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童话》坐隐

4、四

　　林丹墨又睡过头了。徐明晓开了他那部银灰色的保时捷一路风驰电掣，终于赶在迟到前一分钟把她护送到公司。惊魂未定的林丹墨都还来不及考虑怎么解决早饭问题，一进办公室就感觉气氛不对。
　　果然，一个平时不怎么熟悉的前辈甲过来：“丹墨啊，身体完全康复了？”
　　“啊，是的，谢谢……”林丹墨开始紧张。
　　“丹丹啊，刚才那个是不是就是昨天送花的那个？”另一个仅有点头之交的同事乙飞身扑来，就和林丹墨勾肩搭背。
　　“谁？”林丹墨的脑子是彻底空白了。
　　“还装！我都看见了，保时捷啊，老实交待吧。”
　　交待，交代什么，她有什么好交代的？林丹墨的脸上顿时压下万道黑线。好在同事乙激情万丈的嗓门彻底转移了众人的视线，纷纷围聚在她的周围打探“保时捷”的八卦，倒把正主给撂在了一旁。
　　林丹墨终于脱身出来，一转脸，看见竹子正冲她招手，于是屁颠屁颠的过去，拥抱，kiss：“美女，我太爱你了！”
　　竹子被她吓得头皮发麻，忙说：“同学，你可不能爱我，我没有那种兴趣的！”
　　林丹墨笑嘻嘻的住了手，说：“姐姐什么时候有空，我请吃饭啊。”
　　“那么自觉？”
　　“当然了，姐姐你算利息的啊，不自觉点我怕到时候就请不起了啊。”林丹墨一调皮起来，就喜欢双手握拳在胸前晃来晃去，小孩子一样。好多年的习惯了，改不掉，总是不自觉地就表现出来。
　　竹子一把捉住林丹墨的左手，说：“这是怎么回事？”
　　林丹墨忽然有点心虚，转念一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便又理直气壮起来：“什么怎么回事？”
　　“还装，明明前天都没有的。”竹子的眼神很犀利。
　　“前天是没有，今天就有了啊。”林丹墨憋着笑，就跟她忽悠。
　　面对竹子不屑的脸，林丹墨终于绷不住，压低了声音喊出来：“姐姐，你妹妹我就要嫁人啦！”
　　“真的假的？”竹子一下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下意识的质疑。
　　“戒指都戴上了，还能是假的？”
　　很普通的白金钻戒，也徐明晓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昨天的气氛，一切都可以说是水到渠成。林丹墨到现在还记得徐明晓单膝跪地的样子，他那样郑重地说话，他是在向她求婚，做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承诺。林丹墨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后来又后悔，觉得太便宜徐明晓了，又没有花，又没有钻戒，就开始耍赖。徐明晓灵机一动，从花瓶里抽出早晨送的那束玫瑰，又跪了下来。林丹墨仍旧噘着嘴，说钻戒呢，钻戒在哪里？徐明晓就说，不要着急嘛，求婚我还敢不带着钻戒吗？然后就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把戒指掏了出来。林丹墨的眼睛一下就湿了，她是没有想到，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可是，他把一切都替她想到了，
　　“不会吧，这么迅速。同学，你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吧？闪电结婚要不得的。”
　　林丹墨这下想起来，竹子是不知道徐明晓的存在的。她们是极亲近的闺中密友，也说得上是无话不谈，可是林丹墨有很多事情竹子其实并不知道，并不是刻意要隐瞒什么，只是，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说这些。她的秘密呵，还有多少？
　　“姐姐，我不是冲动，真的，我仔细考虑清楚的。”林丹墨异常郑重地说。
　　“清楚什么，我看你是糊涂才对！自以为清楚，从来连男朋友都没听说有过一个，今天忽然跟我说要结婚！天，你酒醒了吗？”
　　“姐姐，你就信我一回吧。真是对不起，以前都没有跟你说过。其实那一个人，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也曾经想过要在一起，可是因为某些原因，我逃避了。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幸福，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姐姐，你会祝福我吗？”
　　“那么张珩呢？你能忘了他？”竹子突然这样一问，打了林丹墨一个措手不及。
　　“张珩……他已经是过去式了。”林丹墨努力的想微笑，自然的微笑，若无其事的微笑。
　　“你确定？同学，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带着过去的阴影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不理智的，对你是一种伤害，对那个人也不公平。你确定你真的放下了，没有骗自己？”
　　“姐姐，我确定。”林丹墨低头，敛颜，轻轻地说。
　　“我想你应该再见他一面，搞清楚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不用了。”林丹墨昂起头，一双眸子定定的看着竹子，说：“他已经没有资格再来打搅我的生活。”
　　“好吧。同学，你要知道，不管怎样，我都是永远支持你的。”竹子见她这个样子，也是无奈，只觉得多说无益，不过尽力劝诫而已。

