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故事》月埙

14、第十四章 花园

　　“看不出来吧，我这样老实本分的公司小职员，在老家原来是搞音乐的。”董小杰燃着一支烟，自嘲地笑。
　　俞绍文也笑，对面这个半躺在沙发上吸烟的年轻人，虽然瘦小斯文的外表挺具有欺骗性的，但此时浑身弥漫的气质丝毫无法和那四字形容词联系起来，说颓废，可能还有一些吧。

　　…………

　　十七岁那年，北京的春天还有一点寒冷，董小杰那时候还在北京一所三流大学读书，说是读书其实有点差强人意，因为课堂上他总是跑得不见人影，不是跑去和乐队排练、联系演出、表演，就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背一块写生画板去海边速写，美名其曰寻找写歌的灵感。
　　所谓速写，其实一下午只不过画上几幅抽象的线条，更多时候董小杰只是坐在那里，听着海浪轻抚沙滩和礁石的声音，空气中聚涌着大量潮湿的水气，太阳下微咸的海风，仿佛带来一些捉摸不定的思绪。
　　他喜欢大海，仿佛那片辽阔的幽暗水域能荡涤都市喧嚣带给他的一切浮躁，看着海边护栏内偶尔走来走去的陌生人，三三两两地穿梭，在湛蓝背景的衬托下，只不过是一些苍白的点缀。
　　遇见谢荧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薄毛衣，背着一个黑色的摄影包，好像一团被海水包裹的火焰，如此鲜明地撞入董小杰的视线。
　　她是个摄影爱好者，如此阳光明媚的天气是她出门采景的好时机，她举着照相机，对每一件微小的东西认真拍摄，董小杰无意识地在速写本上画着什么，线条变成一张女孩儿阳光下微笑的侧脸，还有那海风扬起的长发。
　　黑洞洞的快门突然对准了正在作画的董小杰，他楞了楞，抬起头来。
　　“嘿，你挺艺术的，让我拍张照片吧。”女孩爽朗地打着招呼。
　　对着董小杰咔嚓了几张，女孩似乎不满意，皱着眉头从相机后面探出脸来，打着商量：　　“你能不能跟原来一样，眼睛望着大海那边，迷茫点儿。”
　　董小杰把视线转向了女孩身后的那片海，阳光把金色毫不吝啬地倾倒在水面，好像无数闪光的星星。
　　女孩拍了张满意的作品，高兴地和董小杰说：“这张拿回去肯定能拿高分。”
　　原来是摄影系的学生，拿自己来交作业来了，董小杰耸肩道：“我这尊容怕是不怎么入照。”
　　“真的吗？”女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照相机里的作品，评价道，“外表欠奉，气质绝佳。”
　　真是犀利又有趣的评价，董小杰咧开嘴笑起来，女孩身后的阳光有点晃眼，他半眯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大。
　　“你好，我叫谢荧。”女孩友好地伸出手。
　　“你好，我叫董小杰。”

　　“别跟我说这是个关于一见钟情的故事。”
　　董小杰白了俞绍文一眼。
　　“那本来就是。”

　　和所有老套的爱情故事一样，董小杰爱上那个叫谢荧的女孩，证据就是他每次听情歌时都会浮现出海边那张鲜明的脸，可是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除了她的名字，其他所有的一切全部一无所知。
　　于是和所有抱有侥幸心理的恋爱少年一样，董小杰经常往那个海边跑，希望能再次遇到谢荧，如此坚持了几个月后，终于给他遇上了。
　　那时候已经是暑假了，谢荧在打暑期工，当了夏令营的助教。董小杰写生的海边靠近旅游胜地北戴河，那天她刚好带了一群小孩子去北戴河玩，走着走着就来个这个相对人烟稀少的地方。
　　董小杰还记得那天她穿了裙子，特别漂亮，当她再次出现在自己视线里时，那份感动简直可以用天赐来形容，只觉得不能再让机会从手中溜走，当时脑袋一发热就冲上前去，问道：
　　“还记得我吗？电话号码多少，我们做个朋友吧。”
　　围绕着谢荧的都是些十岁不到的小朋友，哪里见过这阵仗，开始起哄：“大哥哥，你喜欢谢老师吗？”
　　董小杰是憋足了勇气冲上去讲那么一句话的，此时被小朋友一问，脸轰地一下红了，更有好事者火上浇油，跑过去拽着谢荧的手臂问：“谢老师你喜欢不喜欢这大哥哥？”
　　沉默，漫长的沉默，虽然是心理时间上的。正当董小杰准备不成功便成仁随便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时候，谢荧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给我手机啊。”
　　董小杰窘迫地掏出手机递给她，谢荧大大方方地接了，在上面输入一行号码，再还给董小杰。
　　“我没带手机，你一会打给我。”
　　“好。”
　　“我还要工作呢，下次找你玩啊。”这么说着，谢荧带着那群小孩子，有说有笑地沿着海岸线走出了董小杰的视线。
　　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董小杰蹲在海边打通了那个电话，彩铃传来，居然是绿洲“Champagne Supernova”，乐曲中有海浪的声音，悠悠扬扬。
　　Some day you will find me
　　某一天你会找到我
　　Caught beneath the landslide
　　看到我被泥石流掩埋
　　In a champagne supernova in the sky
　　在天上某颗香槟色的超新星
　　A champagne supernova in the sky
　　某颗香槟色的超新星

