帆船为角的魔法阵,两个三角拼在一起,形状类似大卫王之星。魔法阵最中央是挂着白帆的其他船只,此时那些船上的人也刚刚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于是开足马力试图进行困兽之斗。
      眼看就要冲出魔法阵的边缘,拉瓦纳连忙下令:“愣着干嘛,到点了!属性偏位的阿特拉斯,集中注意力!”说着,他的手杖朝天竖起,半空中炸开一团明亮的火光,将海面映照得一片橙红如同日暮。这是发给其它船的信号。
      接着,只见魔法阵中燃起冲天的烈焰,差一点就逃脱的敌船毫无胜算地败下阵来,成了狂欢的祭品。之间顷刻间船体像火山爆发一般,船上的人措手不及纷纷跳海,就像着火的流星。一些燃烧着的木片掉到海上,和缓慢下沉的船身组成了一支悲壮的舰队。黑夜再也不寂静,代表各种情绪的喊声混在一起,听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语。
      白船上的人跳的七七八八了以后,船体发生了二次爆炸,火星四下喷溅,火苗忽地腾起又落下。过于明亮的色彩晃花了兰斯洛特的眼睛,他不得不用手去挡,却立刻就被接踵而来的热气灼伤了手臂。高汶拽着他到了甲板另一侧,此时的船身平稳异常,暂时摆脱了晕船症状的两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甲板上站满了黑压压的魔法师。他们的排列似乎有某种规律,但两个门外汉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所以在此情此景之中,他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兰斯洛特转头看了眼高汶,对方的蓝眼睛里映着通红的海水,宛如日落时分的一锅沸汤。
      “你现在在想什么? ”兰斯洛特用近乎耳语的音量问身边的高汶,但却没有得到回答。
      船渐渐沉没,这场表演的巅峰已经过去了。热血冷却,缓慢的沉没渐渐增加了悲凉。拉瓦纳下令回航,船上的灯这次亮着,昏黄的灯光下他缓缓地踱到兰斯洛特面前。“兰斯洛特,如你所见,这就是我所擅长的东西。”他提着灯,灯下的微笑依旧带着贵‖族子弟的轻佻,“我说了,没有人十全十美,我并不擅长防御却能稳住边疆这么多年,原因是我身后始终有一个图拉斯。我敢肆无忌惮地进攻,是因为我知道总有他做我的盾。然而现在,图拉斯自顾不暇,于是就轮到你在你们擅长的方面一展身手了 ——你说对吗?”
      这是挑衅吗?兰斯洛特脑海里一瞬间想到这个词。不过,他不认为拉瓦纳的气量会那么小,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害他失了面子就如此大费周章。也许他只是想以此来督促自己和高汶尽力而为罢了,兰斯洛特想,不过就算他不这么做,自己也会的。
      回到陆地上,拉瓦纳打了个哈欠,挥手道:“好啦,现在你们可以踏实睡觉了。小插曲到此结束,明天早上一切就都要步入正轨了。晚安!”
      说着话,海上魔术师丢出两个空间魔法,把高汶和兰斯洛特直接送回了他们各自的帐篷。脱去白天的衣物,吹熄了蜡烛,高汶躺进一片浓稠的黑暗里。然而他的思绪,依旧留在那片明亮的海上。
      拉瓦纳是梅林的学生。他现在对这个无比肯定,无论是“安布罗修”号还是一身黑袍的“职业道德”,无论是施展魔法时精纯的掌控还是执掌全局时隐然的威仪,都充满了梅林的影子。他的热情不同于老师的冷漠,但显然骨子里的东西他们一脉相承。高汶当时盯着红热的海水,脑子里盘旋起加赫里斯的话。
      “哥哥,你那位金发的朋友,好像颇受大‖法师‘器重’呢。”
      这使得拉瓦纳最后看似挑衅的话,意味突然就变得诡异起来。然而,更诡异的是加赫里斯接下来的一句——
      “要不要告诉他?尊敬的陛下如此热情地和他接近,完全是出于掌控那只杯子的欲‖望呢。”
      寂静的黑夜里,高汶回想起说话时加赫里斯那双艳蓝色眼睛,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

      卡莱尔北面就是哈德良长城,出自同名的罗马皇帝的手笔。它的建立标志着罗马帝国对不列颠群岛远征的终点,长城以北的苏格兰从未被罗马人控制。在这一点上,苏格兰的凯尔特人在面对南方的同胞时,总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不过,罗马帝国的行政中心距离不列颠实在太远,使得它在征服了这片群岛一段时间后,渐渐放松了对它的掌控,由罗马化的凯尔特贵‖族所建立的潘德拉贡王朝也被默许。卡默洛特183年罗马人撤出不列颠以后,哈德良长城的象征意义也已经失去了,岛上最主要的两个王国虽然以此为界,但双方都心知肚明,早晚有一天是要冲破界限的。凯尔特民‖族应当建立一个国家,这是祖先被迫西渡的教训,成了他们从那遥远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祖祖辈辈的夙愿。
