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童话》坐隐

3、三

　　林丹墨没有听见手机的闹铃响，一觉醒来已经是平常赶到公司打卡的时间了，明明知道迟到已成既定事实，索性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起来，就好像以前上学的时候恶意逃课，有一种犯罪的快感。
　　竹子很适时地打了电话过来：“喂，同学，你还来不来上班？不来我好帮你请假。”
　　“不去可以吗？”林丹墨这是欲擒故纵，她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去上班了。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我看你最好还是不要来了，你听听你这声音，跟病危了似的。”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嗯，你是感冒，还是胃痛？咱们俩可得统一口径，穿帮了就不好看了。”其实她们俩在互相打掩护这件事情上一向配合得天衣无缝。竹子的声音一下就嗡嗡的走了样，她正咬着笔帽帮林丹墨填请假条呢。
　　“感冒吧，发烧，38度半。也别说得太夸张，明儿我还回去上班呢。”
　　“行。”
　　“谢了啊。”
　　“这是说得什么话！我想起来了，同学你还欠我一顿饭呢，算利息吧，加一块儿请顿好的……嗯嗯嗯，行，就这样吧，拜拜。”竹子一下就换了说话的语气，拿腔拿调装模作样的，不用说，一定是老板就在旁边看着呢。
　　“拜……”林丹墨还没说完，竹子就把电话挂了，她把电话放回去，倒回床上又眯了一小会儿，其实也没睡着，就是想着这么平白捡了一天假，不睡白不睡。
　　钟点工方阿姨来的时候，林丹墨正在卫生间里洗漱，水放得哗哗响，把方阿姨给吓了一大跳，以为家里忘了关水龙头或是进来了不速之客呢，一见穿着睡衣跻着拖鞋的林丹墨，才放下心来，跟她打招呼：“丹丹，没去上班啊？”
　　“嗯，请假了。”
　　“不舒服？有没有吃药？想点吃什么，阿姨给你做。你们年青人啊，就是不晓得珍惜自己的身体……”方阿姨一面收拾脏衣服，一面细碎的唠叨。
　　“没事，我挺好的。”林丹墨洗完脸就把卫生间让出来，好让方阿姨收拾。她想了一下，又说：“方阿姨，要不今天你先回去，我照样给你算两小时。”

　　林丹墨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没这样亲力亲为的打扫过卫生了。
　　现在，她把脏衣服一古脑的都泡在浴缸里，撸起袖子，挽高裤腿，两下蹬掉拖鞋，赤着脚丫子踩在清亮亮的水里。时间已经是夏天，水龙头直接放出来的水并不凉，而是温温的，很舒服。
　　林丹墨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啊踩，心情忽然好到不行。所谓闲愁，果然是闲下来才会发愁，劳动的时候永远都是充实而快乐的。林丹墨兴奋之余开始引吭高歌，从《回到拉萨》到《北京一夜》，从《青藏高原》到《爱江山更爱美人》，首首句句大杀四方。一路高音飚下来，到最后连《广岛之恋》都成了阿杜和伍佰的合唱版。
　　林丹墨于是笑。在这泡满衣服的浴缸里，在这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在这孤单寂寞的公寓里，在这繁华如梦的城市里，她兀自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她想徐明晓是不在这里，不然看他还敢说什么她都是在装笑。
　　笑到最后，眼泪都流下来了。她不是哭，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自己傻，真傻。洗衣机就在那儿摆着也不晓得用，没的自己在这儿白费了老半天的力气，还累得额头上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
　　林丹墨跑到洗脸池边上，掬起一大捧水就往脸上泼，抬起头去拿毛巾，瞧见镜子里一张素面朝天的脸，脑后扎着高高的马尾巴，清汤挂面似的，没滋也没味。时光仿佛一下倒流回去好多年，那个时候她什么也没有，可是会朝气蓬勃的迎接每一天，用尽全力去生活，从不计较得失回报，坚信着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她不可以掌握的……
　　镜子外面的林丹墨，看着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怔怔的，恍若隔世。水顺着脸庞滑下来，眼睛迷离了。

