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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翌日,哥舒醒来,静王已不见,李天昊也不在。身旁伺候着的是他管事的丫鬟红萼。
      他觉得自己睡了好长的一觉,长的好像前一天,凤翔还是那个未起波澜的安宁的凤翔。
      被扶着坐起时,腰背的酸痛是静王昨夜来过并抱了他良久的隐秘证明。除此之外,就连他的眼他的耳,也都不相信他再见到了静王。
      他微微张嘴,又暗暗咬了唇。红萼为他梳洗时,他闭了眼,依稀记得昨夜,父王似乎也替他擦了脸。红萼一双手灵巧柔软,不似父王的手宽厚而笨拙,抚着他的脸时,掌心火热潮湿。

      哥舒浑浑噩噩,神游天外。红萼见状,也不问他意思,直接差人准备了最素净的汤饼,再备下哥舒喜欢的花枝晚露和桂花糕。她得哥舒信赖,凭的就是既懂察言观色又能决断。哥舒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必须亲口吩咐之事,其它都托付于红萼的一副玲珑心肝。
      那汤饼真是素到几乎没有味道,但哥舒多日未好好进食,没用红萼多费唇舌就老实吃完。像是回报他体恤下人,服侍他漱完口,红萼随口说道:“王爷快天亮才离开,嘱咐婢子好好侍候公子。”
      哥舒被说中心事,忍不住横她一眼,道:“你是我的丫鬟还是王爷的?”红萼不敢答话,微一抿嘴,施礼退出去。

      哥舒这时才静下心来,理一理纷乱的思绪。他投火时抱了必死之心。也正因抱了必死之心,才有勇气出了了物园大门。侥幸活下来,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父王的安危。当时他身体虚弱,精神不济,得知父王一切安好之后,再无力想其他事。
      如今想来,他最怕听到的莫过于父王不在了。如果父王死了,他自认罪孽深重等同于弑父,即便手脚残废也难赎其罪。如果父王因此失势,那他就是害父王失去江山的罪人,也是当有此报。他最期盼又最怕面对的是现在这种,失败的只是黑火计划,父王可以韬光养晦,蓄势再发。这本是当初他最想达成的结果,但当时的种种预想里,没有断筋这件事。

      哥舒拼命在给自己找一个罪有应得的理由来接受父王的四刀。为了父王,他从不吝惜性命。他也暗暗发过誓,一旦父王怪罪,不管怎样处置他,他都没有怨言。但父王不该骗他,不该哄他在云端里安睡后,亲手斩断云梯,任他直坠地狱。
      他本就是父王的骨血,父王当然有资格要回去。但如果仅因为一个黑火计划废了他,他心中总归有怨。他其实舍不得死,他其实并没做好真正投火的准备。就算必须要死,他也更愿意为父王而死。
      他心中想见静王,又怕见。他想印证昨晚的好梦不是一场梦,又怕好梦终究是梦,天亮就会醒来。

      哥舒柔肠百转之时,静王在外也不能安坐。他小歇了一个多时辰,便想回到儿子身边继续守着,却被裴演拦下。
      裴演亲眼目睹哥舒昨夜因静王出现,惊惧焦痛如同又经历一场生死,自然要劝静王暂时忍耐回避。
      “公子身心俱创,已成惊弓之鸟,王爷急于抚慰公子,但过于殷勤,只会让公子害怕,以为王爷别有目的。”
      静王思量着这番话,口中说着“我不在,只怕他要胡思乱想”,脚却再迈不进去。他四下看了看,想问李天昊几时回来。裴演朝他躬身一揖道:“王爷恕罪,臣私自做主,让世子去长安太医署求药去了。”
      静王以为哥舒病情有变却瞒着他,刚要发作,心念一动,忽然明白了裴演用意。
      裴演顺势劝道:“臣不愿做杨修。但世子若在,王爷如何与公子亲近。王爷且让公子静养两天,以公子对王爷的至孝,必然能想通。”

