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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章十八)小丫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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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八)
顾若说得不留情面,显然是认真的。
“啊?”李优孟显然觉得吃惊。异味刺鼻,弥漫在雨天里,远远闻到都觉得反胃。既然是垃圾车,肮脏之极可想而知。本以为顾若是个讲理的人,一张照片而已不会在意。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叫她去翻垃圾车。
顾若看着她。见垃圾车要开动,也顾不得再说什么,直接拎着李优孟走过去,甩倒了车旁。“等等!”他唤住车子,再次冷着脸命令李优孟,“去捡出来。”不容抗拒。
不明白他为什么怒不可遏。但李优孟知道是自己做错在先,也无怨言,揉了揉手腕,转身爬上了车子。不料刚一扒住车厢后门,那围着垃圾的半截铁皮便“哗啦”一下自己松开掉下来。车厢里堆得小山一样的垃圾哗啦啦滑下车来,散了一地。
所幸她反应快,躲了一步,未被砸中。转头有些恨恨地瞪顾若一眼,却见他仍是臭着脸,抱手死死盯着自己。完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心里默念一声,李优孟开始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拨弄地上的垃圾。起初还有些嫌恶,后来却发觉长臭不如短臭,于是便整只手没进湿淋淋的垃圾堆里摸索。翻来找去仍是没有照片的影子。
她堂堂李优孟,无论是在李朝还是在病房,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何时受过这等污浊之苦?唉,她感叹道,好在我是个好脾气又讲道理的人。这样想着,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闲人”顾若,因为实在是肮脏得打紧,她不自知地带上了微微扭曲的表情。
顾若看她挤眉瞪眼,还当对自己有意见,于是冷哼一声撇开眼,仍是“没的商量”的态度。不知为何,左看右看,他这副模样还是很像是带着赌气的。在跟谁赌气呢?李优孟不禁看得出了神,忘了手下的动作。
这一晃神,便没有察觉脑袋上方的动静。待听到异样声音转回头时,只见车上剩余的垃圾早已不堪重负,正一股脑砸下来,正正对着自己。要躲闪为时已晚,看来是在劫难逃。心里大喊一声不妙,这下不被砸死也要被臭死。下一刻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开,跌跌撞撞摔入一人怀抱里。
不是别人,正是顾若。那边山崩地裂,这边紧紧相拥。有雨丝斜斜落在他肩头,又辗转打在她脸上,跋涉了近近的距离,静静地。都能嗅到他衣服里淡淡的味道,仿佛被雨水晕染开般既浓烈且清淡,让人失神,让人晕眩。
这怀抱让人感到心惊,还有短暂的心安。李优孟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去,顾若却没有回看她。把她安置在一边,便松了手,仿佛是要表明“我只是在救人”而已。李优孟犹自看着他刀削般冷峻的侧脸,久久回不过神来。是因为相貌相似的缘故吧,为什么连这短暂得都不足以称之为“怀抱”的怀抱,都熟悉得让人心痛。
垃圾车司机下车来看了看地上的一片狼藉,拍着大腿唉声叹气半天,不耐烦道:“你们两个还让不让人过了?大雨天的尽给我找麻烦!要搞对象回家去搞啊折腾我这苦命的劳动人民有意思?”顾若自顾自脱下身上的大衣,一边随手罩在李优孟身上,一边走过去,“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会帮您全部收拾好的,这里是两百块钱,请您收下,算作补偿……”
那司机一边黑着脸连接过顾若手里的大红钞票,掸一掸,对着光线验真假,一边嫌弃地说:“我就最讨厌你们这种人了,以为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啊?有钱就可以拿老子的垃圾车搞情趣啊?哼……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呐,那边有扫把和铲子,赶紧的赶紧的,赶紧都给我铲到车上!”说着便揣起钱,擤了把鼻子道,“那啥,哪个楼里有厕所?我先去蹲个大的……”
