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双阙》绯

2、将进

　　六岁，穆纷繁被选中进宫，成为二公主凤瑾碧的侍读。

　　九月的清晨，还是逃不脱闷热。尽管才辰时，天空已经是纯澈的湛蓝，万里无云，昭告着今日又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小小的身体，粉粉嫩嫩的，穿着正式的衣袍挽带，脑袋两边用金绳扎着可爱的鬏鬏，似小仙子一般灵动。搀着身边佝偻的灰袍宫人，她迈着不甚稳当的小步子，一步步乖乖的向宫禁走去。

　　“穆昭，我饿。”穆纷繁仰起头，大眼睛忽闪忽闪，软软的童音不自觉地向上扬。清晨很早便被穆昭叫醒了，她乖乖换上衣服，随他走了许久。她知道家里出事，所以一直很乖，即使走得累了也不会撒娇，可现在她饿了，这饥饿的感觉亦伴随着阵阵慌张。

　　穆昭心疼的蹲下身子，掏出怀中的手绢怜惜地擦拭她汗湿的小脸。自穆府至皇城那段路，平日里即便驾车也是要用上一盏茶时分的，可现在，穆府已一无所有，这段长路必须要这仙童也似的小女娃儿一步一步地走完。若是可以，他早就背起这娇柔的女娃儿，不让她受一丁点的苦，一丁点的累，可实际上他这把老骨头早已力不从心，即便背起她，也只会让她摔得更重。

　　“好，小姐来，老奴给小姐买糕吃。”他那满是皱纹的老脸漾起慈祥的微笑。看看时间还早，穆昭搀着穆纷繁拐进一个巷子，离巷口几步远的地方有个凉糕摊。

　　哆嗦着摸出怀中仅有的几个铜板，穆昭要了一块薄荷凉糕，这是小小姐最爱吃的糕点。在等待摊主切糕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刺耳的很，穆纷繁不由得皱了皱小眉头。

　　“她王大婶！来给府上买凉糕呀！”一名胖胖的中年妇女挤了上来，尖声向另一名仆妇打扮的女子打招呼。那神态满是谄媚，将那张满是肉的圆脸统统挤在了一块儿。

　　“嗳，张妈妈，早啊。”那仆妇礼貌性的回一句，声音里却满是倨傲。穆纷繁抬起乌溜溜的眼睛偷眼看她，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妇女，只是那五官凑在一起，稍显刻薄。

　　“府上最近还好吧？”那胖大婶见人家搭理她，立即不顾后面的等候切糕的人排到了老长，硬是挤了过来。就立在穆昭与穆纷繁的身后。

　　“托观世音菩萨保佑，听说是皇上念着旧情，老爷总算是没事。这不，太太也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胃口也好多了，今儿个早上说想吃这老张家的凉糕，我这才匆匆来买。”一说到这事，这仆妇却似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府上真是万幸，这一次啊也就是穆府，遭了大难，就剩下六七岁的一个女娃儿，真正造孽啊。”

　　“可不是，府里唯一的大人也没了，这么小的年纪就没爹没娘的，这么娇贵的小姐，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喽。说起那穆府大小姐啊，我还算见过一面的呢，那个美啊，只可惜是红颜薄命啊。”

　　胖大婶的声音充满了市井女子特有的聒噪，“真的呀，听人说那可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仗着自己长得美，还与洛相……”

　　“小姐，来，好吃的薄荷糕来了，吃吧。”穆纷繁正侧耳听着，一块泛着甜香的绵软凉糕送到她手边，抬眼，看见穆昭满是皱纹的温和笑脸。

　　“嗯。”她文静的接过，大大的咬一口，咀嚼着口中清凉的芬芳，心满意足的泛出微笑。才咬了没两口，想了想，把捧着的凉糕掰开，一手托着一半捧上前，软软的开口：“穆昭也吃。”

　　灰袍的老宫人正要眉开眼笑的接过，穆纷繁却突地往前一扑，踉跄了几步，若非穆昭扶助她，几乎就摔倒在地了。待她站定，那一半凉糕已经掉在地上，沾了半边尘土，而手中的那一半，也因为那一踉跄被小手捏成鼓鼓的一小团。

　　她回头，却是那挽着篮子的胖大婶扭着腰臀撞了她。她抬头望去，正与那交谈的两个妇人视线相交。那胖大婶见了，凶狠道：“这哪家的孩子，买了东西也不闪开，可不是找打么？”

　　穆纷繁皱起眉头。转头看见穆昭弯腰，万分辛苦的捡起脏了的那一半凉糕，笑眯眯走过来：“小姐，该走了。小姐乖，等入了宫就能坐下休息了。”

