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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暗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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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儿眼望展白二人消逝处,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见月上中天,忽然想起那句“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本是她初来中原听酒肆所唱,此时头脑中满是歌女凄楚之意,反复思量,不觉痴了。蓦地,忽觉脸上一片冰意,竟是不知何时泪水落在脸上,一定是我看见展大哥平安回来太过欢喜了,竟然流泪了。昀儿关窗返身,听见低低一叹,待看清眼前人,不由整个呆住,说不出话来!
白玉堂随展昭默默出了明月楼,并肩而行。白玉堂忽道:“猫儿,你的问题憋了许久,当真不问我了么?”展昭道:“白兄的答案也憋了许久,当真不说与展昭了么?”两人心中雪亮,口中未说,心下却均已知道对方所想,不由相顾大笑。白玉堂道:“天气冷得紧,到我的住处喝一杯如何?”展昭点头:“展昭正有此意。”
白玉堂见展昭痛快答应,不由亲近几分,忖道,我有四个结义哥哥,却不知,有时候还是这猫懂我多些,若非他入了官场,当真值得倾心相交一场,猫鼠结义,倒也有趣的紧。展昭却道,我却随着大白鼠逛了大半夜。
白玉堂在使馆不远处包了一处院落,两人深夜翻墙进屋,白玉堂忽然想起什么道:“展昭,你等我。”不待展昭答应,出门去了。过不多时,怀里揣了一个纸包,拎了一壶酒,鬼鬼祟祟进来。白玉堂将酒菜铺桌上,又摸出两只杯子来满上,一杯递与展昭,酒是刚烫过的热酒,一杯入腹,一股暖意走遍四肢百骸,寒气大消,展昭还要斟,白玉堂却一把抓起酒壶,“没有了,说了一杯就是一杯。”随手丢过纸袋,展昭打开,原来是一袋包子腾腾冒着热气,难为白玉堂深夜之中搞来。
展昭笑笑,认命拿起一只包子来,居然是杭州小笼汤包,不由一怔,脑海里忽然涌现十余年前的旧事,少年时一次被师父罚跪,半夜里大师兄偷偷拿了包子给自己来吃,大师兄说道:“今日厨房老顾做了杭州汤包来吃……快吃,被师父瞧见,可没得吃了。”展昭饿得肚皮发慌,拿起便吃。雷星河看他狼吞虎咽吃相,叹息道:“小师弟,你这样犟,其实你向师父认个错,也不用挨饿了……”展昭摇头道:“大师兄,我没有做错事,宁可挨饿也不会承认……”雷星河道:“为人处事,通融一些,总是好的。”展昭忽然想到:“大师兄,这是你的晚饭是不是?”雷星河不答话。展昭想着师门严谨,越发认定是了,包子含在嘴里,再也咽不下去,眼泪涌出来:“大师兄,你自己晚饭省下,却给我来吃。”雷星河这才笑道:“师兄底子厚,饿一顿半顿不打紧。”又道:“你这小鬼,师父罚你偏偏不哭,这会反倒哭起来。”展昭不好意思道:“那不一样。”雷星河拧他一把脸,替他揩干泪水,“吃个东西也哭成花猫似的,日后传到江湖上,展大侠原来爱哭鼻子的,看不笑死人。”展昭想到此,暗道,大师兄待我,像亲哥哥一般。想到大师兄凄惨下场不禁眼前一片朦胧,他怕白玉堂瞧见笑话,忙即打住,咬一口包子。
忽听白玉堂惊呼一声,噌地跳起老高,气急败坏道:“展昭你没长眼不是,吃东西你发什么呆?”展昭回过神来,见桌上汤汁四溢,亏得躲得快些,不然上好雪貂皮袍只怕也要溅上。白玉堂一面低头四下看,又把椅子搬得远远坐下,嘴里絮絮念叨个不住:“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展昭好生过意不去,见他如此,只好放下包子,又怕白玉堂问他缘由,只得岔开道:“白兄,你可听说过紫玉剑?”
白玉堂见展昭提到正事,不由收了嬉笑,面色一端道:“逍遥仙子卫紫玉?”三十年前,逍遥仙子在江湖上乃是大大有名,武功样貌不知是多少江湖人梦想,后来传言碧霄仙子瞧上一位少年公子,碧霄紫玉,隐迹江湖,紫玉剑渐成江湖过往。卫紫玉行走江湖之时,展白二人尚未出世,这些武林旧事,不过是听人说起。
展昭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今夜尸房遇到黑衣人,我与他交手,发现其剑锋利不在湛庐之下,仿佛是紫玉剑。”
白玉堂道:“能在你手上逃脱,只怕不止剑锋利这么简单。我今晚也瞧见一人自使馆出来,我追了一路,到衙门口却忽然不见了,那人轻功极好,我开始还当是你……”白玉堂一顿,他方才暗中较量已知那人并非展昭,再看展昭一脸凝重,垂头不语,正是他一贯思考的样子,继续道:“看来我们遇上同一人。”
展昭道:“同我交手的却有两个。”白玉堂奇道:“两个?不可能,我一路上并未看见其他人。我在衙门里寻不见他,除非……除非那一个是衙门里面的。紫玉剑,紫玉剑,碧霄紫玉,另一个人使得可也是剑,不会这么巧吧?”