司机走后,顾若二话不说便自己踏进那乱糟糟的垃圾里,蹲下身开始自己寻找。他找的很认真,雨水顺着挽起袖子的手臂流淌,指尖一寸一寸摸索着几乎陷于泥淖的一件件肮脏东西,一点也不肯错过,带着几分急切,仿佛不找到绝不罢休。他脸上除了认真,无有其他情绪。丝毫不见嫌恶。似乎是因为过于急切,顾不得嫌恶。
李优孟远远看着,心里不禁起了内疚。若说刚才还有一丝丝怨念,现在就只剩了满满的愧疚自责。就好像是弄丢了他什么很贵重很贵重的宝贝,犯了弥天大错。可分明只是张照片而已。他这闷声不吭的样子,倒不如骂她一顿来得痛快。李优孟忙又跑了过去帮忙。他没有说什么,却还是自顾自低头认真找寻,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似乎并不寄希望于她,只是要自己去找到它,一定要自己找到它。
终于找到那张污泥斑驳的照片后,顾若拿手掌仔细擦净,这才看向李优孟。“你是故意的吗?”他静静地问,连怒意都没了,却显得更可怕。
“……啊?”李优孟懵懂地问。从这个角度看去,照片上的少年似乎微微凝起眉头,说不出的难过。
“你不知道这张照片……”他仿佛说不下去,顿声,认真看着李优孟无知的脸,眼中闪过莫名的悲伤,很快又变得黯然。不知道为什么,李优孟觉得他心底是很难过的。“你究竟想怎么样?”好半天,他才又问。
“我……我真的只是想寄给朋友而已,不小心投错了地方……”李优孟绕着指头理不直气不壮地解释。
“好玩吗?”他问。
“……”李优孟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样很好玩吗?”他冷冷一笑,仍是看着她,有几分寂然,“要我陪你一直玩下去吗?”
李优孟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越来越不懂他的话了。有什么好玩不好玩呢?他们交情又不深。莫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惹了他误会?还是说……
“我们……之前认识吗?”李优孟试探地问。只有这个可能了。虽然她知道,不大可能。苏轻暖的人生轨迹是在另一座城市,怎会与这人有交集。
顾若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像是陌生极了,又像是熟悉得有千言万语要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眼中流动的汹涌情绪也终于恢复成静如止水。他闭了闭眼,自嘲般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交到李优孟手里。“这个钱,拿回去。”他说。再睁开眼时,其中的情绪已经很好地敛去,只剩了一贯示人的淡然。
“什么钱?”李优孟打开信封看了看,厚厚一摞。
“是你让宋齐来还的吗?”
几乎是立刻,李优孟就明白过来,这是那天买簪子的五千块钱。“不是的,我不知道他替我还了……”
“他替你还了我,你又拿什么还他?”顾若问说,“他是你男朋友吗?”
“啊不、不是的……朋友而已,朋友。”不错,这钱确实不能让宋齐来还,欠一个人的人情就够了,到处欠就不好了。
“那你把钱拿回去给他。我不会要一个不相干的学生的钱。”说完挑眉看李优孟,“这笔钱,你当真要还吗?”
“啊是、是的,我一定要还给您……”李优孟说着便从衣裤口袋里摸出一把一把零钱,捧到顾若面前,“这、这是我这些天打工挣来的,很小的一部分,您先拿去吧,剩下的我会再想办法……”
顾若并没有接过的意思,只说:“你若真想还,我倒可以替你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等我消息。”他撂下一句,便转身走开,连同那张照片一起带走,“我还有事,这里就麻烦你帮忙收拾了。”
“……”
当天收拾完残局回去,才发现身上还披着顾若的外衣,已经湿透了。因为怕被宿舍楼里的女生围攻,所以上楼前卷了卷抱住怀里这才鬼鬼祟祟地进去,装在书包里想说改天洗干净了还回去。然后去好好洗了个澡。一边洗澡一边想着,不想有瓜葛的,可眼下貌似瓜葛却越来越多。
那五千块钱,李优孟问过宋齐,的确是他替她还的。事情是这样,在李优孟被砸到手然后昏迷不醒的过程中,宋齐和白花花同学都守着她的病床。期间白花花同学十分渴望与近在咫尺的仰慕已久的宋齐同学进行友好对话,却苦于找不到共同话题。于是她便谈起了苏轻暖最近欠了一笔钱的事情,于是终于成功引起了宋齐的关注。
于是宋齐自作主张凑足了这笔钱,辗转拿给了顾若。并且对他说,暖暖欠你的,我都替她还清了,以后不要再去为难她。
李优孟叹息又叹息,好一个苦苦痴恋苏轻暖的傻瓜。然后把钱还给了他,说自己有办法。
宋齐紧张地问,什么办法?李优孟知道不好说服他,于是说,这钱已经还清了,家里寄了钱过来。宋齐这才半信半疑地收起了钱。
临了,李优孟问了一句,宋齐,我从前认识顾若吗?