　　“拿到电话号码我才发现，谢荧是个很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孩子，当时很多人在追她，但是最后还是被我追到手了。”董小杰得意地笑。
　　“你用了什么狠招？”俞绍文问。
　　董小杰垂下眼睑若有所思：“《我们的花园》。”
　　“我们的花园？”俞绍文没明白过来。
　　“是一首歌，一首写给她的歌。”

　　那个花园也许是北京大大小小的花园里最不起眼的一座，因为它小，就在谢荧学校后门的那个巷尾，每次要进入那个花园都得穿过这条古色古香的老巷，在爬满紫藤花的两株槐树下面是一截半坍塌的断墙，得从紫藤花串和长满青苔的墙面中间钻过去，然后能看见一个被小树林围绕的小湖。
　　因为这个花园是老城改建中废弃的一部分，它刚好留在历史保护的四合院景区和高楼林立的新城区中间，因此被遗忘了，没有翻新也没有拆除。很少有人能发现这里，因此分外安静，湖水清澈，湖岸上铺满了浅白色的鹅卵石，中间间或点缀着一些嫩绿的青草和粉紫色的小花。
　　谢荧喜欢这个地方，董小杰经常带她来玩，有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两个人在里面躲起来就是一下午，看着黄昏渐渐吞噬天空的深蓝，直到暮色一点点降临，城市高楼的灯光远远地亮起，他们却在这片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夜空中难得明晰的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回来的路上数着昏黄的小巷路灯的盏数。

　　那是我们经常游玩的花园
　　清澈的湖面倒映星光
　　昏暗中你的笑比火温暖
　　在那片暗淡的天空
　　铭刻下我们来时的脚步

　　我常迷失在寻觅的途中
　　好似童年的号角吹响
　　金色的阳光是你的魔法
　　香甜的花朵气息
　　旋转在那片树的阴影中

　　我想为你摘下
　　那片暗淡天空上的星星
　　告诉我什么是爱
　　在我们的花园里
　　请让我们永远躲藏

　　告诉我什么是爱
　　在我们的花园里
　　告诉我什么是爱
　　在我们的花园里

　　you come with the wind
　　brighter than the moonshine
　　you come in the shadow
　　you come my love ……

　　同样是午后的房间里，董小杰抱着一把Gibson木吉它安静地吟唱，阳光照耀在他拨动琴弦的苍白手指上，风还是那样温柔地吹拂着人的面门，却没有花朵甜腻的气息和青草泥土清水的味道，当初的词现在听起来是伤感的。
　　“她听了我的歌，最后选择了和我在一起，评价还是和第一次见面一样，我虽然不是追求她的人里面长得最帅的，但是我有内涵啊。”
　　“你就臭美吧。”俞绍文用力拍了拍董小杰的背，原来因为悲伤而偊偻着的人刹时在沙发上坐得笔直，“后来呢？”
　　“后来的事，所有谈过女朋友的人都知道。”董小杰刻意用了喜剧演员的语调，脸上的笑容也真是因为那些曾经甜蜜的回忆而明亮了一瞬，“我从学校宿舍搬出来，我们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住在一起啦。”

　　谢荧也很喜欢听那些外国乐队的歌，他们把自己收藏的CD放在一起，互相交流，董小杰在酒吧演出的时候她也经常会去看他，偶尔带点水果和吃的给乐队朋友什么的。
　　当时和董小杰乐队一起在某酒吧驻唱的还有一支比较老的乐队叫B乐队，他们在那里唱了两年多了，董小杰刚组乐队一年不到就后来居上，使得B乐队的主唱十分不爽，每次都要和董小杰争，比如说谁的演出喝彩声高啊，谁更受小姑娘欢迎啊，谁能把场子飙到最热啊。
　　和B乐队主唱的无聊打赌之一就是比谁更早泡上这里的吧花——是个年轻的漂亮舞女，于是有一天谢荧晚上从冲照片的暗房回来顺道进了酒吧，一打眼就看见董小杰搂住那个年轻舞女亲吻，旁边一群人在起哄。
　　一杯香槟扑在董小杰的脸上，谢荧转头就走，喝得已经半醉的董小杰摇摇晃晃地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见助动车尾灯消失在北京夜晚的那点红色。接下来的那一个月里，他们不停地吵架，一点裂缝开始慢慢扩大，直到有一天谢荧约他出来坐在那个花园里，她说：
　　“那女孩已经找我谈过了，她说她是真喜欢你，希望我能够理解。”
　　“你别给我插嘴，我累了，不想和你吵架，我是说我真的能够理解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别来烦我，我不喜欢你了。”
　　一张照片从她手里掉落到干净的鹅卵石湖岸，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谢荧给董小杰拍的照片，他的视线望着遥远的大海，手中的画笔似在梦中无意识地轻移，背后是蓝天、白云，阳光给他的脸打下阴影，更勾勒出脸部轮廓的细部，还有那若有所思的、诗人一样忧郁的神情。
　　“忘记告诉你了，这张照片上星期得奖了，是个二等奖，很不错，你总算还有点价值，可是……”谢荧甩开了董小杰的手，“我现在特讨厌你。”

　　“再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董小杰省略了最后一段的具体内容，他只是认真地对俞绍文说，是我对不起她，我也希望她现在能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