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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章十七)明信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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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他说他笃信。
素昧平生,他凭什么笃信?说的那么坚决,都失了客观。他该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李优孟放下书本,问自己该作何心情。此刻作何心情仿佛都是徒劳,她身在另一世界,千年之外,明知无论如何龙尘伊都已成腐骨,究竟哪年哪岁死去都已不再重要。虽明白是这样,可她心中却似是而非。
她渐渐开始迷惘,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世的人,历着哪一世的悲欢,该做哪一世的心情。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现下就算痛不欲生也是无用,安之若素也是无用,挣扎也是无用,认命也是无用。又能怎么样呢?她重重地喘着气,入喉的空气带着千年未变的干涩无味,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仅此而已。
为什么还活着呢?若有鬼神,若有上苍,请给个解释罢。没有人来向她解释。
便恍惚了。
恍惚着恍惚着,她便来到了历史学院教研室门外,叩响门扉。门内的人叫她进去,她便进去。有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问他找谁,她说找顾教授。那人说顾若不在,她便退出来。
本是想问问顾若,他文章里的“笃信”,是为什么。还想问问,知不知道龙尘伊究竟是何下落。她坚信自己有朝一日是会回去的,也坚信此生能再见到他。不能不见,还有话未说完。
退出门外才想起,自从那日讲座后,已经好久没见过顾若了。
“同学你等等……”门内中年男人唤住李优孟。待她应声回来,眯着眼睛细细打量她一阵,说:“你……找顾教授什么事啊?”
“哦,请教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历史方面吗?问我也可以。”
“呃……”李优孟考虑,问的是顾若文章里的内容,别人未必了解,便说,“不用麻烦您了,我改日在来。”
“等等,”那人翻了翻桌上一摞资料,抽出一张纸,比照着李优孟长相看了看,道,“你上个月来考过我们系的转专业考试是吧?成绩不错,为什么没有录取?”
“……面试不合格。”
“谁面试的你?”
“顾教授。”
“哼……”那人冷笑一下,颇有微词的样子,“这个小顾,搞什么?平常不来就算了,来了还随心所欲,这么好的成绩不要,这不是浪费人才吗?这样,同学,你学期末给你们班主任递交一份转专业申请,就说我要你了,直接转来我班里,好吧?我姓付,历史系付老师,你一说他们就知道了。”
李优孟愣了愣,没明白状况。
“怎么?非要转去顾若班里才行吗?”
“呃……也、也不是。”李优孟想,当然最好是能转去顾若班,毕竟他对龙尘伊比较有研究。但眼下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大小也算一件好事,答应也无妨,遂说了几声“谢谢”,就离开了。心想这下可以逃离神奇而可怕的化学了。宋齐听到这消息恐怕是要高兴的。
日子还在过,流水一样,无始无终,无痕迹。
深秋了。或许都已经入冬了,这里的历法她不大熟悉,算不清日子。清晨日暮,天寒地冻。外面下起了雨,缠绵又阴冷。这场雨,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吧,再过几日,飞舞漫天的恐怕就是雪花了。
落雨打在窗台上,叮叮咚咚作响。对面有一处古旧的平房,屋顶铺着灰瓦,瓦片被雨水润得清亮,远远地发出规律而慵懒的拍打声,如击磬般清脆。
外面的世界一片朦胧,天光阴沉得让人心安,倾盆大雨令天地都失了稳重,推窗便是扑面的清冷和淡淡的尘土芳香。雨天让她感觉心安,比晴天还要心安,比夜晚还要心安。仿佛在凌乱世界里心情再凌乱一点也不会被发现,仿佛所有的事情都错了乱了也没有关系,仿佛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昏昏沉沉的,什么思绪都纷纷乱乱,想不清楚也可以心安理得。
反倒是晴天里,凡事须有个分明的考虑,无处可逃,才累人。
午后,没有课,李优孟便靠在窗上缝衣服。那战甲还须一道工序就可完成。现在手头缝着的,是那天在古董市场没有退成的布料,她打算做一身广袖长裙,给自己,要做得跟当年自己及笄礼上穿着的那件一模一样。头上插着那半只海棠簪子。
不出门的时候,她总簪着那半只簪子。因为害怕出门弄丢,离开时每每小心收起。
暂时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李优孟还是苏轻暖,只是静度时光而已。借着雨天的恍恍惚惚,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去想,不用急,命运总会在某个地方等着她的。折腾得她够呛,总不至于把她忘了。
缝着缝着,看到窗外人们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四下避雨,觉得他们真是辜负了这好天气。于是“啧啧”两声,歇下手来,卸了簪子,准备出门去溜达溜达,赏赏雨。