展昭目露遗憾之色,垂眸道:“我与另一人交手不过几招,并未见他出兵器。”
白玉堂盯着他略显疲惫的苍白脸色,忽然抢上前去,手掌一翻,紧紧拿住展昭脉门,展昭离他既近,又是不妨,猝然道:“白兄,你做什么?”
白玉堂查他脉搏充盈有力,略略放心,手下一松,又道:“不对。展昭你可是有事瞒我?凭你的身手,即便拦不住他们,又怎能让人三两招内全身而退?”
展昭失笑道:“天下武功高强之人何其多,便是白兄全力出手,展昭也未必拦得住。”白玉堂哼了一声,道:“你这臭猫也会拍起马屁来,深更半夜,对着一群死尸,这两人当真和你展大人一般好兴致。”
展昭不理会他言语中揶揄之语,道:“不是死尸,他们是冲……”
白玉堂自然知道展昭所言之物,截口道:“这么说来,不是淮扬府有慕容的人,就是淮扬府和慕容九歌暗通款曲……不会是襄阳和那边……”白玉堂嘴一努不再说话。
展昭沉吟道:“或有可能,两人对话说的全是契丹语,像是争执什么,只有一句‘你到底还是不放心’不知是何意思……”白玉堂想起什么,忽道:“展昭,你可认得这个?”
展昭见他手里拿的正是慕容所用短箭,道:“这是慕容之物。”
“那就是了,慕容杀人,只有你一人瞧见,尸身之上几枚短箭,并无标记,为何偏偏早不来晚不来,你一回来,他们就来,”白玉堂不顾展昭满脸赞许神色,侃侃而论,“他们既不能灭口,那就是要……毁尸。”
展昭点头道:“白兄说得不错,只是既是毁尸,白兄也说,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要等展昭回来,岂非欲盖弥彰?”高镖头尸身之上窄刃伤口又是为何?展昭眼中灵光一现,忽地站起身来,似乎想通一段关节紧要之处,白玉堂冲口道:“展昭,你想到什么?”展昭瞿然惊觉,眸色一沉,道:“没什么。”心中却道,但望我是想错了。”
白玉堂以为他关心锦盒,得意道:“你放心,你那东西我藏在一个极隐秘处,我已叫了二哥四哥赶去帮忙,断不会丢了。”
便在此时,一条人影自窗外倏忽闪过。展昭沉声道,“什么人!”推窗欲出,白玉堂已先笑道:“花蜜蜂,你倒来的巧,爷正想找你,还不滚进来?”
来人正是丐帮的华峰。华峰不大情愿进来,遮遮掩掩道:“白五爷。”白玉堂道:“没看见展大人在么?”
华峰早见着展昭,心中不免战战,原指望白玉堂,转念想此人功夫不在白玉堂之下,心一横,华峰行走江湖多年,怕了谁来?心中豪气顿生,恰在此时展昭目光直射过来,一双眼睛明如星月,微有红丝,灯光下颇显憔悴,并不见怎样凌厉,偏是就要看透自己心思一般,也是华峰心虚,双膝一软,向展昭施礼干笑道:“原来南侠也在。”
展昭看他面熟,随即想起此人正是昔日纵横江浙两地的采花贼,早年在开封府看过捉拿他的通缉榜文,笑道:“华兄不必多礼。”
华峰顿觉一股柔和内力托起自己,再也拜不下去。论江湖辈分,展昭为江南剑客孟若虚弟子,又与北侠齐名,较之华峰则要高了一辈,只是若论年纪自己却是大展昭许多,是以展昭却不肯受他一礼。华峰称呼展昭南侠,原是盼他顾念江湖之意,听展昭称自己为兄,显示既往不咎,心下略宽,暗道,这展昭倒是与传言不大相同。
见桌上酒食,眼前一亮,悄悄吞了一口口水,他连夜赶来,酒饭未沾。白玉堂斜眼瞧见,将酒壶一推,华峰接过,一气咕咚咕咚喝下,咂一咂嘴,白玉堂眉头微皱:“花蜜蜂,有什么消息么?”