      静王果真两日两夜未出现。
      他正好用这两日安抚幕僚,重新部署兵马。他得哥舒相助,在凤翔经营多年,据西京虎伺长安,一直让皇帝寝食难安。这一次黑火焚城,皇帝靠哥舒和宇文男舍身扑火才保住性命,仓皇逃回长安,一时哪敢妄动。静王只需稍作安排,即可保一时均势太平。
      静王依旧隔一两个时辰召裴演及红萼问一次,听闻哥舒除了偶尔坐着发呆,多数时候都长卧静养,很少唤人,一颗心放下大半,又隐隐不安,还有一点难以言说的失落。
      这两日之内,静王还做了一件事,一面派人去长安寻找当年打造灯笼的工匠,一面将凤翔城内会制灯的能工巧匠全部找到了物园。

      静王哪里知道,这两日两夜对哥舒是怎样的煎熬。
      哥舒用一个上午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到中午,静王未出现,他想着父王到底有了些年纪,守了自己一夜,总要休息。他百无聊赖,睡睡醒醒到了黄昏,静王仍然没来,他被自己心中的焦灼吓到,忍不住唾弃自己竟然这样盼着静王。是夜,银烛光冷。手腕脚腕仍然疼痛难忍,哥舒于疼痛中忆起与静王的过往种种,想起的越多,越觉得自己痴心妄想,愚蠢之极竟还死不改悔。
      他居然以为静王对他心生愧疚。静王在他神志不清时心软怜惜了他几句,他就以为父王原谅了他。接筋时,他数次痛醒,父王不在,接筋之后醒来,父王依旧不在。皇帝没本事动父王,父王一切安好,只是不想见他。他鬼迷了心窍,才会觉得是他在原谅父王。

      温恬儿一句“像我们这样从小被抛弃的孩子”曾戳得他战栗不止。他一个人倔强长大,苦痛自背,无牵无挂,无羁无绊,但绝不承认他被抛弃。他宁愿给自己编造母亲凄惨被害的画面,让自己坚信是天意阻隔,才让母亲没有回到他身边。
      十六岁那年,赌场来了最厉害的赌客,龙凤之姿,雍容闲雅。他眼看要输掉全部身家,赌客却把赢得的金银丝帛缓缓推回给他,叹息似的说了句“十有九输天下事”。还有一句,是把哥舒叫进内室之后,直视着他眼睛说给他听的,“我是你的父王。”

      父王。
      他按母亲说的,一直走,走了十一年,真的见到了父亲。他心中那个几乎要他吞没的空洞,被父王全部填满,变成了怀抱。
      最初的时日,他日日都去静王府邸,就算静王不在,他也要在静王书房里饮完一壶茶再走。有次他在外耽误了归程,天色发白才回到了物园。迎候他的是静王的雷霆之怒,他被震得一句话说不出,连认错也想不起来。他如迷失小鹿一般懵懂无措的神情让静王怜子之心大起,撂了几句狠话之后又对他软语温存,不但陪他用了点心,还忍着困乏与他弈棋对局。他溺死在静王的爱宠之中,他孤身流落到凤翔,只身卖身赌场,富埒王侯却形影相吊,至此才有一个人等他回家等到天亮,因为他彻夜未归对他勃然大怒。他从此将父王奉若天神,把心掏出来捧到父王脚下,甘愿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
      那时,父王还是喜欢他的,还那样喜欢他。

      之后的岁月,他们的关系每况愈下。三年不见让哥舒见识了静王的铁石心肠,他终于忍不住一再去撩拨静王的底线,只为在静王的狂怒中找回哪怕一点点他曾经得到过的在乎。
      父王满眼慈爱哄他“好好养伤”时,他天真地以为他们终于回到从前,原来只是父王觉得他连自己的愤怒都不配得到。
      也对,父王惩罚他最残酷的方式,一直是漠视。
      为什么他总是忘了,父王后来那么那么厌恶他。
      如今,厌恶里怕还要加上恨。

      静王哪里知道,这两日两夜哥舒不叫人,是因为泪流了又干,干了又再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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