　　临近十点钟的时候，一批新进的大学毕业生来实习，人事部那边忙得不可开交，负责人莲花十万火急的来搬救兵。经理本着合作友好的原则决定卖莲花一个面子，抬眼一望，正瞧见林丹墨捧着一盒奶茶，好像十分清闲的样子，就钦点了她过去支援。
　　林丹墨真是冤枉，她看那些个报表看的头晕眼花，偷空出来喝个奶茶透个气还不到五分钟，就被误认为无所事事，外头正好是六月天气，完全可以飞雪了。可是一见过来借人的莲花又正瞧是那天不辞辛劳帮她查张珩的人，当下心生感激，一扫沉冤之态，心情愉快地跟着莲花走了。
　　日程安排是参观公司。刚从学校里出来孩子们，多少都有点怯怯的，听话，又极守秩序，实在不劳人费心。饶是如此，一天下来跑上跑下也把林丹墨累得个半死，终于撑到把孩子们送上班车，林丹墨恨不得就瘫倒在人事部会客厅那张大沙发上再也不要起来了。可是不行，总得顾及到白领淑女的形象，该正襟危坐还得正襟危坐。
　　莲花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今天辛苦了，晚上一起聚餐。”
　　林丹墨忙不迭的点头答应，心想我还欠你一个人情没还呢，你倒先请我吃饭了。林丹墨掏出手机想给徐明晓打个电话交待一声，却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竟然还都是竹子打的，连忙拨回去。
　　竹子的声音很不对劲，沉默了半晌，只得一句：“同学，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的呀。”
　　怎么听都像是临终遗言的这一句话，彻底把林丹墨给打懵了。等她终于反应过来要去追问：“姐姐你没事吧？怎么了？”的时候，竹子早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太奇怪了！太不对劲了！这分明不是竹子一贯的作风！
　　林丹墨立即再拨回去，却被告知对方已关机，正捏着手机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呢，徐明晓发短信来报备行踪了：老婆大人，你老公我今晚不能回家吃饭了，你是跟我一起去呢，还是在家等我？
　　林丹墨于是回复：不去了，我也正好有聚餐呢，你吃好喝好哈，
　　转念一想，徐明晓的公司最近正和殷妖精的公司谈一笔大生意，今天的饭局不管是谁做的东道，殷妖精必然在场。一想到这里，林丹墨就不禁恶从胆边生，立即追加回复：徐明晓你听着，今天不许喝酒，那殷妖精再敢敬你酒，你就告诉他你结婚了！她要还不识相，看我不把酒泼在她脸上！

　　乱局是由一个耳光引发的。
　　可怜林丹墨一直到最后都被蒙在鼓里。她不知道的事情其实多了去了。
　　比如那天泡吧她喝醉了，竹子送她回去，她抱着竹子一直哭一直哭，走了一路哭了一路，一声一声地喊着：“张珩！张珩！张珩！”
　　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可是还在喊，不停的喊，好像一喊他就不会走，好像一喊他就会立即出现，好像一喊她心里面所有的委曲就可以得到倾诉，她就可以解脱了似的。
　　车开到林丹墨家的楼下，竹子让她放手下车，林丹墨只是不肯，十个手指头扣得紧紧的，安全带似的把竹子捆住。这样的情形，任是铁石心肠也该为之动容了。
　　竹子回去之后，立即动用所有关系，发誓掘地三尺也要把张珩给找出来。不管他在天涯还是在海角，只要还活着，就得把他带到林丹墨面前。
　　再比如，那天在电梯里偶遇之后，张珩来找过林丹墨两次。
　　第一次，正赶上林丹墨装病在家休息，没遇上。
　　第二次，林丹墨不巧又被莲花借去人事部帮忙，还是没遇上。
　　可是竹子认出了张珩，张珩也认出了竹子。六年的时间，不算短可也不够长，两个人都有些变了，可大样子还在，只消稍加确认，便能肯定彼此的身份。竹子其实应该庆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然而事实上却只是平添烦恼和忧虑。
　　老朋友久别重逢，短暂的寒暄之后，竹子便开门见山，请张珩不要再纠缠林丹墨了。短短的两天之内，她的立场换了又换，只因林丹墨的一句“他已经没有资格再来打搅我的生活”，只因她自己的一句“不管怎样，我都是永远支持你的”。
　　话谈到后面很不投机，张珩一开始还卖竹子这位师姐一个面子，极力的克制自己，到最后终于几乎变成争吵。竹子是火辣辣的重庆妹子，激动起来扬手就给了张珩一个耳光，狠狠的说：“是男人就爽快一点，死缠烂打的破坏人家幸福算什么！”
　　竹子一口气悬在胸口久久不平，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害怕，心想这下可算是得罪大boss了！她刚知道张珩是她们公司的重要客户，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老板非把她吃了不可，不如辞职，或许还能留个全尸。她是有长期饭票的人，丢了工作天塌不下来，慢慢再找就是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林丹墨，她这样“可以不为而为之”，自作主张的就把林丹墨给推到了不能回头的绝境，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虽说都是为了她好，总归还是鲁莽了一些，于是便打了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
　　林丹墨是不知道这些，她唯一晓得的就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终究还是让张珩给找着了。
　　还是在电梯里面，嗯，他们两个和电梯有缘，孽缘。
　　张珩一见林丹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强行挤进电梯，不由分说地就替她摁了28层。13层到了，林丹墨想出去，被张珩不动声色的拉住了。她看向他，这是重逢之后她第一次直视他，那双眸子一如初次见面时的清澈明亮，只是再也找不回当时那份令所当然的无畏，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电梯缓缓上升，电梯里的人渐渐的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林丹墨注意了一下，当最后一个人走出去的时候，正好在19层。还有九层，电梯继续上升，像是一颗奇异的子弹，穿梭在陌生的时间和空间里，将他们带向无法预期的未来。
　　坐落在城市心脏的综合型写字楼寸土寸金，每一层都有不同的公司。林丹墨所在的公司可以说得上是财大气粗了，也只分得11至16层。最顶端的28层，传说是一家高档咖啡馆，等闲人进不去。林丹墨就是没进去过，所以称之为传说。
　　身在这样的高处，真真去天只一线，伸手可摘星，恍若在云端，尤其是别出心裁的360度的整幅落地窗设计，更叫人不由自主地如履薄冰，生怕惊扰了天人。这只是林丹墨的想法，张珩不这么看。他常来这里，最喜欢站在窗前俯瞰脚下，睥睨众生。他付出了多少才达到今天这高度！他付出了多少！全世界都看到他了，全世界都仰望他了，可是又怎么样？唯独一个人，他最想让她看到的那个人，她不知道。她看不到他，他找不到她！
　　今天，他终于找到她了。他终于可以跟她说：我回来了，我可以给你幸福了。心中的一切都可以平复了，他再无所求了。他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全是为了她，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她就是他所有行动的基石。然而这基石现在却动摇了。

