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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章六十一)绝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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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十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睛突然被光亮刺痛。惊了一跳,睁开眼来看时,只见一个庞然大物停在了不远处,两只眼睛中照射出令人眩晕的刺目光芒。
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一辆汽车。
随后传来开门声,摔门声,脚步声……
“苏轻暖——”
骤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的时候,李优孟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想哭。努力撑开眼皮,在车灯耀眼的白光中,看到了顾若剪影般的轮廓。
本能地就想对他摆手说,别过来,危险。可是手臂轻轻刚一动,身周保持了很久平衡的泥沙就开始翻覆流动,带着她的身体疾速下沉。抬手的一瞬间,感觉到手心里握着的小锦盒被泥沙冲散了,于是她开始在流沙中摸索搜寻。
于是越沉越快。
“不要动!”顾若对她大喊。
怎么能不动呢?盒子都丢了……好了,摸到了。于是李优孟不动了。可是为时已晚,流沙已经没过了她的胸膛,渐渐攀向瘦削的肩膀。
顾若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一盘粗绳,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一端系在车尾,一端扬起抛向泥淖中的李优孟:“苏轻暖,接……”“着”字还没出口,那粗重的绳端就已经被淹没不见。顾若二话未说,两步上前来,跪在地上,一手拽着绳线,一手伸长向李优孟:“拉着我的手!”
李优孟眨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看不清,眼皮已被污泥沾染,有些睁不开。试了一试,根本抽不出手来。
顾若当即明白过来,于是放弃了这个办法,没有丝毫犹豫,自己牵着绳线趟进了流沙地里。脚面被淹没的一瞬间,他倾身倒地,然后让自己尽量平直地卧在地上,半浮半沉,下一刻,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急急地,朝李优孟爬行游动。
好像涸辙之鱼,那么拼命。
游到李优孟面前时,伸手揽住她的身体,自己努力翻身,平躺在地面上,说:“到我身上来。”
李优孟努力动了动,却也只能握住他的手。
顾若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慢慢地挪动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将她从死神的喉间抢夺出来。流沙是有浮力的,人体密度是足以浮在它表面的。人陷入其中,动作越大,流沙流动的空隙就越大,对肢体造成的压力也越大,下沉也越快。若不动,还有生还之机。
此时此刻,顾若明白,越是心急,越是不能用力拉扯她,只能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挪动。慌乱中,唯一让人心安的,是握得到彼此的手。在一起,就不怕,大不了一起……大不了一起沉没。
当李优孟终于被他抱在怀里时,睁开眼,看到了他额头上不停滚落的汗。咫尺近的距离,她伏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他的鼻息,和起伏的胸膛。他的目光那么灼热,刺痛了她。
李优孟冲他笑笑,有气无力地说:“好巧啊,又是你。”
是啊,每次感到无助,都是他出现在面前。
似乎是被这句话触动,顾若再一次卯足了力气,一手抱着李优孟,一手拉着系在车尾上的绳子,开始艰难地朝那边坚固的地面上挪动。
期间有过脱手,有过下陷。但终于还是,爬了上去。
来不及休息,来不及喘息,顾若站起身,抱着神志不清的李优孟,跌跌撞撞向汽车跑去。车灯照着坎坷的路,一路向灯火人烟处驶去。
行至半路,李优孟被颠簸醒过来,定了定神,便转头去看顾若。明灭路灯下,竟然看到了……他眼底的一行泪。
她惊了惊,便伸手去摸那泪痕,仿佛要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泪,问:“哭了么?”
顾若捉住她的手,没有回头,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请你善待这具身体。”
李优孟顿了顿,抬眼说:“所以,你终于肯相信了?”
顾若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发狠,所有的毫不留情,都宣泄在了汽车身上。疯了一般行驶了一段路,他突然忍无可忍般,一拳重重捶在了方向盘上。
汽车瞬间失了方向,开始歪歪斜斜乱撞。虽说是塞上旷野,但毕竟有几颗树木。车身便擦着一刻大树树干经过,又飞驰向另一边。
不知道刮蹭到了哪里,突然一块碎石迎面撞上了前挡风玻璃。玻璃应声而碎,像是炸破的水晶一般,纷纷扬扬洒向车内的两个人。
李优孟本能地闭了闭眼。感觉到浑身皮肤一片细细碎碎的痛,睁开眼看时,却只是被拍打得红肿而已,还不至于割开口子。可是一抬眼看到顾若的脸,却不由得惊心动魄。
顾若的脸颊上,与原先那道黯淡的伤疤交错的方向,又多了一道鲜红的痕迹。有血珠从那里渗出,凝成剔透的一枚又一枚。
李优孟颤抖着声音道:“顾若,你的脸……”
顾若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也是骇然一震。谁都没有忘记李优孟当时说过的话——如果这里再添一道伤,我就相信……
顾若突然暴躁地摔门而去,弃这车与车上的人于不顾。
李优孟愣愣坐了好一阵,才冲下车去。看着顾若埋入夜色中的背影,喊道:“尘伊……”
顾若脚步滞了一下,却没有停留。
“尘伊,你就是尘伊吧……你就是他的转世,所以我千里迢迢来寻你,是不是?”
