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童话》坐隐

1、一

　　快下班的时候，林丹墨的电话响起来，她连电话号码都没看，一按就挂掉了。她从很久以前就养成了等闲不接电话的习惯，除非是客户或是上司找她。而且她也知道是徐明晓打来的，她的手机可以设置个性铃声，属于徐明晓的那个，是张柏芝在河东狮吼里面的台词，不过稍加改造：“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人，宠你，绝不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不欺负你，不骂你，永远相信你。别人欺负你，我会在第一时间出来帮你。你开心呢，我就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呢，我就哄你开心。永远觉得你最漂亮，梦里面也要见到你，在我的心里面只有你……”
　　这段铃声还是他们一起看完《河东狮吼》之后，徐明晓兴致大发，自己录下来给她当铃声的。林丹墨曾经试图反抗，因为她觉得《河东狮吼》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片子了，他们现在才翻出来看已经远远落伍于历史的潮流，不仅不以为耻，反倒大张旗鼓地唯恐天下无人不知，实在太丢face。可是徐明晓一坚持，她就放弃抵抗了，她自己其实也觉得挺好玩的，后来那个铃声就一直保留着。
　　徐明晓几乎不给她打电话，因为知道打了她也不会接，他都是发短信的。林丹墨一本正经的给他算过一笔帐：打电话，一分钟三毛钱，这还是市话，他们俩都用的是移动的号，换了一个移动一个联通更贵，要六毛钱。发短信，她包的套餐每月五十块钱一千条短信，平摊下来每条才五分钱，一次最多可以发八十多个字，差不多能说上三四句话。再者说他给她打电话，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综上所述，发短信比打电话划算多了。她不接电话的理由很充分。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电话一直响一直响，好像赌气似的，她挂掉，他马上就拨回来，她再挂，他再拨，不厌其烦。那些咬金断玉的誓言就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在办公室空旷的屋顶上袅袅绕梁，所有的同事都往她这边看。弄得她实在没辙，又不能学王朔说：就不能让你觉得有志者事竟成，只好接起来，乱没好气地说：“喂，什么事？”
　　“晚上跟我回家吃饭。”电话那头人声鼎沸，徐明晓一准不在他那间空旷得可以打高尔夫球的办公室里。
　　林丹墨正郁闷搞了半天就为了说这个，电话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来：“徐总，这杯我先干为敬，你可不能不给面子呀。”敢情这就已经在饭局上了，还有美人作陪，那声音嗲的，听的人恐怕骨头都酥了吧。
　　反正林丹墨很不受用，她眉毛一挑就低声吼过去：“徐明晓你不正吃着吗，还回家干什么！”
　　她还没骂完，徐明晓的声音就在那边响起来：“殷总，你是女中豪杰，就放我一马，今天实在不能再喝了，这么着成不成，你干杯，我随意。”
　　接着就是一群人在旁边乱起哄，林丹墨都可以听见徐明晓把酒杯端到唇边象征性的抿了一小口的声音，她于是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是。
　　徐明晓忽然想起她了，又倒回来说：“你怎么不说话？”
　　林丹墨说：“你让我说什么。”
　　“我让你今天晚上跟我回家吃饭！”徐明晓的声音一下就大了起来，估计是把手机拿到嘴边吼出来的效果。
　　“徐明晓你喝醉了。”林丹墨面无表情的挂掉电话。徐明晓今天显然喝醉了，没醉也至少不在状态。她平常都不肯对他稍加辞色，现在这种情况更不会去迁就，他醉就让他醉死好了，大不了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林丹墨本来心里正烦着，被这通电话一搅，更静不下心来做事情，文件上的字像是活了过来，虫子样的扭来扭去，就不让她看清楚。她定不下来，索性跑到休息室里去偷懒，等着下班。
　　休息室的橱柜里有她的一箱奶茶，林丹墨拿出一盒来，放在微波炉里加热，自己缩在沙发上作半身不遂状。
　　林丹墨爱喝奶茶得不得了，几乎到了上瘾的地步，每天喝三四盒都不觉得够。这个习惯上了大学之后就慢慢的戒掉了，因为她只喝一个牌子的奶茶，而那个牌子的奶茶很贵，一小盒才250毫升要卖三块钱。她不能容忍自己每天在奶茶上花十几块钱的同时，张珩每顿只吃榨菜配白米饭。榨菜只卖八毛钱一包，一包他可以坚持一天。林丹墨看了心疼得不行，劝他吃点好的他又不听，她只好和他一起吃榨菜配白饭，结果他就生气了，他生气她更怒，脸一扬就冲他吼：“张珩，你要不当我是你女朋友，咱们就分手！”
　　那个时候真是奢侈，分手这两字想都不想脱口就说出来了，她是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两个也会分开，总觉得那是电视上或者别的什么人的故事，永远都与她无关的。
　　怎么会天真成这样？现在的林丹墨像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人，还在痴痴的忆念着从前腰缠万贯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呵。思绪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紧紧地包住，林丹墨整个人陷在里面，越来越深，几乎窒息。
　　幸好微波炉“叮”的一声响了，才把她的神给拉回来。奶茶加热好了，有些烫，她忽然又不想喝了，就拿在手里。她要去找竹子，正好带给她喝。