　　看着穆昭温和的笑，穆纷繁也笑笑，点了头。眼中没有错过穆昭甚至顾不得将凉糕脏了的地方剥掉，便一股脑塞进嘴里，三两口吃掉。

　　穆昭也很饿啊。

　　“嗳。”穆纷繁捧着手中的另一半凉糕一步一步跟在穆昭的身后，慢慢向皇城走去。

　　王大婶，刚刚那小娃子，可不就是穆府的小小姐么？

　　真的呀？

　　你们是不知道啊，她那个娘呀，天仙似的一个女子，居然就这样从朝光塔上跳了下来。真是作孽啊，当场就脑浆四散，可把人吓得啊。也真是狠心，这么小的女儿也不管了，以后这孩子就无依无靠咯。

　　后面隐隐约约的传来那两个妇人的声音。如魔影一般，甩都甩不掉。

　　穆纷繁加快几步，紧紧地跟在穆昭后面。

　　又走了约摸一盏茶时分，他们总算走进了皇城。守卫看他们两人落魄的样子，原是想要刁难的，穆昭递上穆家的通牌后，守卫讥笑着挥挥手，打发他们进去了。

　　宫门里，墙总是很高，将蓝天隔成窄窄的蓝色长条。缓步走在过道里，一些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又一路传了过来。

　　穆家的丫头，怎么皇上还要她来侍读……

　　怎么说那丫头的外祖母也是太后的亲妹子，前两年太后又那么器重她娘，所以，特地关照要皇上照顾着。说不定，以后就养在宫里了……

　　那丫头可算是因祸得福了……

　　哼哼，宫里是什么地方，这丫头若是真的进来了，哼哼……

　　穆纷繁抿了抿下唇，扯扯穆昭的衣袍，一溜小跑走在前面。细小一些的声音，穆昭已经听不见了。

　　又走了好一会儿，总算看到群芳斋的牌子，那是宫里的尚书房所在，皇子公主们读书的地方。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长公主与二公主都已满了六岁，正式进入群芳斋读书。主理群芳斋的太子太傅正是当朝龙腾阁大学士姚锦砚，一代大儒。

　　被选为二公主的侍读啊，如果穆纷繁的娘亲还在的话，她一定会笑眯眯的点着她的小鼻头说，繁繁真是好福气，能受到姚大人的指点，可要珍惜啊。

　　穆纷繁的小手在怀中掏啊掏，总算掏出一条小小的丝绢，将额际的汗珠一一拭去。这么热的天，汗滴都淌到脸颊上了，不知道的，还道是她又哭了。

　　一老一少停步在朱红色的宫殿围墙门口。

　　“小姐，书都收在袋子里，拿好了，上课要乖乖的，知道吗？”穆昭的笑有一种安抚人心的效果。让这烦躁的夏日也变得清凉了些。

　　“嗯。”她乖巧的点头，接过装着笔墨书本的布袋，转过身才向书斋跑出四五步的样子，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自身后响起，而后是一个闷闷的响声。她诧异的回头，看到穆昭倒在一匹红色的高头骏马前，佝偻着身子，颤抖的呻吟着。

　　那苍老而温和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着。

　　马上的红衣少年翻身下来，拿鼻孔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苍老身影，轻佻的嗤笑一声，若无其事的走进群芳斋。他后面跟随的几名仆从亦是与主子一般，视若无睹的鱼贯进入书斋。

　　那个身着鲜红色衣袍的少年，她见过的。凤氏皇朝皇帝的太子，程皇后的独子，整个皇城里最横行无忌的人，凤丹朱。

　　穆纷繁呆立在原地，两只小手紧紧扯着手中的书袋，用力得，指节都泛白了。

　　太子一行走过之后，两个个子小小的宫人匆匆奔了过来，将穆昭扶起。随后，又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走近，她也不陌生，那个身着藏青色小袍，眉目清秀的冷峻男孩，是朝中洛相的独子，洛非离。他身边跟着一个清矍的中年男子，目光如炬。

　　那一身素衣的先生将手中书袋交给了洛非离，似在催促他快点进书斋。洛非离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接过书包，眼神瞟过穆昭痛苦的表情，再冷冷的移开，步伐沉稳的走进书斋大门。

　　待目送洛非离的身影消失在书斋里之后，那素衣先生才指挥下人将面色苍白瘫坐在地的穆昭抬走。

　　穆纷繁愣愣的看着这一切，甚至无法相信在这短短瞬间所发生的事。

　　她站着，一步也没有办法移动。

　　现在不是九月么，为什么会这么冷，冷得，连步子都迈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