顾若头也不回,一直向夜色深处走去。
他身后,李优孟呕出一口鲜血,重重倒地。
从来没有想过,一觉醒来,一切会变得天翻地覆。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最后一次好好的见面了。
印象里自己倒地之后,顾若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脸颊,撕心裂肺的哭喊,叫着的是“暖暖”二字。
暖暖,暖暖——
有滚烫的液体不停地拍打在脸上,蔓延在她眼角、嘴角,像是苦涩的大雨。李优孟当时还在想,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呢?从没见过他哭的样子,还以为他不会哭。
转眼又想,他那么伤心,声嘶力竭,恐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苏轻暖。他大概是在哀悼他死去的暖暖。
记得自己昏沉中好像说了一句:“尘伊,你别哭,我好难受……”
……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守在身边的是父母,而不是顾若。
分明记得睡梦中顾若还问过她一些话,自己也迷迷糊糊答了。怎么感觉才睡了一会儿,醒来就物是人非了。
父母眼睛红肿,看起来哭了应该不止一两天了。一问才知道,自己足足睡了半个月。问他们自己出了什么事,他们只说,没事,没事,就是生病了,小病。
抬手看到自己皮肤上不知何时遍布了深红色的暗疮,有的地方都破皮出血,狰狞可怕。李优孟心想,这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于是趁父母不在的时候,询问主治大夫。大夫说,她的身体里堆积了不知名的慢性毒素,现在已经出现器官衰竭的迹象,很难治愈了,而且……这毒素以前从没有人见过,目前国际上还没有救治办法。
李优孟其实没大听懂,于是直截了当地问说:“后果是什么?”
“后果就是……最多只剩一年了。”
李优孟点点头,又点点头。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混沌中有人对她说过的“五年之期”,不是回去的日期,而是,彻底死去的日期。
一直以来,都会错意了,错怀希望这么多年。
李优孟问,这件事情,顾若知道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一句。
父母愣了好半天,才说,他知道的。说完便哭,哭完又拉着李优孟的手,说已经知道顾若的女儿就是她的孩子了。母亲还信誓旦旦地说,小暖你放心,妈妈一定帮你把孩子夺回来。
李优孟说,那怎么可以?千万、千万不要,诺诺是他的命,千万不要从他身边夺走她。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说,傻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替那个坏人说话。
李优孟心想,他已经失去了苏轻暖,如果再失去诺诺,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的吧?想到这里,便又问,顾若去了哪里?母亲说,他就是个没有良心的混蛋,把你送来医院,就消失了。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也没关系。李优孟其实不怨他,甚至有点体谅他。突然认识到她不是他的苏轻暖,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身边呢?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宋齐也走了。
李优孟从来没有想象过,宋齐不在身边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他的陪伴来得太轻松了吧,从苏轻暖的十二岁,到李优孟的二十二岁,十年间,不需要她自己去找他,他就一直在她身边,想尽办法,留在她身边。
以至于现在他突然说要走,李优孟都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来。
尤其没想过,他会在她这么艰难的时候离开。宋齐虽然不知道李优孟的病情有多严重,但肯定知道,这病并不轻。放在往常,他一定寸步不离。
可是现在,他说要走。
那天他最后一次来看望苏轻暖,一进门心情就很沉重,坐到最后,才说:“暖暖,我要走了。”
“哦。”李优孟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别人的私事,自己不该多问。可是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心底的困惑,就又问了一句,“去哪里?”
“我要出国了。”宋齐说,“我们家,要移民了。其实早些年父母就打算先送我出去念书的,是我死活不愿意。现在,我必须要走了。”
“哦。”李优孟说。这回强忍下好奇,没有继续问一句“为什么必须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