      所以,在苏格兰单方面向卡默洛特宣战以后,爱克菲洛给他的将军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率领部队越过哈德良长城。获此殊荣的人是一位圣白骑士团的骑士,他统率的部队在11月16日凌晨便开始准备,等天亮时,已经出发在行军的路上。
      苏格兰军队列队整齐而紧密,急速行军却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一看就训练有素。骑士特里斯坦此时腰间佩着象征指挥权的金剑,他骑马游离在队伍之外,副将跟在他的身旁。他打量着行进的队伍,墨绿色的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些都是他一手练就的。从爱克菲洛即位起他便被调离爱丁堡到了边疆,远离了国都必然也就远离了各种权力关系,特里斯坦起先是颇有怨气的。不过,十余年过去,他早已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等战争一结束,他就准备向爱克菲洛提出回爱丁堡,等他回去以后,他在军队里积攒的力量就能成为他角逐圣白骑士团核心权力的重要筹码。
      “将军,我们即将进入卡莱尔主防区。”副将的声音把特里斯坦从自己的规划中拉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高照的艳阳,说:
      “按照原计划,避开卡莱尔要塞,袭‖击锡勒斯的敌军背后。”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传令加速。”
      “是的,将军。”副将如此说。
      在卡莱尔无论是否遇到敌军,都处在特里斯坦的计划之内。遇到敌军是最普通的状况,而没有遇到他也能猜到缘由——锡勒斯的海战牵扯了他们太多精力,加上并不知道自己会在今天进攻卡莱尔方向,于是就疏忽了背后的要塞了。这种情况显然更中他下怀,他计划着从卡莱尔西北绕过,用最快速度挺进锡勒斯,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整个下午,苏格兰军队都在急行军中度过。骑兵部队走在这种一马平川的旷野上感觉非常舒畅,极大地加快了进军速度。现在,他们的速度显然已经超出了敌人任何的预计,没有一支部队阻挡在他们前头。只要穿过这片沼泽,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然而,就在目标唾手可得时,沼泽的边缘突然出现了身穿不同制‖服的军队。特里斯坦皱了皱眉,不过并不太苦恼——这也在他周密的计划里。他的目标很明确,不是任何其他地方而是锡勒斯,所以在一个无名无姓的沼泽耗费太多时间是不值当的。他命令手下留一小部分士兵断后,掩护弓箭手到东北方向的山坡上,准备利用高度优势居高临下地击溃敌人。苏格兰出产硬弓和优良的弓箭手,站在高坡上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把箭放到敌军阵营里而不伤自己人一根头发。
      手下依命行‖事,弓箭手转移到山腰上,特里斯坦恰好在己方士兵后退的刹那下了放箭的命令。箭矢完美地飞过他的头上方,暴雨般倾泻在敌军阵地里。只见对方前排的士兵呼啦啦地倒下,后面的见势不妙朝后退去。特里斯坦等的就是这个!不用他再下令,训练有素的弓箭手放出新一轮箭雨。这次英格兰士兵学聪明了,知道举起盾牌,可惜他们的盾牌根本没考虑到这种用途,面积不够大,材质也不够硬,倒下的人依旧有很多。
      敌方的阵脚已经乱了,特里斯坦的计划完美地运行着。他下达了冲锋的命令,苏格兰士兵潮水一般向前扑去,大有光靠马蹄踏过敌军的架势。然而,在他还没接触到对方的时候,突然听见山坡上传来战马的嘶鸣。他下意识地回头,登时睁大了眼睛。
      先是几个黑点一般的剪影,紧接着是黑色潮水般漫过山梁的敌军。距离太短,已然没有时间让他的部队避开冲击,庞大的两股军队瞬间冲撞成一片,整个沼泽一派人仰马翻。形势顿时逆转,特里斯坦幸‖运地没被撞翻,他骑着马躲到坡底好不容易才稳住坐骑,还没等喘口气,敌军的剑就阴魂不散地招呼过来。
      特里斯坦想要速战速决好赶紧率领部队撤离,然而对方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驶出浑身解数不让他的剑近身,又阴魂不散地纠缠在他身旁。一边和他打斗,特里斯坦还要关注着战场上己方士兵的状况,一心二用好不忙叨。
