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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间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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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不去观看玫瑰和其他关乎人类未来的
有希望的事物;不再是无限焦急的手中
那个往昔的自己;甚至还要
把自己的名字遗弃,忘记它,
像一个孩子忘记破碎的玩具。*
“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忘记三年前的那场战争。那时候,我们刚刚从前一场战争的噩梦中苏醒,没有谁想要继续战争,所有人都怀着深刻的厌倦去抵御着注定毁灭的预言。但是,事实证明蒙起眼睛的行为才是错误的。帝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攻势,使得之前在‘求战还是求和’的辩论中度过的整个夏日成了一场笑话。即使如此,当时所有人也仍然寄望着中央军的年轻元帅:叶修。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一次刺杀之后,这位在之前战争中用兵如神的年轻元帅竟然和主和派的总统陶轩一起,接受了投降的提议。停战书在那年秋日签订,剩下的只是名存实亡的‘自由区’和无穷无尽的监视。——为什么,一名主战派的元帅会如此突兀地改变立场?有人会认为,一个人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就会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这句话在某个意义上阐释了事实:叶修早已在刺杀中身亡了。接受投降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叶修’本人。”
一只戴着图章戒指的手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夹。
“一派胡言。”
陶轩说。他坐在会议室的宽大座椅之中,穿一件剪裁得当的西服,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甚至手指也不见半点颤抖,“这种东西,一早就应该偷偷销毁了,怎么竟闹到帝国法庭上来?难道大法官还准备听这个疯人当庭辩论吗?”
在他对面,王杰希抬起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如果有必要的话。”
“这是笑话!”陶轩摇着头,“这疯子是想说,我伪造了一个‘叶修’,借用最年轻元帅的名义接受了投降?”
王杰希凝视着他:“陶总统,无论你怎样判断这件事情,既然它已经成为我桌上的案卷,我就必须秉公审判。”
“为什么‘天网’没有插手”陶轩脸色有些发白,喃喃地说。
“因为这件事是被‘告发’的。”王杰希冷静犹如古老造币上的头像,“看来,当地的冯队长很希望借此能在您面前和帝国之前博一个好印象。‘思想罪’被写入我们的宪法已经整整两年,可惜,除了‘天网’的执行者处理的那些人之外,一件被交到最高法庭的案件也没有。陶总统,您难道不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吗?”
陶轩沉在巨大的座椅里,没有出声。
“——除非,您是因为这篇文章中写的是事实,才会如此紧张。”
王杰希的目光几乎能将人穿透。陶轩呵呵笑了两声:“怎么会。是我短视了,这的确是个好机会王大法官,一切就拜托您了。”
王杰希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我自然会秉公处理。”
他推门出去,站在外面走廊上的书记官高英杰看见他便一路小跑过来:“老师,怎么样?”
“决定了。三天后开庭。”王杰希没有看他们头上的“眼”,平静地叮嘱着,“你叫乔一帆一定保护犯人的安全。”
高英杰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拳。巨大的希望和担忧同时坠在他的心上,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得仿佛不像自己。
“当然。”
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在走廊上唯一一扇狭窗前停住了脚。他眯着眼望向外面的天空,轻声地说:
“天快晴了。”
陶轩那一天什么事情都感到不顺。这件愚蠢的“思想罪”案子叫他甚至没办法在椅子里安安稳稳坐上五分钟。当然,犯人喻文州那篇大逆不道的文章没有被传出去——可是陶轩能在所有的报章文字里看到令他如坐针毡的暗示——“天网”已经将人们的言外之意磨练得如此熟练。
总有一天要把所有该死的报纸停刊——他恨恨想着,索性放弃了公务坐上黑色轿车回了总统府。
总统府里外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卫——恨他的人实在太多了,更何况“叶修”也被他软禁在这里,他得随时防着——即使在“天网”之下意外几乎不可能发生。
但陶轩永远比任何人小心:这是他能坐上这把椅子的原因。
只是今天他太累了。
他将大衣和手杖劈头盖脸扔在进门的仆人身上,一句话不说地朝自己书房走去,就算管家来问他晚餐的事也只被他骂了句“闭嘴”。他最后走进书房,紧紧关上了门,正想从柜子里拿出珍藏的雪茄,就听见一个意料不到的声音从一边沙发上响起:“好久不见,陶大总统。”
雪茄盒子落在了地上。陶轩甚至没有费力去捡,而是缓慢地,如同机械一样地转过了身。
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坐着个“老人”,看到他之后就摘去了假发和胡子,露出了一张他永远也忘记不了的、属于叶修的脸庞:“你不会忘记你本家的伯父了吧?你可是说过,只要老家遇到了困难,任何时候都能来找你的。”
陶轩觉得自己一脚踏入了同样噩梦之中。他定一定神,勉强走到对面坐下:“你怎么来了?”
