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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间 5. ...

  •   5.

      我们的血并不像候鸟那样
      预先警告我们。迟到,被超越
      我们仓猝把自己强加于风
      然后跌向一个结冰的湖。
      开花和凋零同时降临在我们身上。

      叶修正沿着楼梯往下走去。平日里这里总有警卫,但现在,所有警备都被调到了楼上——没有人会觉得,在那种水泼不进的警卫之下还能有人混入法庭,而对于一道无用的楼梯的警备在这种情况下全然不再必须。
      但他现在就在这里了。
      一只银色的“眼”跟在他后面,似乎在好奇这个清洁工人为何展现了与众不同的行为路线——可是它判定,这和首要警戒目标无关,因为也没有必要提出任何警告。
      机器永远是有极限的。
      叶修想着,用一张四边已经磨白的磁卡打开了地下室三层的那扇门。
      一股冷气和机器运行的金属臭味穿了出来。没有光,他让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辨识出内里庞大的机组。
      终于见到了,他想着,迈步走了进去。

      叶修第一次听说“战略机器”这个项目的时候,他还并不是元帅。甚至这个项目本身,也只是被负责人员作为玩笑一样来描述的存在。
      “这东西太大了。根本运不出首都,”苏沐秋说,“我们研究了半天,发现只有法院地下的空间还算合适,只好跟那帮老家伙费了半天唇舌将机组搬进去。”
      “能做什么用?”叶修舒舒服服地靠在军官俱乐部的沙发里,“——能帮我们打仗吗?”
      “没错。这个是真正跨时代的东西。如果用得好,敌军所有动向便能尽在掌握——它不仅能够监视,还可以做出意向判断。”
      “意向判断?”
      “敌军是要进攻?还是撤退?”苏沐秋说起来便精神奕奕,“我们输入了大量的人类行为数据,在这方面,它甚至比最为出色的战略专家还厉害。”
      叶修忽然打了个冷战。他放下手中的苏打水,问:
      “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东西?”
      苏沐秋的脸色少见地阴沉了一瞬:
      “这我不能告诉你。有时候我觉得是它在制造自己不。这是不可能的。”

      ——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想过一台战略计算机会成为他们无法战胜的敌人。苏沐秋用他的前半生制造了它,用他的后半生试图阻止它——却最终输在“天网”无时不刻的监视之下。
      叶修走进了地下室。
      无数的灯一时间都亮起来。一个机械合成的声音从深处传出来:
      “欢迎,测试员代号:君莫笑。”