临出门又想起来,不如顺便去把顾若的照片寄给同病房小妹妹,这事已经耽搁好久了。于是向趴在她的电脑上打游戏的白花花请教了如何邮寄信件的方式。白花花百忙之中抬眼一看,看到她寄的是张照片,也没细瞧,于是说:“是寄明信片啊?那好办,在背面写上邮编和地址就可以了。然后校门口右手边地上立着一个绿色的圆筒,圆筒顶上开着一个扁扁的口子,你扔进去就好了,会有邮差来取走的。”
李优孟于是照着来时跟周则打听来的自己住了三年的那间医院的地址在照片背面抄了一遍,执着狼毫,特地用端正小楷写了小妹妹的名字,和祝语。然后披了外衣,借了把伞,便出门去。
一出门,鞋便湿透了。地上积水颇有些深,低头看时,远远近近皆是大大小小的涟漪,圆圆的小圈里溅起细碎的水花,顷刻又落下,这处方罢了,又换了那处。行人寥寥,耳畔尽是“簌簌”雨声,听起来不乱反静。
李优孟挽了裤腿,赤着白净的小腿,从容地踏着雨水朝校门处走去。寒意有些浓,却也惬意。真搞不懂大家为什么一下雨就要匆匆地跑。
不一会儿就碰到了一名行色匆匆的同班同学,那人见李优孟悠悠闲闲散步一样,大惊失色,道:“苏轻暖,你怎么不跑啊?这雨可是酸雨,里面有硫酸的,还有PM2.5、PM10,自带毁容功能啊!快跑吧不要命了你?”那人跑远了,还在叹息,“唉,挺好看的一双腿,这就废了,真是暴殄天物……”
李优孟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听起来好像挺严重的样子,不禁惊了惊。抬起脚来看了看,似乎还没有腐蚀,又拿手按了按,也不痛也不痒……但心想还是马虎不得,于是踮起脚尖来走,这样烂也只烂脚趾头而已。
心想这世界真是水深火热。她们那个世界里,雨水还是可以喝的。
校门右手边果然有个小圆筒,张着嘴巴。李优孟站定在圆筒旁边,拿起那张照片看了看,有些犹豫。
寄还是不寄?说实话,有点舍不得。要不是因为舍不得,也不会一拖再拖拖到今天。
照片上的少年越看越是好看,从发端到眉眼,从身形到表情,每一处都惹人流连。连角落里那半只被风压弯的柳枝都青翠得让人喜爱。比起现在那个傲慢而冷漠的顾若,他少时不羁又不狂的神情,更像龙尘伊。美好得心都要软了。李优孟想,自己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恐怕也难逃顾若的魔力吧。还好她不是。又还好心里有个龙尘伊。
这照片生动极了,看着看着,李优孟仿佛感觉到,自己那时恰就在他对面站着,恰就是这个角度,这个距离,看着这样的少年。
可是……唉,做人,要言而有信。答应了要给小妹妹的,就一定要给。再舍不得也得舍,家训有云,诚信当先。李优孟一咬牙,一闭眼,心一横,把那照片决绝地丢到了小圆筒张开的嘴巴里。
为了避免自己反悔,她没有回头看一眼,直接逃也似的走开了。心想可算了了一桩事情,以后不用每天摩挲着那张照片,一边犹豫寄不寄,一边分析像不像,一边愧疚该不该了。
罢了罢了,实在舍不得,回去以后凭着印象画一张就好了。她以前可是出了名的,盲画人像不差分毫。
正想着,却突然感觉自己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腕被人狠狠扯住,扯得她一个趔趄,伞都掉在地上。手腕吃痛,她“嘶”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便回头去看。看到那一双冷厉而不掩饰怒意的眼睛时,着实惊了一惊。
一则惊的是想谁谁到,二则惊这双从来不爱表露心迹的眼此时怎么会这样直白地显出怒意来。这样子,倒像是是个冲动的人了。
顾若察觉到自己握住的是一团纱布,愣怔一下,随即松了松手上力气,不过并没有放开,很快又重新握紧,这一次反倒又加了几分力气。他又看向李优孟,目光中仍旧带着狠历,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了几分孩子般的赌气,看得李优孟都心生了爱怜。
下一刻,心里便大喊不妙,怎么可以生出这种奇怪的感情。忙甩去这份心思。再仔细看时,发觉他没有撑伞,头上戴了一顶圆帽,帽檐下倾,遮住了半个额头。即便如此,仍是没有将额上的一圈白色遮得严实。李优孟看到,他的脑袋同自己的手一样,裹了厚厚的纱布。
他帽檐上的雨水零零星星地溅起,时不时地溅到李优孟眼睛里。李优孟仰着头,微微眯起眼睛费力地看他,想说一句“头上还有伤,怎么不打伞呢?”却被顾若抢先开口。他冷冷问说:“我的照片呢?”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因为自己确实已经告诉过他,照片是用来送人的。李优孟看了看门口的小圆筒,见早有一辆带着翻斗的小卡车停在旁边,有人下车来拆开圆筒,往车上倾倒里面的东西。她说:“寄、寄给朋友了,怎么您要要回去吗?”
顾若皱起眉头看她,很严肃的样子:“寄给朋友?你把它扔到哪里了?”
“那边邮箱里啊……”李优孟指着小卡车旁刚被安装好的小圆筒说。
“那边……邮箱?”顾若眼中有异样光芒跳了跳,咬一咬牙,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指着校门另一边道,“那么请问,这边这个写着‘邮递’二字的绿色圆筒是什么?”
李优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当即一怔。果然,这边也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圆筒,但是比那边那个更绿是怎么回事?并且筒腹上果然写着大大的“邮递”二字是怎么回事?她定了定神,看一看这边,又看一看那边,又看一看这边……这么一比较,刚才投信进去的那个圆筒似乎也不是很绿……呃……严格意义上讲,那是不是应该叫做“灰色”?
李优孟:“……呃……那、那个是什么?”
“没有闻到这沁人心脾的气味吗?”顾若重重叹一口气,扶一扶额头,仿佛无语,好半天,“苏轻暖,去垃圾车上给我把照片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