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七剑]》莫沉吟

19、【章十】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上）

　　“为什么？”陈家洛惊讶地问。刘郁芳并没有看他一眼，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说着。

　　“那一年鄂亲王多铎还是两江总督，率兵追剿鲁王旧部，我的朋友、就是画中的这个少年，也被抓去，受到严刑拷打，逼问他我们藏身的地点。他被别人蒙骗，说了出来，那一次我们的同伴几乎被多铎屠杀殆尽。”

　　“所以你亲手杀了这个叛徒，为同伴们报仇？”凌未风尖厉的语气突然打断了她，“你做的一点错也没有，为什么还这样痛苦？还给这种人画像带在身边？”

　　陈家洛深深地看了一眼凌未风，没有说话。刘郁芳则把散落在脸前的几绺碎发拂到耳后去。

　　“他是被骗的。审问他的人看他年纪不大，就派了个人也扮作被捕者，和他关在一起，每天拷打。后来他知道我们计划劫狱的时候，就把藏身处告诉了那个人，叮嘱他一起逃。这些事，我很久以后才从抓到的看守那里听说，可是我已经冤枉了他……在钱塘江涨潮的那个夜晚，我打了他一个耳光，斥责他是叛徒，他……他就跳江自尽了……”

　　凌未风终于缓缓地开口，声音像从枯涩的井中发出来的：“你也没有错，只是不知道内情。这件事……你不要太自责。”

　　“是吗？你真的这样想？”刘郁芳突然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中发出明亮的光芒，“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我也不知道，”凌未风重新坐到离她一段距离之外，冷冷地说，“我只是觉得常理如此。你的朋友已经死了，他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活着的人。”

　　“我有时候觉得他还没有死！”刘郁芳沉默了一阵，还是不顾一切地追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认识我那位朋友，或者你见到了他，能不能替我告诉他这些话？我会用一生来请求他的原谅，如果他不原谅，我也会用一生赎我的罪。”

　　凌未风猛地站起身，但过了很久才说：“别想了，我们该赶路了。”

　　这个夜晚和之前路途上的没有什么不同，大家在最近的一个小镇上找了家客栈，就各自休息。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凌未风轻轻地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走到满天的星光之下。

　　“你这个人哪，真是太固执了。”

　　这声音像是从他心底升起的一样，但凌未风转过头，就看见陈家洛笑微微地站在身后。

　　“还不睡？”凌未风哼了一声，“伤好不了，小心挨傅前辈的骂。”

　　陈家洛并不去管他的打岔，径自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那天你对我说的‘万劫不复’，确实是你自己的感受。”

　　“你说什么？”

　　“你就是刘姑娘的那个朋友。”陈家洛平静地指出，“你当然一直知道她的下落和近况，只是不告诉她，你还活在世上。她当年那样误会你，几乎把你逼死，所以你生她的气，一见她就冷嘲热讽。”

　　“没错，你说的都对！”凌未风烦躁地挥了挥手，“我恨她！她为什么不相信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我不解释，难道她觉得我会是那种人？你没有看见她当时的表情，就好像……我是天底下最令人厌弃的东西！哈！你觉得我不应该报复她，让她一辈子都良心不安吗？”

　　陈家洛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怜悯和纵容，一直到凌未风快速地说完这些话，才轻轻地说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么想的？刚才不是你说我在报复她吗？我就是这种人，你猜对了！所以我比一个叛徒也好不到哪里去！”凌未风说话的时候，目光却一直躲闪着，不敢和陈家洛对视。因为陈家洛一时没有回答，两人只是相对沉默着。凌未风似乎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自己要的结果，只得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陈家洛的身旁。

　　“我是救过你一命，但你也救过我，不止一次，你一点也不欠我的。”他把两手交叉在一起，像是斟酌着词句，“你……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你——”

　　“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我的事，”陈家洛淡淡地看着他，“你要不要听完再赶我走？”

　　凌未风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了。

　　“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位武林前辈、也是天下第一大帮会首领的义子，义父过世之后，我就继承了他的会主之位。”陈家洛轻描淡写地说着，并不去看凌未风脸上又是惊讶、又是疑惑的神情，“义父生平之志，就是驱除鞑虏，光复汉家河山，我们会中其他的当家兄弟姐妹，也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我本来想，以义父打下的根基，再加上百姓对我们反清兴汉宗旨的拥护，一定是振臂一呼，天下响应，不出三年，就能够完成大家的心愿。但我还是错估了清廷的实力，再加上我为人优柔寡断，指挥失当，终究是一败涂地，也让我的同伴们白白牺牲了性命。

　　“我自己却没有死在那一场战争里，而是又苟活了二十年。在那二十年中，我没有一刻不想到我辜负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好朋友、好伙伴，可是我也知道，放弃我的性命并不能对他们稍加补偿。他们让我活着，就是要在天上看着我一点一点去赎自己的罪孽。”

　　陈家洛缓缓地伸出手，在黯淡的夜色中反复端详：“我的手上沾满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的血，永远也无法洗清。在我死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很高兴，我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地狱，能让我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可是我现在在这里……”

　　“你——”凌未风怔忡着，轻轻握住陈家洛停在半空的手指，“我明白。”他没有问陈家洛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也完全接受了这整个看似荒诞的故事。他忽然觉得，两年来的疑惑一下子都得到了解答。

　　“我知道你明白。”陈家洛笑着抽出自己的手，“从那天你对我说那些话，我就知道，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你一直背负着害死同伴的罪，不允许自己有一刻喘息。你不恨刘姑娘，你是怕她——你怕她会原谅你。”

　　“她要是原谅了我，那被我害死的那些人，他们怎么办？”凌未风用力仰起脸来，像是对着天空发问，“她为什么原谅我！为什么不恨我一辈子！我是活该永远都遭到唾骂的人！”

　　“凌未风，你这个笨蛋！”陈家洛指名道姓地这么说，“你没有罪，你只是在年少无知的时候犯了错——”

　　“我杀了我的伙伴们！”

　　“他们已经死了！你再怎么折磨自己，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不然……”陈家洛微笑着，目光中闪着残酷的光芒，“我倒是宁可被一刀一刀地凌迟而死。”

　　凌未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你别说了，别说了……”

　　陈家洛摇着头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罪比你大得多，但上天还是给了我再一次的机会。所以你……别一直沉浸在自责里，别让关心你的人难过。”

　　“我……好吧，”凌未风沉默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气，“等到将来，我赎清自己罪过的时候，我就去告诉她。”

　　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但陈家洛还是摇了摇头：“你们两个人志同道合，又一直互相牵挂着，为什么不现在就说清楚？就算要做大事，你们也可以在一起——”

　　“这不可能！你、你不要再说了！”凌未风匆匆地打断了陈家洛后面的话，就头也不回地冲进屋里。他自然没有看见，陈家洛在身后深深注视着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