      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他感觉眼前忽然一亮,他的头盔被掀了。空无一人的面前让特里斯坦一瞬间有些茫然,身后恰到好处地传来的声音却让他后背冒出细细一层冷汗。“真搞不懂你哪来的分心的胆子,明明没有那本事。”年轻的声音,骄傲而不屑的语气。
      他感到身后有风呼啸而来,隔着盔甲都带着森冷的寒意。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灵活度,一条腿横扫过马背,结果是整个身体的重心全部压在一侧马镫上,剧烈的摇晃把他的内脏都晃成一团了。不过比起另一种结果来显然这已经太好,因为假若他刚才没有避开的话,此刻他已经断成两截了。
      长剑重重地落在了马脖子上,挂着特里斯坦的马哀鸣了一声剧烈摇晃了几下。特里斯坦被血腥味呛得受不了,恰巧此时一匹没了主人的战马往这边跑来,他催动着脚下还剩半条命的坐骑跌跌撞撞地撵上它,然后瞅准机会一踩马镫直接跃上了马背。毫无疑问,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上马。先前那匹至此已经筋疲力尽,带着浑身鲜血重重地倒下。
      惊魂稍稍定下,猛然间又发现先前的敌人到了咫尺之遥的近旁。特里斯坦胡乱应付了几下他的攻击,用大力一把推开他,然后溜之大吉。对方没有再追上来,恍惚间特里斯坦意识到腰间的金剑不在了,但他已经没有回去找的那个胆子。

      苏格兰军队仓皇撤离。沼泽边安静了不是一星半点,方才血肉飞溅的情景仿佛是梦里一般。兰斯洛特从马上下来,捡起血泊中的那把光辉不再的金剑。粘‖稠的血污沾上了他的手,他想了想,还是把它挂在了马鞍的侧面。
      在战场边缘,兰斯洛特找到了罗兰。罗兰自从跟他慷慨激昂过一次以后就变得跟他不那么亲近了,兰斯洛特知道他此刻遭受的懊悔、畏惧和尚存的一丁点生气混杂的煎熬——少年人的心性啊,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不管怎么说,是他有错在先,他得给罗兰找个台阶下。现在那个台阶有了。
      “罗兰!”还没走到跟前,兰斯洛特就喊出了少年的名字。罗兰抬起头来的时候有些惊异,兰斯洛特骑马到他面前,把那把战利品解下来交给他:“这个你先存着,保管好。沼泽这边的善后工作就由你来负责了,我要带人去追击,顾不上。等你完事了就快来追我们,在长城那边,动作快的话也许你能赶上今天第二次战斗。”
      罗兰重重地点头,兰斯洛特没有忽视他的眼里重新燃起的光亮。他忽然觉得心情有点转好,朝着罗兰露出了一个小幅度的微笑,告诉他赶路的时候注意安全,然后转身离开了。
      兰斯洛特带走了沼泽地全部的部队,留给罗兰进行善后工作的那二十几个人对整体战斗力没什么影响。或许这二十几个人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不必再激战一番后立刻回到急行军状态,也不用在急行军之后马不停蹄地又投入战斗。
      他们并不知道特里斯坦的计划是怎样的,在特里斯坦有动静以后不久他们才掌握对方的动向。于是,在特里斯坦快速行军的整个过程中,兰斯洛特和高汶的两路军队其实就在稍远的地方跟着他一起移动。在被动地追了大半天后,兰斯洛特终于锁定了沼泽地的方向,全速追击才终于赶在特里斯坦消灭沼泽地的一丁点守军之前赶上。而高汶所部,已经在他们奋战时转向投入了下一阶段的计划。
      下一阶段的计划很简单,一句话概括下来就是把敌军堵在长城脚下消灭掉。高汶的军队是撒出去的一张大网,兰斯洛特必须拥有足够的速度,才能把这张网有效地收起来。一旦他追不上或者去晚了,特里斯坦这条大鱼一定会跑掉的。所以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很累,他也必须逼着他们使劲往前冲,包括他自己。
      他知道,战胜特里斯坦意味着给自己的部队以士气,士气的多少取决于胜利规模的大小。这场胜利能鼓舞的不仅仅是锡勒斯和卡莱尔的军人们,还有克罗斯军团,甚至还有卡默洛特。

      特里斯坦的一路出逃很是仓皇,因为一路上不断有敌人与他发生小规模的冲突。为了保存实力,他一直避免冲突扩大,眼看有大干的趋势时就立刻改变方向不多做纠缠。逃亡的间隙他感到懊恼,难道敌人做了比他更加周密的计划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军队部署在沿途,是敌人早料到了他的撤退方向吗?不,他马上否决了这个猜测,因为撤退的路径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而没有下达成任何可供窃取的命令。那么—— 一个更恐怖的猜测用上他的脑海——难道对方设计了许多套方案,囊括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吗?
