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之界

8、幸（2）

　　回到家，竟然和旦莫闹了一场。
　　你出去一天一夜也不打个电话。不觉得过分吗？我担心了你一天一夜。
　　莫，你是怎么了？我们从不干涉彼此的生活，也不给彼此要求。一天一夜，我曾经在外面十几天，你都不曾过问。
　　你就不觉得这次缺乏理智吗？
　　我一直都很理智，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和旦莫僵持了好几天。我们都是如此的倔强和固执，像两个幼小的孩子在闹别扭。
　　这已是我在宾馆里度过的第七天。
　　旦莫打电话过来。
　　一阵沉默，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呼吸声，有想哭的感动。
　　之界，回来吧。夜里没有你敲键盘的声音，我会失眠，产生幻觉。
　　后来我继续在黑夜里爬行。我的手指像是生来就是为了敲击键盘，否则，它会丧失了功用。毕竟，我的手指太冰凉，不适合用来抚摸。这是它的悲哀，我的无奈。
　　旦莫睡得很香。
　　生活，本该如此简单。

　　满天星。纤细的长梗，缀着像小白球一样的花朵。素雅中透露出苍白无力，却张显出它的个性。放在屋里，有淡淡的清香。过一段时间，它开始变得蔫黄。迅速的苍老，让人有些许的感伤。
　　我又会买束满天星放在家里。只是满天星，它是我的主角，不再是陪衬。我还记得花店老板总是疑惑地问，你确定只要一束满天星吗？

　　再次见到幸的时候，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简洁，干净。脸，眼睛，鼻，嘴唇的轮廓变得清晰。额头上的伤疤特别醒目。仍是个英俊的男人，有着饱经风霜之后困顿的神色。
　　他带我到一家面铺。面铺挨着一所小学。现在正是行课期间，一条街显得特别冷清。偶尔能听到清脆的铃声。有些孩子趁着课间跑到校大门处，向马路边的小商贩购买一些零食之后匆匆离开。
　　幸说，他在这里念过五年。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热腾腾的面一端上来，就闻到油辣子呛人的味道。
　　他让老板加上几片牛肉和少许的香菜。
　　我那时候的零花钱只够吃一碗素面。想吃牛肉面就要多存一天的钱。他笑，一脸的纯真。
　　我吃着面，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与其他的地方的牛肉面相比，这里还偷工减料省了好几道工序。
　　幸却津津有味地吃，脸上洋溢一种回味，那是幸福的回忆。
　　他把汤底喝光了。
　　然后，他带我去参观他念过的小学。门卫是个老人，他的皮肤黝黑且粗糙，满脸的皱纹对于他来说是岁月的积累，也是一种骄傲。他眯起双眼仔细打量我们，摇摇头，坚决不让我们进入。
　　我们正在为孩子找学校，所以想进去参观会儿。幸编了个借口。
　　你们走吧，等放学再来。老人的态度始终都是如此的坚决。仿佛是和我的学生时代一样，出校门最大的障碍就是门卫冷漠的回绝。
　　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幸还是很明智地离开。
　　然后，绕到学校后门，翻墙。
　　这对于我也算是得心应手。还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南就常常带我翻墙，翘课到外面闲逛。记得第一次翻墙时我扭到脚，足足肿了一个月。南骂我白痴的同时带来了云南白药。那时候，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温暖，默默忍着不让泪流下来。南假装没看见，他问，小白痴，还去吗？我说，小白痴不去，但我要去。
　　后门外是一排用砖砌成的教师宿舍。黯然老旧。表面有被雨水侵蚀的痕迹。石阶上张满墨绿色的苔藓，散发着绿色植物特别刺鼻的汁液味。
　　走过一条曲折清幽的小道，两边生长出一些常见却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春天，他们生命力旺盛。再绕过教学楼外围狭窄的巷道，地上有矿泉水瓶，纸屑，零食袋。隐约还能听到一群学生稚气的读书声。
　　幸告诉我他曾经在这里的白墙上画画。画一些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图画，但又很肯定它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图象。他抚摸着发黄的墙，很多涂料成块状脱落。如同支离破碎的内心，血在一滴一滴落下的声音。
　　他的手掌很大却寂寞。血管像一条条小蛇一样缠绕在手背上，不可挣脱。
　　走了一段路，再下一段阶梯，视野变得开阔。
　　阳光倾泻下来，铺满广袤的操场。四周植物在风中摇曳，发出清新爽朗的声响。
　　幸张开手臂，在操场上疯狂地奔跑。宛如一头鹰盘旋在渺远的苍穹，桀骜不羁，敏锐且野性。我听见他在大叫，我回来啦。声音回响在空中，向四面消散，难觅踪影。
　　他有一段可以回忆的幸福，那是别人走不进的禁地。仅仅属于他，他能完全把握在手里。可是幸福也只是在回忆里，往事被沉淀。
　　幸停下来，喘着粗气。他的背影已然疲惫。
　　以前在中午放学的时候，常常连饭也不吃，就跑到这儿踢球。只有在下午上课才感觉到饿。有一次因为抢球受伤住院，两个月的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闷死我了。他微笑，笑容天真烂漫。
　　后来我的养父母死于事故。亲生父亲找到了我，把我带去一个陌生却富丽的地方。本来，我可以和一群天真纯朴的孩子组个足球队，我还是队长哦。所有的梦想和快乐，是那么简单。没料到，最终在很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和今天一样的好天气，被扼杀了。
　　铃——尖锐的长鸣，惊起枝头安详的麻雀。
　　孩子们喳喳呼呼地如潮水一般向教学楼外涌。手里拎着的饭盒因为碰撞发出清脆快乐的声音。他们总是成群结队的，努力寻找让其他人感兴趣的话题，不想被遗忘。偶尔看到落单的孩子，他们急速行走，身影落寞，眼神恐慌。在那个年龄就孤独的孩子，总会感觉羞耻。慢慢的，学会伪装。
　　一大群小男孩直接冲到操场。正如幸的曾经一样，对运动热忱的孩子，会获得单纯的快乐。看着孩子匆匆啃完手中的面包，就迫不及待地加入伙伴的队伍中。有时因为彼此之间的小矛盾，面红耳赤地争吵一阵，很快又因为合作踢进一球而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我感到欣慰的同时又会心痛。有些纯粹的东西，我已缺失。
　　走吧。幸微笑地看着我，眼神温柔。
　　我说，不多呆会儿吗？看到他们，不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吗？
　　有些东西，只能属于回忆。你说呢？
　　幸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豁然。他的笑容太过温柔，接近原始的本质。让人的泪水在心底平缓地流淌，情不自禁地被感动着。
　　我说，也对，有些东西只在回忆里存活，但愿如此。
　　我们一直向前走。幸都不曾回头，是缺乏勇气抑或是了断。

　　路过花店，幸买了束满天星送我。他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也没问。
　　家里的满天星又枯萎了。幸送得正是时候。有满天星陪我在阳台上晒太阳，就习惯了沐浴阳光，这成为一种享受。阳光总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肌肤。不得不感激它的到来。它让我感动，温暖。突然想起幸在很久之前说的话，地球是圆的，走着走着，总会回到曾经有过韶光或是伤心的地方。时间，让一切往事沉淀，物是人非。在黑暗里，裹着伤，蜷缩成一团，等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