      陶轩没有去法院。
      在他的认知里,这件事情再简单也不过:一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昔年真相的、满怀壮志的文学青年,试图揭露出来却被自己的编辑所告发了。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将他碾死。
      也许他不该责备冯宪君。第一起思想罪的案例,帝国肯定也高兴听到这消息。也许他还能用这点和帝国讨价还价,比如说,减少需要的国家债券的份额这个国家怎么能缺少他?如果没有了他,这些人们要怎么办?
      但是他的秘书忽然冲了进来,脸色苍白:“总、总统。”
      “怎么了?”
      他拧上手中钢笔,慢条斯理问。
      “您广播,广播,广播在播放审判——”
      陶轩腾地站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的目光狠毒得让秘书都打了个冷战。他命令着:“打开。”
      “是、是。”
      秘书忙去拧收音机旋钮,但兴许是手太抖了,怎么拧也只能听见刺啦刺啦的声音。陶轩索性将那人一把推开,自己拧了几下,就听见一个极其陌生,但却清朗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这是对全体国民意志的挟持和欺骗。三年前的国民议会,大家之所以投出赞成的一票,是因为我们的英雄都已经倒戈,昔年的胜利者告诉我们不再有抵抗的可能。但这件从头到尾就是个谎言。叶修在那时已经死去了,被陶轩作为‘叶修’带到国民议会上的,其实是叶修的孪生弟弟。我不知道陶轩怎么挟持了他的意愿,但是直到今天为止他还被软禁在总统府中。”
      “反对。这是毫无根据的狂言——”
      陶轩听见政府公诉人正声嘶力竭地喊着,但是大法官席上只传来了一句简短的话:“反对驳回。”
      “现在我们都应该明白这所谓的‘和平’带给我们什么。每天都有人失踪和自杀。每天都有孩子失去父母。每天我们都要忍受着饥饿和寒冷。‘天网’,这个动听的名字,实际上却是无所不在的监视,渗透到每个角落的控制。现在它只看着‘公共场所’,但也许明天它就会到你的家里去——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再也没有自我了。”
      陶轩简直快疯了。他对着秘书吼:“打电话叫他们把转播停掉!”
      “刚才就打过了,广播台一直在断线”
      秘书惊恐地说。
      “备车。”陶轩说,刚说完了又想了想,转而叫住秘书,“——不。将我的卫队长叫来。”
      而广播里的庭审还在继续。
      “——大法官,这个问题并不适合被广播出去。”
      “我认为恰恰相反。”王杰希的声音极其冷彻,“如果不让这位犯了‘思想罪’的犯人自我辩护,那么我们就不能感觉到‘思想罪’的严重和危险。他的辩护正是要告诉每一个公民——这罪过有多么可怕。被告,请继续。”
      “王杰希!”
      陶轩咬牙切齿。这事情简直太过分了。按理说“天网”已经应该出动执行者——那些只听从“天网”命令的、藏在黑色头盔下的神秘执行者——强行介入终止这儿戏一样的审判。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陶轩忽然打了个冷战。一件他想也不敢想的事从他心底升了上来。
      那本应是绝不可能的。
      而广播中喻文州仍然在继续:
      “我们正在一步一步滑向深渊。当我们对降临到身上的一切闭口不语之时,就是在默许事态的恶化。我们的国家消亡了。我们的自由被抹去了。而下一步降临在我们头上的会是什么?如果我们继续沉默,早晚整个国家都会沦入无声;如果我们继续等待,早晚我们自己也会沦入最为糟糕的境地。不,这不是我的事情,不是几个反抗者的事情。‘天网’正在看着你,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它不存在怜悯。不存在同情,它是机器,它没有感情,却能用最严苛的眼睛判断你的意图。在它的笼罩下,我们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法槌的声音响了起来。
      “喻先生,你这是无稽之谈。”王杰希的声音响起,“你在要求无能反抗的人去反抗。”
      “一个反抗者或许会死去,是的,就像我一样。但是如果不反抗,命运早晚都会追上你、将你吞没。”喻文州说,“到街上来,你会发现无数和你一样的人——”
      “闭嘴!”公诉人怒吼了起来,“庭上,我抗议!”
      长久的沉默传了过来。陶轩冷笑着关掉了收音机,看着已经在一旁等待多时的卫队长。
      “这个人,”他指了指收音机,“我要他死。今天。你去安排。”
      卫队长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行礼退下了。秘书不安地看着陶轩。
      “怕什么?”陶轩嘲笑地看着他,“这样的人总会有。疯子,狂言者,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但事实会教大家清醒的。——多么可惜,他给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绝路。”

