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煮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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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时的太阳，透过擦得发亮的窗户照射到深色花纹的桌面上，这家以白色为主体的港式茶餐厅里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不是很多，每个人都小声地交谈着。
董小杰心满意足地解决了一碗双皮奶，正用吸管随意搅拌着玻璃高脚杯里的椰汁西米露。
“看不出你还真喜欢甜食，比我们家猫还能吃。”俞绍文喝了口果汁，老实不客气地揶揄道。
“忆苦思甜嘛。”
下午自己讲完故事，就被俞绍文带到这家甜品店，还不是为的这四个字。眯眯眼笑着，董小杰的眼神飘到玻璃外枝叶招展的小树上，叶子在强光下竟然呈现出通透的碧绿色，配着干净规矩的四个窗格，像极了一张北欧清新派独立专辑的封面。
“看什么呢？”
“我好像又想写歌了，很久没写过了。”
“嗯？”
“你别吵，让我安静想一会。”闭上了眼睛，阳光暖暖地覆盖在眼皮上有些发痒，世界又变成了红色的、不断旋转的万花筒，那旋转在绿树中间的旋律，像调皮的小仙子，挥挥透明的翅膀又飞走了，无法捕捉。
睁开眼睛，俞绍文那一双在阳光下呈琥珀色的眼睛在近处闪烁不定，手里恭恭敬敬地递着一张白纸和一支黑色水笔。
“做什么？”董小杰好奇地问。
“我们的董大作曲家，某日于甜品店里遭遇灵感，从而诞生了一首伟大的曲子……要不要记下来？”
董小杰“啪”地把白纸拍到桌面上：“叫你贫。只有一小段，它又飞走了。”
“希望你早日回忆起这段旋律。”俞绍文半真半假地举杯祝道，董小杰只觉得心里某处缺了一块的地方，又激烈地绞痛起来。
那是一个同样阳光灿烂的午后，医院的白墙因此而更加刺眼，一个年轻人从白色的病床上坐起身来，打量着这陌生的一切。
“妈，明天是不是快月底了？”
“是啊，今天28号了呢。”
“糟了，我们乐队好像欠房租了，你先帮我交上吧。”
“我们在上海啊……”
“怎么可能？这不是北京吗？”
“不是北京是上海。”
“你别骗我了，被撞前我休学手续才办了一半呢，怎么可能在上海，这下倒好了，学校肯定同意给我休……”
少年正顾自己喋喋不休，却看见盛着粥的玻璃罐子从面容憔悴的母亲手中跌落地上，摔个粉碎。黄色信号灯和警铃大作，护士和主治医生从外面蜂拥而入，还有许多张不认识的脸。
那一天董小杰从近一个月漫长的昏迷中醒来，他以为自己还在十八岁那个阴郁的北京春天，医生却告诉他他的人生被他往回推了近两个年头，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然后是繁复至极的全面检查，诊断结果是暂时性失忆，大家以为过些时间就能恢复，结果董小杰从医院换到了疗养院还是记不起来那一段时间的事，外科专家也换成了心理专家，那一定是选择性失忆，医生和蔼地摇摇头：
“小伙子，既然不想记起来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那就忘了吧。”
董小杰泡起了小妞，在疗养院里就开始谈情说爱，小日子过得清闲又滋润，可就是不想回北京。这里好像有一股无形的牵绊扯住他，而答案就在风中，飘来飘去，却总不也着地，不肯落入他空虚无物的掌心。
“你是不是犯困了？我看你老走神。”俞绍文在他面前摇晃着手掌，“我都结好帐了，累的话回去休息吧。”
董小杰抗议道：“怎么又被你付了去？不行，晚饭我请你吧。”
发动引擎的时候俞绍文问：“你晚饭准备请我吃什么呢？”
董小杰在座位上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靠下，眨眨眼睛说道：“回去路上你给我在菜场旁边停一下吧。”
“你要买菜？”问得不无惊讶。
“怎么了？本大爷亲自下厨你不赏光？”说完像个小孩子似地扯着俞绍文的袖子纠缠道，“下次请你下馆子，老是看到你烧菜，我就是突然也想尝试下。”
俞绍文本来就挺没信心的，听到他这最后一句更没信心了，又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只好答应下来：“好好，我们小区附近有个蛮大的菜场的，我现在开车过去。对了，你会讨价还价吗？”
“干吗不原价买？不是都有标牌吗？”
你大爷的，你怎么比我还少爷啊，哪有去菜场不还价的？俞绍文心里想着，嘴上不说，小车开得飞快，拐进一条小路，停在铺满果蔬皮的菜场门口。
两个人逛了几摊，挑了些蔬菜，董小杰只研究过菜谱，不敢拿荤菜来实践，只去肉铺要了一条小肉，以备炒菜的佐料用。
走不几步，经过卖水产的一排，大闸蟹张牙舞爪，小龙虾满盆乱爬，鱼腥味扑鼻而来，地面的积水上都漂浮着白色的泡沫。
董小杰偏偏看到好大一条胖头鱼，好奇地站在那里盯着看人家吐泡泡，俞绍文拉了他一下，他尤自意犹未尽地转回头来。
俞绍文觉得好笑，提议道：“你既然这么中意这条鱼，不如我们买回家去如何？”
董小杰看了看俞绍文，又回过头瞅了瞅那条鱼，不怀好意地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也姓俞，可不是一条鱼，你看它鱼鳃鼓鼓地一张一合，和你倒长得挺像，你就这么想上佔板？”
俞绍文生气地瞪瞪眼又鼓鼓腮，在董小杰眼里反倒和那条鱼越发像了起来，只见他捧腹笑道：“我本来不会烧鱼的，怕买了浪费，不过我现在决定晚上请你吃这条鱼了。”