宋齐眉头沉了沉,说,你认识他?
李优孟说,我在问你。
宋齐说,你当然不认识他!凭什么要认识他!又不是国家元首。
李优孟点点头,仍有些迟疑,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历了一夜冷雨,校园里草木枯黄,积水如霜,四周的空气里都带着潮湿的冷意。晚间下课后,李优孟抱着课本在碎石小道上行走,觉得这秋景赏心悦目,煞是惬意。
虽然冷,但冷得痛快。
横穿学校主干道时,突然感觉自己的裤脚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轻轻一扯。本以为是挂到了什么草丛石块,一回头却看到,是个三两岁的小姑娘,泛着金色光泽的轻软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包子,戴了蝴蝶结,穿着粉色的小小风衣,可爱极了的白色小袜子,和精致的黑色小皮鞋。软软糯糯的小手正攥着李优孟的裤脚,攥得紧紧的,仿佛害怕丢掉一般。
李优孟在走动,她也便紧紧攥着她,小碎步跟着跑,眼睛看着街对面,一副不苟言笑的认真模样。仿佛攥着的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一个熟悉极了又很信赖的人。
李优孟觉得很是有趣,就停下脚来看她。小姑娘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跟着停下来,依旧死死攥着手里的裤脚,抬起头来看她。那张小脸简直粉嫩极了,看得人心软,让人忍不住想去揉捏,甚至想咬上一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李优孟,看得认真,丝毫不带怯意。
虽则幼小,五官轮廓却美极了,尤其那不深不浅的眼窝,像个玩具店里摆着的洋娃娃。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高一低互相瞪着,瞪了好半天。
李优孟好笑地问:“你是谁啊?在做什么呢?”
那小姑娘看着她,眨一眨眼睛,还是一副很认真的神情:“我是诺诺。爸爸说诺诺太小了,不能自己过马路,要别人牵着才可以过马路。”声音仿佛微风中的小铃铛,清脆悦耳,又带着几分认真的奶声奶气,轻轻软软,突然间听得她心头暖暖。
看着她,想起了自己未曾谋面的孩子。也该这般大了吧。
李优孟弯下身去,伸出手:“我抱你过去好不好?”
那小姑娘却往后躲了躲,嘟着小嘴有些生气地说:“哼,爸爸说,不可以给陌生人抱。”虽则这样说,手上却还是死死攥着她不肯松开,仿佛认死理般,一定要她就保持这个距离带她过马路。
倒是听话。李优孟心里又笑了笑,忍不住捏了捏她可爱的小脸,捏得人家皱起眉头横眼瞪她,才又站起身,任她牵着自己裤脚,放慢了脚步向街对面走去。
“你爸爸在哪里呢?”李优孟一边张望一边问。这一张望,就张望到了对面枯黄的梧桐树下,一辆黑色的汽车。顾若站在车子一侧,换了一身舒适休闲的衣服,可他硬是把那松垮垮的牛仔裤也穿出了棱角,笔直的双腿微微交叉,懒懒靠在车门上,头上带了一顶红色棒球帽,帽檐下露出一圈白边,目光如水般望向她。
李优孟对上他视线的一刻,心里一惊,想着怎么这么巧,昨天刚见过今天就又偶遇。不是说顾教授来去无踪很难碰到的吗,怎么她倒觉得这学校里哪儿哪儿都是他,想不遇到都难。赶忙闪躲,装作没看见,领着脚边的小姑娘转向另一方向。“你爸爸在哪儿呢?不是说就在附近呢么?”
“就在那边啊!”刚一抵达对面路沿,小姑娘就松了手,欢欢喜喜地朝梧桐树下跑去。“爸爸——”她兴冲冲地喊着,扑到正张开手臂蹲下身迎她的顾若怀里。顾若眼中满是柔情蜜意,看着怀里的小丫头,脸上很自然地绽开温暖极了的笑容。这是旁人从未见过的顾若。
李优孟看傻了眼。
那边父女俩搂着脖子亲热地蹭了半天鼻子,这才一齐抬眼看过来,看向李优孟,一个在笑,一个在……高深莫测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