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双阙》绯

3、侍读

　　因群芳斋主理姚太傅一生爱竹成痴，咏帝特赐栽种御用珍竹，在那栋三层的书楼周围种满了金镶玉竹。这竹子又称金镶碧嵌竹，或者黄金碧玉竹，是大凤皇朝不可多得的竹中珍品，更是只有皇家园林才能够种植的贵重品种。其珍奇之处在那嫩黄色的竹竿上，于每节生枝叶处都天生成一道碧绿色的浅沟，位置节节交错。一眼望去，如根根金条上镶嵌着块块碧玉，清雅高贵。太傅认为竹性坚贞，刚烈不屈，虚心直节，不畏霜雪，而竹的坚韧挺拔，更是大凤皇朝所最称道的精神气节。金镶玉林，临空横展；飒飒生声，酷暑生荫，寒冬托雪。朝中的文人雅士纷纷为这金镶玉竹林吟诗作赋，更引天下人竞相效仿，挖空心思寻来这价值不菲的竹苗栽种在书房周围。而这片嫩中带绿的金镶玉林，亦成为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晨读时分，太傅大人只是来例行巡视一番，随后便去太子与二皇子的书房单独授课。余下的几名皇子公主与小侍读因都未满十岁，还是由不同的先生分年龄教授课业。
　　今儿一早已经有宫人来通报过，二公主感染了风寒，太医嘱咐了这几日须得卧床休息，所以由先生单独教导穆纷繁。尽管是在这尚书房群芳斋里，宫里人天生一双富贵眼的毛病仍是免不了，二公主不在，先生整个晨读的授课便是敷衍了事，也未作多大的讲解，仅是草草交待她要将文章背熟，便坐在一旁不作声了。
　　经过一上午的摇头晃脑，诵经念诗，下课钟一敲响，七八个小孩子纷纷趴倒在书桌上。太傅大人制定的规矩甚为严格，每日需得背出文章两篇，还三五不时的抽查往日所背诵的文章有否生疏，否则不论皇子公主，都得要挨板子。太傅大人手中所持一碧玉戒尺，乃是当今皇上咏帝亲赐，上书如朕亲临，连骄横如太子丹朱者，见到那戒尺亦是满目的惶恐。
　　下课后是用膳时间。群芳斋的午膳由小厨房统一配给，不论太子侍读都一视同仁。这些饭食虽不如几位皇嗣宫中的精致奢靡，但对于这几日饥一顿饱一顿的穆纷繁来说，实在是太丰盛了。
　　学童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叽叽喳喳的吃喝笑闹，而穆纷繁则毫不在意的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独自跳上宽大的实木圆凳，不能着地的小脚摇来摆去，精致的小缎布鞋松松的套在脚尖，露出雪白圆润的脚跟一甩一甩。她津津有味的吃完碗碟中小菜，满意的拍拍圆滚滚的小肚子，看看剩下的半碗米饭，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要用绢帕包了带给穆昭。
　　“穆纷繁！”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小少年迟疑的走到她桌边，两只胖胖手在袖口纠结了半天，终于松开那被他拧成咸菜的上好丝绸，自襟口掏出一把金色的糖块，圆滚滚的可爱面孔已经红得快要发烧。“这个，月牙糖，是我父亲去南昭带回来的，给你吃！”
　　穆纷繁抬头看看圆滚滚的小小少年，依稀认得他是当朝兵部尚书的嫡孙，曾在沈府的家宴上见过他，被尚书大人当做心头肉一样的抱在手里，宠爱非常。此子最大的嗜好乃是吃甜食。
　　她眨眨眼睛，没有出声音。小少年看她没有反应，一时间也失了方寸，茫然不知要说什么，随即两人无言的对视了一盏茶时分。
　　“穆纷繁……”已经涨红的小脸热到几乎要冒烟了，乌黑的圆眼睛里开始聚集起朦胧的水汽，“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吃糖？”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低，最后的几声几乎是含在喉咙里。圆脑袋垂到胸口，胖胖手还抓着南诏特产的月牙糖，送在穆纷繁面前进退两难，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不要。”穆纷繁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噘起小嘴，眼睛还是定定的看着他。
　　“我……”男孩子惊讶的抬头看着她，因为太过紧张的关系，手中的糖果几乎被抓成粉屑，脸上已经是山雨欲来的标准表情。“我想和你一起……”
　　“我说不要。”粉嫩嫩的小小女娃跳下花梨木的圆凳，看也不看他一眼，迈开小步子向门口外走去。而身后传来了胖胖小少年的抽噎声，一开始还极力隐忍着，最终转化为号啕大哭。
　　穆纷繁回头看了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嘴。转身正想向外走去，却被一旁嫩黄色衣裙的女娃伸手挡住。
　　“无礼的丫头。”唐芷柔双手插腰做小茶壶状，听着胖胖小少年的哭声，小脸上是行侠仗义与心疼的混合表情，“还不快快向麓闻赔不是！”
　　她纷繁是认得的，吏部尚书的孙女，四皇子生母唐妃的外甥女。穆家与唐家算是交好，逢年过节也时常来往走动，几个小孩子也是一道玩过的。唐家唯一的大小姐被全家上下骄纵着，自小就主意极大。
　　“与我无关。”穆纷繁低着头退开一步，想要绕开她，吃的饱饱的去竹林中歇午觉不是很好吗。
　　偏唐芷柔不依不饶的跟了上来，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娘说，你娘跳崖死了，嘱咐我不要同你玩！”
　　“你说什么！”穆纷繁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一脸古怪的神情。
　　“你娘被人骗财骗色，就跳崖死了！水性杨花，勾三搭四，没见过这么下贱的女人！”唐芷柔被她的古怪表情骇了一下，不自觉地把听到大人们说的话全搬了出来。七岁的孩子当然无法理解骗财骗色，水性杨花的意思，但是在群芳斋受的良好教育却让他们能够一字不漏的把听到的话照搬过来。
　　穆纷繁没有再多说什么，恶狠狠地向她扑了过去。把唐芷柔压倒在地面上，小手紧紧扯着她的衣裳，大声地叫道：“不许你说我娘的坏话！我娘，她没有不要我……”
　　一直拼命压抑的悲哀终于藏不住了，那铺天盖地涌来的哀痛啊，原来并不是无视便能够不痛的。终于知道，麻木不会带来平静，只会在失控的时候，让宣泄的哀伤变得更加疯狂汹涌。穆纷繁狠狠地揪住唐芷柔的衣裳，嘴里不停的叫着，小脸通红，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狠狠地流了满面，怎么擦都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