俞绍文帮他还了价，那买鱼的老板倒也爽快，说：“现在年轻人会自己做菜的可真不多，我就给你们便宜点。”
这边老板刚夸完呢，董小杰突然提问道：“老板，你们这里能帮忙把鱼杀好吗？我不会杀鱼，我另外加钱。”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黄昏是所有居家男女忙碌的时刻，千家万户厨房的灯光在深沉的暮色中亮起，小区的空气中飘荡着谁家红烧肉的气味，又搅进哪家油焖茄的香气，着实馋人。
此时董小杰正和千千万万家庭煮夫一样，像模像样地系着俞绍文的大围裙，在呛鼻的油烟味和乱溅的油星子的枪林弹雨中奋勇战斗。
首先对付的就是今晚的重头戏，好大一条胖头鱼，早已杀好洗净躺在盛着水的砂锅底，董小杰先削了好大几片生姜进去，再死命地往锅里塞酸菜。
“你要做酸菜鱼吗？”俞绍文看着董小杰又在酸菜上铺满厚厚一层红辣椒，突然觉得很迷茫，“还是水煮鱼？”
“Mix version。”董小杰用筷子搅拌着，头也不抬地回答。
俞绍文满脸黑线看到他点着了火，盖上砂锅盖子，然后被请出了厨房。
“你就慢慢炖着吧，别妨碍我做菜。”
折腾了不多久，第一盘菜上盆，端了出来，是盆炒蒲娄，本该水嫩的蔬菜却因为炒太长时间而萎缩发黄，毫无精神地摊在白瓷盆上。
董小杰有些沮丧地狡辩说：“我的拿手菜是蕃茄炒蛋，不是这个。”
俞绍文用筷子捡了一块尝了一下，少不得安慰道：“其实味道还不错，就是好淡，你没放盐吧？”
“…………我是忘了。”
这时候厨房里传来水快烧干的呲呲声，董小杰忙地跑回煤气灶前，手忙脚乱地往里倒切好的西兰花。
俞绍文看着他那忙碌的样子，摇摇头，掏出手机打通了全聚德烤鸭店的外卖电话。
“俞绍文！你过来看看这个是不是细盐啊？？怎么放下去有点不对劲啊。”董小杰在厨房里喊。
俞绍文一脚踏进房间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鲜味，问：“你放的哪个格子里的调料？”
“就那个蓝盒子里的啊。”
“那是味精！！！”
“不是吧？”
“你放了多少？”
“足够毒死我们俩的量……”
天色全黑的时候，肌肠碌碌的两人终于能够坐下来好好吃一顿了，四素一汤，外加一大沙锅的董氏秘制鱼块——不要怀疑，就是鱼块，那一整条鱼由于炖了太长时间已经煮烂掉了，再加上董小杰用筷子野蛮地最后搅拌，已经都变成了碎块沉尸锅底，上面浮泛着的红红绿绿倒分外鲜艳。
其他几个菜，除了董小杰自称最拿手的蕃茄炒蛋炒蛋和紫菜丝瓜蛋汤尚属正常外，西兰花鲜味太重，蒲娄烧得又老又烂还没放盐，还有一盆焦黑的金针菇炒肉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烤焦的香味。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于董小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西兰花放到俞绍文饭上，命令道：“吃。”
俞绍文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吃了下去，灌了两大口啤酒才把那股比方便面调料还重的味精味道压了下去。
董小杰给自己夹了一小撮焦黄的金针菇，吃的有点伤心。正压抑间，门铃响了起来。
俞绍文跳起身来就去开门，原来是救急的烤鸭送到了。
俞绍文礼尚往来地夹了一整块鸭腿放在董小杰的米饭上，安慰道：“吃吧，你烧了那么久一定早饿了。”
董小杰感动地抓起鸭腿就啃了起来，嘴里含糊地说道：“这连锁店全国都有，可是味道就是不如北京那家。”
“你想家了？”柔和的白色灯光下俞绍文询问的眼神也温和而沉静。
“当然想啊。今天买菜时候我倒想起以前和谢荧一起住的时候了。”
“你也给她烧菜？”
“没有，我们两个逛菜场，但是不敢买，天天吃泡面。”董小杰咬着鸭腿就笑了起来，“其实住在这里挺自由的，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有时候也就不那么想家了。”
也许这也是一种家的感觉吧，在董小杰心中有个弱小的声音轻轻地叫嚣，却被掩盖了下去，董小杰吃好饭，拣了几块董氏秘制鱼块放在小青瓷碗里，勺了几勺鱼汤，端到万年青旁边雪球的窝点那放好。
俞绍文就这么望着他逗猫玩的背影，小小地蜷在一起，纯白的T-shirt似乎能勾勒出两侧的肋骨，突然就好想走过去，摸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问问它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
“小杰，还记得那个大冒险吗？明天我带你去看我中学的操场吧。”
董小杰蹲着的时候听到背后高处传来俞绍文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俞绍文坐在灯光和阴影的边界，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叼上了一根烟，沉思的神情好像古代哲人的雕像，而俞绍文本身又是十分时尚而年轻的，平时的话语也不太具有文艺细胞，一种奇异的落差此时萦绕在他身上，好像在霓虹中俗艳又在夜雾中玄秘的上海，一个巨大的等待被解开的puzzl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 煮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