“陶轩,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个容易打发的人。”叶修摇了摇头,“你让我把邱非带走的那天我就告诉过你,我会回来的。”
——你能做什么?陶轩几乎就想问,但是他知道这话根本没有意义。这男人他从来揣摩不透。他手向下滑,谨慎地触到了沙发上的警铃按钮:“你是来带你弟弟走的。”
“我还不至于这么愚蠢。”叶修的目光越过陶轩看着对面的墙壁,“他是你最重要的筹码。我不带一个连的精兵来便不可能跟你谈这件事。——不,别想着按警铃。那件事已经传遍了,你需要我在你宅邸里被抓,让传言彻底落实吗?”
“那你要什么?”
“——将我安排到法院。给你的伯父找个清洁工的工作,对你来说一点儿也不困难。”
“哈!”陶轩喷笑出声,道,“原来你是想要救那疯子。喻文州,我没记错这个名字——他是你老朋友,没错吧?你看,我不是一无所知的。但是我告诉你,你输定了。你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法庭上劫人?我不知道你竟然这么疯——”
叶修笑了一下。
“你永远看不明白我,陶轩。别猜了。”
陶轩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注视着对面的叶修,良久才道:“我做错了什么?难道保全人民不是正确的抉择吗?你们可以作为正人君子指责我,但是历史学家不会的。到了许多年之后,人们会明白是我保护了这个国家,是我保护了这些无辜的民众。”
“在‘眼’之下吗?”叶修摇了摇头,“陶轩,你不知道你将自己卖进了什么怪兽口里。利维坦一旦放出了笼就见不到尽头。”
陶轩慢慢地在沙发上瘫软下去。他举起手盖住眼睛,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叶修没有再说什么。他站了起来,道:“明天我要得到那份工作。你的管家安排我住在客房,你随时能找到我。”
“叶修。”陶轩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你不去见你弟弟吗?”
“我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只是将污名推到他身上。”叶修低声说,“我怎么还敢去见他。”说罢,径直出了门。
陶轩在屋中昏暗里坐了很久,才起身到书桌前,写了个条子。
就凭叶修一人能做到什么?
他想着,偏偏手在放下笔的时候,还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乔一帆自从第一位“思想罪”的犯人被押进临时候监所就搬了铺盖住了进去。如果候监所允许他不介意跟喻文州待在一个屋里,可惜长官坚决反对他如此“尽职尽责”,所以他就索性在走廊上搭了地铺。
“这是重要的犯人。”他对长官说,“我受大法官的直接指示,务必确保他在开庭之前安然无恙。”
“”临时候监所的长官看乔一帆的样子就像他头上顶了朵花儿一样,最后还是大手一挥:“随你。”
再怎么说走廊上也不会多舒适。他整个人挡在喻文州铁门前面,睡袋也禁不住半夜里凉风嗖嗖。不过门里犯人总是安静得很,他偶尔透过铁门上窗口去看,看见对方总是靠在床上坐着,闭着眼睛的样子有种和监狱不符的恬静。有时候他会注意到乔一帆在看,就对他笑一下。
乔一帆于是就松口气。他心里有一肚子的话,但是却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只能沉默地、继续守在喻文州的门前。
最终高英杰过来时候告诉他,一审时间已经决定,就在明天早晨。
“明天早晨九点整?”