　　电话再次惊天动地的响起来，林丹墨两下擦干脸，收拾好心情，跑过去接起来：“喂？”
　　“啊啊啊，同学，简直太惊艳了！”竹子在电话那头咋咋呼呼的叫起来。
　　“什么什么？”
　　“玫瑰花啊！好大一捧红玫瑰，就摆在你桌上！全办公室的同事都在围着看，同学，你出名了！”
　　“玫瑰花？谁送来的？”
　　“报告同学，我已经仔细搜查过了，没有卡片。”
　　没有卡片？不知道是谁送的？林丹墨有点迷糊了。
　　会是谁呢？送的人不留下名字，是不想让她知道是谁？还是……林丹墨的心脏忽然停掉半拍，还是他认为她一定可以猜到是谁。
　　“……知名不具啊，太浪漫了！同学，你知不知道是谁啊？”竹子的声音还在电话那头热闹的响着。
　　“不知道啊。”
　　“那就太无趣了。这样，我叫个快递把花给你送家里来吧，你不知道，那群人简直如狼似虎，都快把这花给蹂躏没了。”
　　“不用麻烦了吧。”
　　“同学，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管是谁，就冲着能这么有心，你也应该多看两眼啊！”
　　“那好吧。谢了啊。”
　　“又是这一句！你能不能换点新鲜的，我可不耐烦听啊……不说了，我在楼梯间偷着给你打电话呢，得回去了。”
　　“好，再见。”
　　林丹墨的心又慌了起来。夏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明媚如斯。她沐浴在其中，梦境一样。
　　灰尘在空气中跳舞，洗衣机在嗡嗡的响着，现实如斯，生活如斯。
　　林丹墨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她收拾屋子，擦地板，没有用吸尘器，而是蹲下来，拿着抹布慢慢的擦着。
　　将近两百平米的大屋，她像是最虔诚的教徒，跪在地上，一寸一寸的擦过去。
　　快递很快就把花送到了，很大的一捧玫瑰花，朵朵怒放，热烈的不得了，红得发了紫，紫里透着乌，分不清是美国丽人，还是黑色魔女，总归极尽鲜艳明媚之能事。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她的手机：“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人，宠你，绝不骗你……”
　　林丹墨拿起电话，却没有接。徐明晓也不挂。
　　徐明晓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甜言蜜语的人。只有一次，他拿起她的手机，许下誓言：“从现在开始，我只疼你一个人，宠你，绝不骗你，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做到，对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不欺负你，不骂你，永远相信你。别人欺负你，我会在第一时间出来帮你。你开心呢，我就陪着你开心。你不开心呢，我就哄你开心。永远觉得你最漂亮，梦里面也要见到你，在我的心里面只有你……”
　　中间笑场了好多次，都是她在笑，他一直都很严肃的，到最后有些无奈，把她赶回房间关起来，录完了才放出来。
　　一瞬间，林丹墨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无力的跪在地上，头埋进被子里。有冰凉的液体从眼眶里汩汩的涌出来，立即被丝棉的被子吸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温柔的替她擦拭。
　　电话终于挂断，一条新短信进来：“花收到了吗？”
　　“嗯，很漂亮，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晚上回不回来吃饭？”
　　“回，当然回来。”
　　“好，我做好饭等你。”
　　徐明晓过了很久才回短信：“丹丹，谢谢你。”
　　林丹墨在心里轻轻的说：傻瓜。