      这个猜想让人感到荒诞是因为它太过可怕,然而并不意味着没有可能。特里斯坦越发感到不安了。在圣白骑士团,要知道,没有人比他的谋略更缜密、更详细;可是——哦,前方又有敌军挡路了!特里斯坦的脸色越发的阴鸷起来。
      其实他误会了。高汶根本就来不及制定任何的应对他逃跑的计划。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继续他做了大半天的事情,一路狂追,再在需要的时候利用交战迫使他改变方向而已。所以现在,看似冷静而胸有成竹的高汶,脑海里有一句话在长久地轰鸣:
      兰斯洛特,你怎么还不给我快点!!

      兰斯洛特实在冤枉,他用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却还是一直拖到天黑才跟高汶会合上。无法想象他们兜了多大一个圈子去网这条大鱼,更没法数清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战斗。士兵们从天亮奋战到天黑,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了。可是,即便这样,兰斯洛特依旧不近人情地逼‖迫着他们把敌人在长城脚下全部歼灭,这是他下的死命令。
      战斗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淖。所有人都陷在里面,被它缚住手脚,一举手一投足都无比艰难。挥动武器的手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力量,双方只是在比谁耗得更久;连指挥官也不再讲究花哨的战术,野蛮变成了最原始的色调。
      撑住啊,撑住啊。无数个声音回响着,只要意志不倒下,就能活到明天。

      兰斯洛特猜到了人们会仅保留这点最可怜的想望,他也早就做好了计划。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长城一下子亮了起来。火苗燃起的时候因为接触到了泼在柴草上的油,火势瞬间旺‖盛,很快竖起一栋生命禁止的火墙。一些已经爬上城墙的人冒险跳下来摔伤自己,另一些则被火烧着了衣服大呼小叫。战场上顿时乱了阵脚,兰斯洛特这一把火,推倒了苏格兰士兵心里最后一堵墙。
      ——如果非要说计划,那么这把火是兰斯洛特和高汶唯一一件计划好的事情。
      特里斯坦的眼里终于也升起惊慌失措,被火光无限地放大。紧接着,惊慌消失,被狠厉取而代之,在困兽的眼睛里人们经常能看到这样的眼神。
      “冲啊——”异国语言的嘶吼传入兰斯洛特的耳朵里,他盯着从墙根下疯狂地冲向自己的敌人们,握紧了出鞘的剑。红色的火焰,在绿眼睛里燃烧出陌生的神色。
      胜利与否,就取决于这最后的一搏。

      战斗结束时已经是半夜了。绝大多数滞留在长城以南的苏格兰士兵都战死沙场,但兰斯洛特和高汶的士兵们伤亡也不小。兰斯洛特甚至怀疑有人是活活累死的,因为他感觉自己就快了。罗兰他们赶上大部队的时候正巧是战斗最惨烈的时候,直到胜利已经稳稳落入掌中,他都心有余悸。
      “这就是骑士生存的环境吗?”罗兰紧紧握着那把用布包裹住的金剑,看着横陈的尸体和河一样流淌的血水,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迷茫。
      兰斯洛特有些疲惫的声音从低处传来:“别在那里感慨了,过来帮忙吧。”
      罗兰低头,看见兰斯洛特跪在地上,鲜血沾了他满身满手;止血的用品已经被鲜血浸透,扔在一边。在他面前,一个年轻人腹部的伤口正在减缓流‖血的速度。他的眼睛渐渐黯淡,最后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
      罗兰觉得此时周围气氛的沉重让他几乎要承受不了,连忙在胸口默默画了个十字。
      我年轻的战友,愿你在主的怀抱中获得永恒的安息。
      ※

      第二天的清晨,在爱丁堡人看来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战火远没有逼近这里,苏格兰的心脏依然沉稳有力地跳动着。所谓波动,只体现在一些人身上而已。比如,此刻聚集在议事厅里的圣白骑士团团员们。