“是的。”高英杰说,“我们会派人来押送。”
乔一帆知道这才是重中之重。他紧紧地握住了拳,说:“一定得保证万无一失。”
“当然。——你也得小心。”高英杰说。
乔一帆点了点头,接过高英杰给他的暖水瓶。高英杰毕竟还有一堆庭审准备工作要做,又叮嘱几句就离开了。乔一帆回到监室门口,就听见里面喻文州问:“已经决定是明天早晨了?”
“嗯。”乔一帆点头,停一晌又道,“我们会保护你的。”
“谢谢。”
喻文州说。
乔一帆靠着铁门坐下,身后冰冷一直沁到他心里。他最终禁不住,问:“你不害怕吗?”
“以前我以为我不会害怕。我的心已经死了三年,我以为我的一切就是等着最后这一天。可是我错了。”
“错了?”
“嗯。你相信一颗死去的心还会再度跳动起来吗?”对方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轻笑,“那一刻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乔一帆忽然觉得难过极了。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一切都会好的。”
“多谢你。三年的准备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改变的。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我的结局。”
乔一帆默默听着他的话。他知道这大概就真的是结局了。
但是他总还在期待着根本不可能成真的事。这教他朝向不知哪里的神袛祈祷着,乞求着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尽管并没有一点儿的希望。
夜里果然没有发生任何奇迹。早晨便是押送的时候了:王杰希指派了最为精英的法警部队——这案子太过严重,他们一定要保证犯人平安无事地到达法庭,就算是为了法庭的面子。
乔一帆站了起来。他满怀希望地望向押送的法警们,希望在里面望到一张熟悉的抑或友善得足以让他辨认出来的面孔——但却没有。他的心揪紧又无奈地落下,只用钥匙开了门,让他们将喻文州带出去。
喻文州脸上带着些许困顿,但是那抹温和的微笑仍未磨去。他对乔一帆点了点头,就跟着押送的法警向外走去——他一身白衬衫在法警的黑色制服衬托下显得单薄极了,几乎像是要被黑色没去一般。乔一帆紧紧抿着嘴跟在他们后面。
通向押送车的几步路上几乎三步一岗。所有人都警惕着突然冲出来的持枪者——但好在没有这样的人。车子顺利地开动,到达法院的一路上甚至连一个红灯也没有遇上。
这顺利得难以置信,但看来他们的运气就这么好。
法院外只有几个记者。人们仿佛都对这件事情漠不关心——或者是强迫着自己漠不关心。记者们看着喻文州的眼神也是怜悯而冷漠的,就像看着一个已死之人。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青年愚蠢地用自己的笔给自己判了死刑,而且没一个人能救他或为他辩护。
法警们继续押着喻文州往法院里走。一切仍然平静得不可思议——他们顺利地进入了候审室。现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银色的“眼”漂浮在法院的每个角落。对于“劫持犯人”的警戒等级已经被调到了最高级别,任何一点异动都会引发警示;更不要提所有的法警、宪兵——这些穿着黑色制服的家伙已经快填满了法院的每个角落,简直就像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的霉菌。
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也再没有什么能改变这愚者的命运了。
喻文州仍然坐在那里。候审室的门开着,能看见走廊上来往的人。他看见几个书记官匆匆走过,带着大盖帽的宪兵挎着步枪来来往往,还有个拿着墩布的老人,始终在擦着那些丘八在地上留下的大马靴的印子。
喻文州忽然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那个老人抬起头来,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极其短暂,又极其漫长的一刻。
然后法警们进来了。
“准备开庭。”
他们挟着喻文州往法庭走去。青年没有回头——老人又低下头去,默默地拖着地板。
乔一帆无声地在候审室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三天的疲惫一时间都掩上来,他甚至连祈祷的力气也不再有了。
然而他却听见有人说了一句话。
“——是时候了。”
乔一帆浑身都绷紧了。但是在“眼”的监视下他不敢做出任何过大的动作:他只是慢慢地,尽量自然地睁开了眼睛。
走廊上空无一人。
他想了一会儿,才发现本来在这里拖着地板的那位老人,不知何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