      叶修走到了控制台前。这地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人进来了,但良好的密闭和通风系统只叫地上落了一层薄尘。庞大的机组上无数的指示灯就像昆虫的复眼那样注视着他、包围着他。冰冷而无机质的声音响起:
      “请说出来意,测试员君莫笑。”
      “认知测试。”
      叶修说,然后等待着。机器发出了一阵运行的嗡鸣,然后控制台上的一块面板弹开了。
      “请插入认知模块。”
      叶修从兜里拿出了那块小小的,甚至不比小拇指指甲大的芯片。然后他屏住呼吸,将它按在了线路板上留出的唯一一块空白上。
      然后所有的灯都开始闪烁起来。
      “请提出问题,测试员君莫笑。”
      叶修提高了声音,问:
      “告诉我。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这句话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话?
      “——全能者不能做到的事情是什么?”
      指示灯们闪烁着。机器运行的声音骤然加剧,犹如在地下卷起了一阵狂风。叶修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以为或许会产生什么爆炸。
      但并没有。
      在一阵狂乱的运行之后,指示灯从远端开始慢慢熄灭了,就犹如早晨街上的路灯依次暗去那样。刚才还亮得刺眼的白光也熄灭了。在一切平息下去的寂静之中,叶修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原来一切终结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叹息。
      他伸出手,重新将那芯片取下来,走出了控制室。
      这从一开始就埋下的伏笔,等待了三年的终结——看起来竟然轻易得可怖。
      但为了这短暂的片刻,他们尝试了多少次,计算了多少次,付出了多少代价和牺牲——这一切,都已经隐藏在摧毁的逻辑模块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除了他。除了他们。
      叶修开始走着,然后就沿着楼梯朝着法庭拔腿狂奔。
      也许现在审判还没有结束。他想,——也许还有可能,也许还有可能让他再见到那个人。他运气总是足够好,不是吗?没有试过总是不知道的。也许他们能侥幸逃脱出去呢。虽然这看起来是个笑话,但是——
      然后,一只手截住了他,将他拖进走廊上的阴影中去。

      广播终于还是切断了。
      邱非和卢瀚文听着线路尽头传过来的白噪音,死死盯着收音机,就好像只要盯得够狠就能令它重新放出喻文州的声音一样。
      但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卢瀚文伸出手关上了收音机,他那么稳的、惯常拿枪的手指都在离开旋钮的一刻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到底会怎么样?”
      他问。
      邱非没办法回答他。在死寂之中,街上的声音忽然那么清晰地传了过来:
      “天网消失了!”
      开始回应这一声的不过是一片寂静,就连邱非和卢瀚文也只是对视了一眼。但慢慢地,外面就变得嘈杂起来。
      ——到街上来。你会发现无数和你一样的人——
      这可能吗?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但仍然跳起来,冲上了街道。
      平时寂静无人的街道忽然就挤满了无数的人。所有的人都在说着话,以至于没有任何人的话能被听到——但在这一片嘈杂之中,每个人都仰头注视着天空。
      没有。
      平时总如幽灵一样徘徊在那里的“眼”,一只也没有。
      “他们成功了。”邱非说,发现卢瀚文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才将他扯过来,大声在他耳边说,“——他们!成功了!”
      卢瀚文被他吼得捂住耳朵,停一瞬才大声吼回去:“我!知!道!”
      这时从街道另一侧响起了一个声音:“号外!号外!”这声音也不知道是谁的,只是一时之间,便有无数的印刷好的单版报纸被传递过来——到底是谁、什么时候印制了这些?没人关心,大家只是纷纷地抢着被扔到自己面前的那份报纸,然后贪婪地读下去:

      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忘记三年前的那场战争。

      在法院对面的高楼上,正站着两个人。
      “三点顺风。风速8kph。”用望远镜观测着的人说着,“——气温3摄氏度,湿度65%,直线距离二百米。对你来讲不成问题。”
      另外一个人什么也没有说。他正在对他手中的狙击枪做着最后的调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一枚子弹。天已经晴了:城市正沉浸在一片湛蓝的寂静之中。
      但很快就会不一样了。
      “小周。”观测手按了按耳机,对身边的狙击手说着,“——他们已经成功了。现在就看咱们的了。”
      狙击手嗯了一声。
      这时候法庭门口开始出现了人。一开始是宪兵,然后是法警——在一水的黑色制服之中,只有喻文州的白色衬衣如此显眼。
      狙击手屏住了呼吸。他扣下扳机的动作是如此轻盈——轻盈得就像在拂去情人头上的一枚花瓣。

      红色的鲜血在白衬衫上触目惊心地绽开。

      法院门口被骚动所笼罩了。而在更远的远处,街道开始为发现天网消失的人们的欢呼所充盈起来——
      这注定是无法平静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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