　　“同学，我这里不是警察局，寻人的事不归我管哈。”竹子喝着林丹墨的奶茶，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忠人之事。
　　“哎，你不是跟人事部的人关系很好吗，你就帮帮忙，打个招呼，让他们帮我查一下咱们公司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我请你吃饭好不好？”林丹墨只好追加报酬，心想：竹子你等着，这顿饭总有一天我要吃回来的。
　　“男的女的呀，你这么上心？”竹子明知故问，她眯起眼睛来坏笑的时候就像一只猫咪，让人忍不住就想在那张圆圆脸上捏一把。
　　“男的。名字叫张珩，弓长张，珩，是这么写的……”林丹墨大无畏的抓过纸笔来，就把张珩的名字写给她看。
　　“失散多年的旧情人呀？怎么知道的是在咱们公司呢？你在这里遇到他了？什么时候？在哪里？当时怎么没上去问个清楚啊？”竹子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八周刊主编风范充分暴露出来了，林丹墨不理会她，她就自己沉浸在天花乱坠的幻想里：“哎，多半是在电梯里对不对？你一不小心就看见他了，可是他没有看见你，电梯里面人很多，你不能叫他，不对，应该是你不敢叫他，啊，也不对，你为什么不敢叫他？唉呀，不管了，反正就是你没有叫他。你怀疑自己看错了，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好像是他，好像又不是他，总之和你记忆中的有些不太一样，你又没法确认，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从电梯里走出去。嗯，你犹豫了又犹豫，不死心，觉得还是应该确认一下，所以就来找我对不对？同学，不要否认，否认也没有用，只能说明你心虚。”
　　林丹墨笑了笑，倒不准备否认。竹子的话虽然纯粹出自她的个人演绎，倒还真让她给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说起来像是言情小说里用滥了的桥段，可是林丹墨下午的时候确实在电梯里遇到张珩了。只不过那个时候电梯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还有他，就他们两个。当时她手里抱着大堆的文件，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挪进去，说：“劳驾，帮我按13楼，谢谢。”
　　“不用谢。”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林丹墨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有一段时间患有严重的幻听症，老是听见张珩在她的耳边说话，尤其是刚和张珩分手的那些日子，折磨得她简直不能睡觉。可是时间一久也就慢慢的好了。
　　她错愕的抬起头，发现他也在看着她。没有错，就是他！他的样子虽然有点变了，可是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就是他！
　　他好像也很意外此时此刻会以这种方式遇见她，所以微微有些愣神。他的喉结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电梯到了，是她要去的13层，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动，就这么目瞪口呆的僵持着。电梯门缓缓地打开，又缓缓地要闭上，她不能再等了，一扭身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她这辈子没有这么心慌过，像做贼似的。可是她又很冷静，她直觉的觉得他会折回来找她。于是她匆匆忙忙的放下文件，从消防梯跑到了一楼，累得她直喘不过气来，可觉得还是不安全，又在厕所里躲了半个多小时，才一步一挨地回到办公室。

　　从来好事不会成双，只有祸不单行。林丹墨刚回到自己的格子间，还没坐稳，就被上司传唤过去，劈头盖脸的一顿狠批。林丹墨哪还有心思去听他到底骂的什么，只能不停的点头，忽而作罪该万死状，忽而又作痛心疾首状，最后再作誓死效忠状。其实挨骂倒是寻常事，她早习惯了，也不觉得委屈，至少看在薪水的份上，她也不会去计较，要多超然有多超然。
　　林丹墨甚至有些感谢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来骂骂她。自从刚才在电梯里撞见张珩，林丹墨就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梦魇里面了，走起路来连步子都是虚浮的，周围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边，面目模糊，她听他们说话都吃力，因为听不清楚，忽近忽远的。这状态太可怕了，她刚跟张珩分手那会儿就一直这样，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现在好了，上司的那些话像千斤担似的压在她的肩上，至少脚底下踏实了。
　　林丹墨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埋首狂做事，竟然出奇的顺利，把拖了好久的季度报表给赶了出来。她本来应该好好高兴一下，没想到手上一空闲，心里头就止不住地泛出酸楚来。一颗心怦怦地狂跳不止，不行了，不行了，再这么下去就该跳出来了，林丹墨尽量把身子伏得低低的，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她这是怎么了！张珩明明已经走远了，他不可能再找回来了，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她还在怕什么，或者她就是在怕他不回来了，她怕他找不到她了，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要哭出来……她这个邪恶的女人。
　　然后就是徐明晓的电话，然后就是奶茶，然后就是竹子，然后就是查无此人。
　　从人事部里出来，林丹墨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不晓得是在庆幸还是在难过，反正心里是不轻松的，很沉，很重，走起路来双腿像是灌了铅。她早该想到的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又不是言情小说，又不是韩剧，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或者下午的那一分钟，只是她的一个梦境，一个美丽而酸楚的梦境。她以前又不是没作过梦，只是现在梦终于醒了，徒留怅然。
　　竹子从后面赶上她，在她的背上狠狠地一拍，差点被把林丹墨给拍趴下。林丹墨有气无力的回头，竹子于是神采飞扬的说：“走，吃饭去！”
　　林丹墨泪了：“姐姐，你就这么狠心，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撒一把盐？”
　　竹子说：“同学你记着，越是难过越要吃饭，吃饱了就不难过了，而且一定要吃好的，用心痛转移心痛。”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我怕到时候不光不能转移，还会叠加，那我不要活了。”
　　“哎，反正就是恋可以失，饭不能不吃。同学，跟谁过不去都行，千万不能跟自己过不去。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啊。”竹子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走出去好远了，林丹墨只好一路小跑着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