华峰见白玉堂当着展昭的面叫自己花蜜蜂,脸上登时讪讪,甚是不好意思。白玉堂道:“你不必理他。”华峰这才说道:“白五爷,咱们按照您的吩咐跟着慕容九歌,他受了伤,一日不过几十里,走走停停,正像西南方向去了,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异常。”白玉堂没说话,展昭却道:“亲使自西北而来,慕容回去却往西南借道,此处再经甘陕过雁门,岂非多走几百里路。”
华峰佩服展昭心思,道:“南侠说的是,我也觉得有些不妥,所以前来说给白五爷。”白玉堂本也这般想,见展昭抢先说出,不以为然道:“人家愿意绕路不成,西南有山有水……”忽道:“不对,他们是要去蔡县!”白玉堂一惊非同小可,一把抓起华峰:“你怎么不早说?!”华峰噤若寒蝉,白玉堂跌足道:“我好糊涂!”
展昭莫名其妙,隐隐觉得与锦盒相关道:“白兄,出了什么事?”
白玉堂眉眼倒立,咬牙道:“展昭,你放心,丢了锦盒,白玉堂拿命赔你。”一把抓起宝剑,就要冲出。展昭一拦,险些被他推个趔趄,急道:“白兄,到底什么事?”华峰也道:“白五爷,稍安勿躁。我已派丐帮兄弟设法联系韩二侠和蒋四侠,蒋四侠计智无双,或许并非如五侠所虑。”
展昭觉他手上打颤,显是悔愧之极,温言道:“五弟不可自责太过。”
白玉堂被人一劝,也觉自己太过焦躁,自责道:“枉我自作聪明,竟忽略这一层。”目光一转,看向展昭:“展昭,你信不信我?”
展昭不明他所问,不假思索道:“自然信得过。”白玉堂见他满腹疑惑,摆手道:“什么都不要问了,你等我消息,三日之内,不见锦盒,白玉堂但凭处置。”又向华峰道:“花蜜蜂,恩不言谢,白玉堂他日再报。”华峰道:“五爷客气,事不宜迟,叫花子再同白五爷走一遭。”
白玉堂点头,同华峰起身出门,走不几步,忽地想起什么,返身回来:“展昭,你小心小猫。”
昀儿战战兢兢道:“大师姐,你怎么还没有睡?”
岳瑶面容惨淡,目不转瞬的望着昀儿,良久方道:“小师妹,你可真是傻。” 昀儿脸一红:“大师姐,你说什么?”说话间不觉触中心事,眼中泪珠滚动,又要落下。心道,我可不能哭了,叫大师姐笑我。强笑道:“我只当展大哥和白大哥是亲哥哥一般,我并没有……那样想。”
岳瑶面色转了几转,终于露出一丝暖意:“小师妹出生帝王之家,自小要什么别人便都依了你,便是你不愿意学武功,师父也不曾逼着你半点……展昭是你在中原遇上的第一个男子,他不肯听你的,却又对你好,你便动心了是不是?你挂念他,展昭全不懂你的心思,你便心中委屈,所以才哭了是不是?你可知男女之事,金枝玉叶和农家贫女并没有什么区别,你心心念念,人家却从不放在心上。他和白玉堂方才互相推诿,你的心思当他真的不懂么?你这样想着他,他的心里可也这样想着你么?你若对他言明了,只怕他从此会对你敬而远之,再不理你……”
昀儿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喜欢,岳瑶的话却句句打在心坎上,昀儿自幼丧母,她名字只因当年母亲生前一句戏言,我的孩儿,当如明月般皎洁明透。便取名明月,王妃生下孩儿不久便即去世,靖和王爷心痛之余,竟将昀儿姓也随了母亲。十七年来对她只是宠溺无比,一味由着她性子。昀儿忽然想到,便是我的娘亲活着,也未必这般懂我,对我说得出此等言语。待听岳瑶说到再不理你四字,脑中霎时一片混乱,哇——得一声大哭出来,扑到岳瑶怀里,边哭边道:“大师姐,我怎么办?”
岳瑶搂住昀儿,“小师妹,好好哭出来,忘了他罢。他们男人的心,像浮云一样,你又怎么抓得住……”昀儿在岳瑶怀里哭了好一阵,渐渐收住,见岳瑶身上衣襟给弄湿老大一块,顿觉不好意思,忽地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师姐,我还道你又要骂我,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言语间尽是小儿女羞态。
岳瑶心中感慨,昀儿毕竟单纯,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这般年纪,或许哭过一场便也忘了,我却如何?想到自己,不由心碎神伤,喃道:“他的师弟,自然和他一个样……”
昀儿道:“大师姐说什么?”岳瑶忙岔开道:“没什么,师姐说得,你记下了么。”昀儿点一点头,岳瑶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昀儿,师姐有一件极要紧的事,不能陪你去宋都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昀儿惊道:“大师姐要走么?”岳瑶道:“这件事极对我来说很是要紧,今夜便要走了,你放心,一路上有大人打点,况且……宁王那边自会有人护你周全。”昀儿撇嘴道:“谁要他的人护。”
岳瑶眉头一皱,似是有话要说,终于不耐道:“我不及解释,最迟半月之后,师姐自会去汴梁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