　　上班时间，咖啡馆里的人不多，别样的幽静。侍者将他们引向窗边的位子，张珩点两杯原味奶茶。
　　林丹墨因为已经下定决心，所以说：“我要梅子绿茶，谢谢。”
　　张珩说：“墨墨，你可终于说话了，你要再不说话，我就该叫你‘默默’了。”
　　“墨”、“默”两个字同音，张珩绕来绕去的说着，可是林丹墨很清楚他说的什么。以前他也常常这样叫她：“默默，默默，默默……”因为她一赌起气来就不说话。顾北雅说过最怕她疯疯傻傻的笑起来，比哭还吓人。可是张珩说最怕她不说话，因为她不说话，他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而他是最不会去猜别人的想法的。
　　林丹墨轻轻的笑，继续沉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以前是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是现在，全都没必要了。
　　张珩简直怕了她，只好又伸手去摸她的头，怪腔怪调的叫她：“摸摸。”这是他逗她开心的最后绝招，再不行，就是真生气了。
　　林丹墨果然大笑起来，伸出右手食指直指张珩的眉心，说：“代表月亮鄙视你！”
　　气氛终于打开了，张珩如释重负的说：“墨墨，你还是老样子。”
　　林丹墨低头小口啜饮着梅子绿茶，只觉得梅子太酸，酸到人的心里去。半晌，终于说：“你错了，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这些年来，我变了很多。我不再喜欢喝奶茶，我不再想你，不再等你，更重要的是，我快要结婚了。所以，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墨墨……”张珩一时间愣在那里，然后竟然笑出来，说：“昨天竹子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还不信，今天终于听你亲口说出来，我还是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张珩，你何必骗自己？”
　　“我骗自己？是，我是在骗自己，可是墨墨你呢，你难道没有骗自己？墨墨，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叫我怎么相信！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话，让我所做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意义！墨墨，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张珩，你不用这样，真的。你所做的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不管你承不承认，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为我做的，或者说我所要的幸福你根本就误解了。”
　　“那么徐明晓就能给你你所要的幸福，他就是那个懂你的人？”张珩冷笑。
　　“他或许不是。可你，一定不是。”林丹墨反复的收拾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只是冷淡而决绝的说。
　　“墨墨，我以为你会等我的，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在等我。每一次山穷水尽，快要熬不下去了，一想起你的脸，再苦再难都咬牙硬撑，因为你在等我。我连一个电话都不敢给你打，因为我害怕，我怕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今天，我终于回来了，我什么都有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了，可是你却……”
　　张珩说这些话的时候，林丹墨没有看他。她定定的看向窗外。在这里天空好像特别的低，因为楼高，也因为云厚。北京的天气，晴好居多，天空总是分外的湛蓝而高远。可是最近却反常，云层厚且重，直压在头顶，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焦躁不堪。
　　是要下雨吗？
　　可是为什么还不下呢？
　　“……墨墨，你没有等我。”这是张珩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让我等过你。”林丹墨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号啕，没有哽咽，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她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她没有等他？
　　她不想解释，不用解释。没有意义，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如果可以，就让一切都在这里结束吧。
　　等待一场瓢泼大雨。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