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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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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的阳光假期结束,回到巴黎,卓天重新投入到繁复的工作中。
四月的北方依旧阴晴不定,海边才能穿的短裤和衣裙得暂时收着,和吴悦的交流也只能局限在微信或者电话里,一如往常。可卓天知道,有些东西留在了马赛的海浪和阳光里。时间悄悄地冲刷着过去留下的印记。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末,经吴悦提醒,卓天邀请邹逸来家中吃饭。虽然只请了邹逸一个人,卓天倒不觉得这样尴尬。和邹逸的几次交往都给她安然的感觉,似乎两人之间是有许多话题可聊的,即使单独在家中吃饭也不会觉得不便。
周六晚上六点,邹逸按响门铃。他穿着白色圆领T恤和灰色的薄西装外套,下身是修身黑色牛仔裤和Stan Smith的黑尾休闲鞋,手上拿着一束马蹄莲。
"你来啦,真准时。"卓天打开门,在玄关见到他高兴地说。
"第一次登门拜访,当然要守时。不然怎么会有下一次?"邹逸换上拖鞋,把花递给卓天。
"好漂亮,有心了。"卓天观赏纯白的马蹄莲花束不禁赞叹。
"我觉得你应该喜欢。"很久没见过面,看着卓天开心的笑容,邹逸有些出神。
"我把它们摆好,你进来坐吧。不用担心,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卓天转身走进厨房,从储物柜里拿出在旧货市场买的玻璃花瓶,盛了点水,细心地把马蹄莲摆好,然后拿进卧室。
卓天刚做过清洁,小公寓里干净整洁,散发着清新的味道。邹逸坐到卧室的小沙发上,环顾卓天狭小但温馨的公寓。浅色系的家具,看出来是四处拼凑的,却都挑选得简洁富于品味。床上的被子很整齐地铺开,藕色的床罩上没有多余的花纹,浅灰色的抱枕搭配得刚好,和沙发的颜色呼应,整个房间的格调和谐地展开了。墙上挂着光与影的摄影作品,夜晚的巴黎,流动的塞纳河,看不出是哪位摄影师的手笔,卓天自己拍的也未可知。宜家的书桌上整齐地陈列着文具用品和苹果电脑,小相框里是她和家人的合影。白板的涂鸦甚是可爱,贴着四处收集的磁贴,TO DO List画满了横杠,看来需要换一张新的列表了。真是个用心生活的可爱的女孩。
邹逸笑着低下头,白色茶几上摊着阿诺斯的《全球通史》上册,已经看到了后半部分,很用心地画着笔记,邹逸不禁拿起书本仔细地检索卓天的笔记。
这时,卓天端着马蹄莲花瓶从厨房进来,白色的花瓣映着她皎洁的脸庞,外面的光线暗淡下去,她却更加散发着柔和的光。邹逸朝她笑了笑。
"花真衬你。"
"谢谢你。"卓天将花瓶放到茶几上,看到邹逸捧着《全球通史》便问,"你也看吗?"
邹逸摇了摇头:"一直想看这本书,但每次看几页就放弃了。你看了很多。真有耐心。"
"只是闲暇的时候翻翻。也不用心。日积月累才看到这里。"
"我更喜欢小说。总觉得没有那么枯燥。"
"恩,小说更容易看下去。遇到好看的话。"
"可是还是晦涩的东西更有挑战性。很佩服你。"
卓天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只是胡乱看看。"
"但是很认真,就很好。"邹逸指着卓天娟秀的笔记。
卓天低下头:"别总夸我了。"
"那给我个不夸你的机会。晚餐吃什么呢?"
