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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四.
      静王再一次想要落荒而逃。
      他知道哥舒平日里养尊处优、用度讲究,就算自己要离开,也该把孩子照顾妥帖之后再走,便令人打了热水,帮哥舒擦了脸和手脚,换上干燥的衣服。哥舒身体虚弱,即便在初夏,也手脚冰冷,静王又用手炉将他手脚捂热。眼见哥舒心情平复,已在半睡半醒间,静王这才放心,又忍不住涩声道:“我知道你不愿见到我,裴演就守在外面,明日还是叫天昊来照顾你吧。”
      静王心中凄苦,转身欲离。哥舒却突然睁眼叫道:“父王!”
      这声父王一出,父子两人都是一怔。

      哥舒自我厌弃地别过头,咬住自己的舌尖。父王是他不需要经过思考,全凭本能叫出的称呼。他将所有感情包含在一声声“父王”里,在静王听来,和旁人称一声“王爷”也没什么不同吧。他十六岁被静王认回,静王却从未对外承认过他们的关系,甚至亲如李天昊,最后知道和他的兄弟关系,也并非由静王亲口透露。静王对他从来只称“本王”和“我”,从未自称过“为父”或“父王”。能喊他父王,是唯一能让哥舒感知他们是至亲骨肉的救命稻草。有时,哥舒任性起来,会故意当着外人喊他父王,静王似也不以为忤。初时,哥舒还自我安慰,这是父王不对外人避讳他们的关系。后来,他的探子将静王对待李天昊的种种报给他,他才知道自己何等自欺欺人。别人坐拥金山银山,连正眼都不屑瞧一下,自己紧握着一枚铜钱,还以为得到全世界。

      静王自然最清楚哥舒心中在想些什么。这许多年间,他能掌控哥舒的喜怒哀乐,全凭他对哥舒心思性情的了解。借哥舒喊的这声父王留下来,未免残酷而寡廉鲜耻,但静王不想再等,也不想再放手。何况,在这种情况下,留下爱胡思乱想的儿子一个人,他这个做爹的良心难安。
      他瞥眼瞧见自己衣襟上一大片哥舒吐出的血迹,心中一动,柔声道:“父王去换身衣服,片刻就回。”
      等他草草更衣回来,哥舒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他试探着再次握住哥舒的手,这次哥舒只轻颤了一下,便平静接受。静王心中安慰,也因这一颤知道哥舒还没睡着,他想趁机说些表达歉意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方才,他耐心细致服侍儿子没有半点障碍,但要他在嘴上说道歉服软的话,就千难万难。他难免回味起不久前哥舒仿佛要融在他怀里的亲昵依恋。果然是亲生的父子,就算心中爱到极处,嘴上也绝不说在乎。

      他又想起哥舒那句“今日是你第一次抱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将哥舒抱起,让他躺进自己怀里。
      这个姿势绝没有平躺着舒服,却让哥舒无法抗拒。
      哥舒对这个怀抱的渴求足以压倒他全部的自尊和骄傲。
      他终于可以和父王近到枕着父王的心跳。
      为了掩藏自己的贪念,他鬼使神差说了句,“天昊是个好儿子。”
      静王搂着他的手臂一紧。这句话里包含的真诚、羡慕、认命、释怀、欣慰……每一种如今他都懂得。
      之所以一直要做最出色、最有资格继承血脉的儿子,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不了最宠、最疼、最爱的儿子。
      是非恩怨、种种纠葛都绕不过血缘绕不过他这个父亲,父亲以外最亲的那个人对自己的一番情意,把最后的不平也抹平。
      哥舒是在告诉静王,如今他不争,不怨,也不想。

      静王知道此时自己说什么都是枉然,只轻轻拍着哥舒后背哄他入眠。
      哥舒经过一通折腾,此时睡意全无,头埋在静王怀里,闷声道:“和我说说话。”
      静王精神一震,问道:“你想听些什么?”
      “我小时候的事。”
      静王心中刚涌起希望,哥舒就又在他心上狠狠戳下。他自语般自嘲道:“反正我都记不得了,你骗我我也不知道。”
      他展颜一笑,善解人意地打破尴尬:“我小时候,你打过我吗?”
      静王回过神来,没经过太长的思索:“算是……打过。”
      哥舒不再说话,合了眼等他讲。

      “那是……上元节,我领着你看灯看到丑时才回。你最喜欢艳丽明亮的事物,回来后挑着花灯满庭院地跑,一刻不肯停下来。我把花灯从你手里拿开,说朗儿你该去睡了。你不肯,扑上来抢,小手乱挥,直戳到我脸上。我觉得你闹得过了,就在你手心上打了一巴掌。你脸皮最薄脾气又倔,挨了这一下又气又委屈,用力夺过花灯摔在地上,摔完大概又有些后怕,捂着脸哭。我不想惯着你,由着你哭。结果你越哭越伤心,哭到后来撕心裂肺一般,我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赶紧抱了你把花灯捡回来,发现已经摔烂了。”
      “你哭得更凶,简直伤心欲绝。那灯是我专门找人做给你的,上面有你名字的由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只好哄你说爹爹赔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你猜你说了什么?你说我的灯笼死了,活不过来了,我只要我现在的这个。”
      静王一时再讲不下去,想着他和哥舒的感情是不是也像这个死去的灯笼一样,再也活不过来。他杀死了哥舒心中的慈父,哥舒不再要他了。

      半晌无话。
      哥舒闭着眼也感受到静王的慌乱,淡淡问道:“你赔给他了吗?”
      静王当然明白哥舒为什么用“他”而不用“我”,这记忆陌生而遥远,陌生遥远的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他心中虽又被剐了一道,整个人却活过来一样。无论如何,哥舒主动要他跟自己说话,两次打破僵局,对他还是如从前一样,记恩不记仇。
      他不想辩解又忍不住辩解:“那时太子与我明争暗斗,向父皇进谗言驱逐我智囊,虎视眈眈要削我的权,我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我跟你娘的关系时好时坏,她身份诡秘,我跟她孩子都有了,还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姓哥舒。她就像金凤凰,我不敢把她关在鸟笼里,又怕她飞了。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哥舒岚掌控了情绪。他不知不觉兜了这么大圈子,只是想告诉哥舒自己不会骗他。他无法直面自己连一盏花灯都没有兑现。

      哥舒被静王的情绪包裹,捕捉到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第一次从父王那里感受到愤怒和漠然以外的情绪。因他而动的情绪,为了当年那个小小的他。就算是过了这么久,能牵动父王的也不是现在的他。其实,父王并不是没对他好过,只是他连十六岁的自己都比不了。
      他想用些绝情的话告诫自己,他感受到的愧疚与不安,那些说不下去的话并不是给他的,说出口的却是:“我记得那灯!上面有粉色的花,点亮后会变成红色。”
      他到底还是贪恋。
      他心里还有个细小的声音:如果我现在想要,你会赔给我吗?
      静王因哥舒这一句“记得”如登仙境,竟猜到他所想一般道:“父王一定赔给你!”
      忍不住俯身用面颊去贴哥舒的面颊,两个皆是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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