      浅底的圆形石盘被立起悬浮在空中,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看见上面投射‖出的影像。特里斯坦意气风发地出师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今天这个双眼布满血丝的、憔悴的青年人,在他圣白骑士团的同僚们眼里显得那么不真实。与之相对的,是王座上苏格兰王冷漠而讥讽的面容。
      “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活着回来了,这就是安道莫尔你作为首轮进攻给我的交待吗?想用这个交差,不觉得糊弄了一点?”爱克菲洛眼里的绿色结上了一层冰似的,整个人散发出森然的气息,“圣白骑士团的诸位将军,这就是你们在拍胸脯保证旗开得胜后做出的事情!克罗斯也是,卡莱尔也是!骑士们,你们引以为傲的诚信美德呢?!”
      苏格兰王冷箭一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一屋子骑士团员,大部分人在接收到它的时候都选择沉默地低头装雕塑,唯有骑士团长在低下头忍受一会儿低气压后像按捺不住了似的,猛地抬起头朝爱克菲洛看了回去。“王,您不该质疑诸位骑士的品德!骑士精神保证我们绝对忠诚,但任何人都无法保证绝对不出差错!”
      爱克菲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着脸道:“谁有工夫质疑你们的品德,我现在到有点怀疑起你们的忠诚了!你们以为我在干什么,心血来‖潮的游戏?战争难道也是可以等闲视之的事情吗!如果诸位还保有一丁点军人的责任感,就给我在战斗中拿出你们的力气来!连国土和部下的生命都可以随手放弃的将军,算得上什么军人!”
      这番话狠狠凌虐了一番圣白骑士团各位的自尊心,狗血淋头,掷地有声。骑士团长更是直接被打脸,此刻脸涨得通红,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爱克菲洛看都懒得再看他,对着水镜里的特里斯坦下命令:“安道莫尔,去找苏南,我再信不过你们圣白骑士团的人了。这次要是再把自己弄得像丧家之犬一样,你就找地方自尽吧。”
      满是轻蔑的命令让特里斯坦心中羞愤交加,像翻涌着滔天巨浪;然而他也只能表现得谦恭平静,郑重地行礼答是。
      水镜放下,爱克菲洛习惯性地掸了一下洁白的袍摆,下了逐客令:“快去干活吧,各位骑士大人们。我又不能真不用你们,太遗憾了。”
      一屋子的人灰溜溜地往外走,稍微搅动了一下凝滞的空气。骑士团长混杂在人群里,嘀咕道:“瞧,这个黑魔法师终究也是要求着我们!”只是不知有意无意,他这“嘀咕”的声音有点大,都能隐约听见回音。听到他的话,有几个人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飞快地看了一眼爱克菲洛,又看了看骑士团长,加快脚步出去了。说话的人自己也知道闯祸了,有点心虚,侧头偷瞄了一眼王座的动静,却不见爱克菲洛有任何表示,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外走。
      一只手臂挡在了门口。他顺着手臂望去,只见手臂的主人倚在门边,不偏不倚地正好挡住了他的道路。那人神色如常,有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玫瑰红色眼睛,在他看向他的时候,骑士团长没来由地感到自己突然变矮了几头。
      “团长大人,有嚼舌根的工夫,您能干不少正事。”挡路的人缓缓开口,口气一派事不关己的凉薄,“让自己受点委屈,总好过……死到临头再哭。”
      说完话挡路的人就放下了手,恭恭敬敬地请骑士团长先出。直到走出那道门,团长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矮了几头的身高又恢复了原状。
      “竟然敢威胁我,好像他有多大本事一样……不过是个皇家卫队长罢了!”这次,他的自语很小心地没有被任何人听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剑与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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