　　林丹墨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来打扫卫生，又浪费了将近半个下午思考晚饭吃什么，忽然就觉得很没有意思，难得一天不用上班，就这么呆在家里忙活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家庭妇女似的，既刻意又黄脸婆，太不是她的风格了。于是立即换了衣服出门去游荡，心想待会儿回来的时候顺道去趟超市，有什么吃什么。
　　说是这么说的，也不可能真的“有什么吃什么”，首先林丹墨自己就不能原谅在吃上克扣自己的做法，好像生活在万恶的旧社会一样。有句话说得好：只有美食不能放弃。
　　林丹墨推着小车在超市里走来走去，很用心的挑了排骨、牛肉、黄瓜和空心菜。遇见流苏的时候，她正俯身去冰柜里拿一盒豆腐，很专心致志的样子。于是就被偷袭成功了，流苏从背后给她来了一个极其热烈的熊抱：“妹妹好贤惠啊！”
　　惊得林丹墨手一抖，拿好的豆腐掉在地上，摔得不成样子。
　　“姐姐，你要吓死人啊！”林丹墨心有余悸，拍了半天胸口也没缓过来。
　　“我看看，都买了些什么……哇，好丰盛，糖醋排骨、酱爆牛肉、拍黄瓜、清炒空心菜，还有豆腐，拿来做汤的？天哪，两荤两素一汤，就你们两个人吃，太奢侈了！我去蹭饭好不好，帮你们解决剩菜。”流苏自言自语，完全无视林丹墨的存在。
　　“姐姐……”林丹墨无语，唯有满脸黑线。
　　“不用这样吧，跟你开玩笑的，今天晚上已经有饭局了，想请我吃饭也没有机会了哦。”流苏姐姐说着便以手掩口，摆出一个窃笑但不露齿的奸诈pose来。
　　“姐姐，戒指很漂亮。”林丹墨眼尖，一下就发现流苏左手中指上那一点闪耀。嗯，硕大的一粒钻石，切割得也很有水平，被超市那不晓得多大瓦数的顶灯一照，光芒万丈，真的很耀眼的说。
　　“是么？呵呵。”流苏这下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但是，是不是戴错地方了呀，结了婚难道不是应该戴在无名指上的吗？”
　　“故意的。”
　　“姐姐，结婚证都领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啊，想他请客咯。我也不要摆很多桌了，就是双方的亲戚朋友们，大家在一起吃个饭，知道一下他娶了我，我嫁给了他，就这样。他不肯，我就不承认自己结了婚。”
　　“姐姐，有时候你还真是传统的要命。”林丹墨轻轻的叹息。
　　“妹妹，这不是传不传统的问题。要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承诺就是和她结婚，女人再贪心，到头来要的都不过是这一个承诺。一辈子，就这一次，再精明的女人到了这个时候都是糊涂的。如果他连在大家面前向我做出这个承诺都不肯的话，我怎么相信他？”
　　“嗯，有道理，太有道理了，我找个本子记一下。”
　　“跟你说正经的呢，就这么胡闹。”流苏姐姐一恼，就伸手掐人。
　　林丹墨嘻嘻笑着往边上躲，这时候手机响了，徐明晓发来的短信：“在哪儿呢？”
　　林丹墨想了一下，给他回电话：“我在超市呢。”
　　“哦。”电话那头传来徐明晓如释重负的声音。
　　“你在哪儿？”
　　“嗯，在路上，正回家呢，要不要我去接你。”徐明晓撒谎，林丹墨一听就知道。他应该算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可是在她面前总是无所遁形，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喝醉了，还是在撒谎，她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说不清楚为什么，近乎本能的就是知道。
　　可是她不想拆穿他。他没在回家的路上，他在家呢，他回了家，发现她不在，于是着急了。他不能打电话，因为知道她不会接，他只好发短信。他的短信，她常常要过很久才会看到，因为手机扔在提包里，稍不注意就错过了，等到她终于看见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也就没回的想法了。
　　她说过要做好晚饭等他回来的，可是他回来了她却不在，他说过他最怕的就是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可是她竟然不在！这样的事情，她究竟干了多少次？在他为她担心的时候。在她还不知道他在担心他的时候！
　　“丹丹？”
　　“嗯，我在。”林丹墨使劲吸了吸鼻子，说：“超市的冷气开得太大了。嗯，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跟流苏姐姐在一块儿呢，待会儿搭她的便车回来就行。”
　　“徐明晓？”流苏用很夸张的唇语无声的问林丹墨，可是她没有反应，流苏就索性凑到电话旁边大声地说：“徐明晓，你们家的老婆你自己来接，我可没有义务送她回家啊！”
　　“是是，我马上来接。”徐明晓的声音忽然就爽朗起来。

　　流苏就把林丹墨一个人扔在超市，自己开了她那部奇瑞□□扬长而去。
　　流苏早就说想买车，一直说一直都没有动静，去年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买了，林丹墨就陪她去看车展，逛了三天下来，流苏很绝望的发现就算是倾家荡产也只能买这么一部奇瑞□□。
　　林丹墨问她到底想买部什么样的车。
　　流苏说：法拉利最好，实在不行，宝马也能将就。然后便开始哀叹自己就算不吃不喝存一辈子的钱，也买不起。
　　林丹墨就说：让北雅给你买啊，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流苏很惊异的看着她，说：妹妹你这是什么想法，我怎么可以花他的钱！
　　林丹墨连忙解释：姐姐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听说一个女人真的爱一个男人，就会花他的钱，不是自己没有钱，而是就要花他的钱。张爱玲不是也说：这屋里连一颗钉都是我自己买的，可是又有什么意思……
　　林丹墨还没说完，流苏就打断她：妹妹，这话是没错，可也不全对。我是可以花他的钱，可我也不能全花他的钱。总得有些东西是我自己买的，尤其我一直想要的、比较奢侈的东西，我自己买了，才有成就感，才能实现自我认同，才不会觉得自己是某些人的附属物。我，也是独立的一个人。
　　林丹墨从来都觉得流苏是那种有大智慧的小女人，是那种在某些方面看得特别透彻的，特别与众不同的女人，所以即使她在年龄上只比自己大半个月，也心悦诚服的叫她一声姐姐。她的智慧，足以去当女总统，可惜终究是个小女人，脱不了人间烟火柴米油盐，实在便宜了顾北雅，便宜了希拉里……
　　林丹墨怔怔的出神，流苏的短信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着实意犹未尽，果然语重心长：“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林丹墨哑然失笑，回道：“姐姐，边开车边看手机很危险的。”
　　“那你还老来分我的神。”

　　有时候我们做出一个决定只在一瞬间，完成它，却需要用一生的时间。
　　可是不管这是怎样的一个决定，就算它会让你头破血流、撕心裂肺，也只能咬牙坚持，因为这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