"恐怕没这个机会了。我准备了最没风险的奶油培根意面和煎三文鱼。"卓天调皮地笑着。
邹逸摊了摊手,做出无奈的表情。
卓天转身去厨房端出两盘主食,奶油意面搭配腌芦笋和三文鱼,非常家常却又美味的西餐。用心的摆盘,又在意面上撒上奶酪。
"要喝白葡萄酒吗?我买了勃艮第的Chardonnay。"
"破费了,当然要喝。"
卓天拿出色泽剔透的霞多丽,慢慢地倒出两小杯。在茶几边,面对面席地而坐,邹逸举起酒杯感谢卓天的款待。
口感细腻的霞多丽入口香甜,淡淡的酒味萦绕舌尖,再搭配肉质丰厚的三文鱼,简单而完美。一点点意面填饱胃口,奶酪香醇的口感和白葡萄酒的气息缠绕,使人回味。
邹逸又添了些白葡萄酒,抿了一口说:"不让我夸你,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卓天放下刀叉,也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那就聊聊你自己吧。作为朋友似乎总不太了解你。"
过了一会,邹逸说:"我就是这样,你看到的。"
"恩,生动形象。"卓天点点头,开玩笑的口吻。
"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交代我的一些事。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会考虑透露一些秘密。"邹逸挑了挑眉。
"秘密?那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以为你好奇。"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寻常的事情。比如你去过的地方,认识的人,这样的。"
"可我身上或许没有寻常的事情。"
卓天露出惊愕的表情,喝了一口酒:"你是?职业杀手?"
"为什么会想到杀手?"邹逸大笑。
"小说里常常描写的。没有寻常的事情,一切都特殊,不能透露自己的过去。"卓天又看了看邹逸清俊舒展的面容,"不过你又实在不像。"
"那就好。"邹逸笑着替卓天加酒,"看来我的长相还是比较寻常的。"
卓天低下头继续把盘子里的意面吃完。
"我呢,真的是比较奇怪,生活上也会有很多不便的人。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邹逸很真诚地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卓天慌张地起身打开房间里的吊灯。再次坐到坐垫上,邹逸认真地看着自己,想要叙述什么的样子,努力整理着思绪。
"我现在没法工作,只是在这边生活一段时间,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结束。我就一个人。不过如你所见,因为家里的原因,我不会生活不下去。"
卓天点了点头,不说什么,静静听着。
"我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做家里的事情,当然是合法的,不是你想的杀手之类的。"邹逸刻意这样解释,脸上带着笑意,"那个时候我每天跑步,去世界各地参加马拉松。我也很喜欢上海的生活,总之过得非常愉快。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回到欧洲,直到现在住在这里。"
"一个人。"卓天轻轻地说。
邹逸静静地点头:"是的,只剩一个人了。"
"抱歉。"
"不用对我感到抱歉。生命就是这样的。"
气氛突然凝重,葡萄酒杯折射出柠檬色的光线,照进眼睛莫名炫目。
"谢谢你能告诉我那么多,可以被你当做朋友,真的很开心。"卓天举着酒杯,默默地喝下一大口,"其实没有什么特殊不特殊,寻常不寻常的,每个人的经历都独一无二。不知为什么,和你或许有许多不同,刚认识你的时候又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可和你在一起却总觉得坦然又自在。"
"我也是。"
相视一笑以后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看着葡萄酒杯卓天突然想起吴悦说的《Mariage d'Amour》,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
"你喜欢理查德克莱斯曼吗?"
"恩,还算喜欢。演奏得有深度。"
"要不要听一些他的演奏?"
"好啊。"
卓天随手打开网上的列表,随即响起《星空小夜曲》 迷人的空灵旋律。
"听到这首曲子就会想到漫天的星星,也不知道今晚什么时候见到。"邹逸摇着手中玻璃杯里剩下的晶莹酒体,出神地说,"这首曲子,本来是墨西哥音乐家的作品。一首很生活化的歌。因为曲调迷人被改编过,才是现在的样子。"
音乐响起的时候,卓天安静下来。此时,扭头看着窗外,眼睛里是越来越浓的夜色。沉浸在乐曲声中,静静地喝着白葡萄酒。窗外露出巴黎暧昧的夜色,飘进一丝丝微风,而星星却还看不到。就这样,他们望着夜空,直到下一曲再下一曲。
"星空是很重要的东西。"卓天望着窗外突然平静地说。
"星空是很重要的东西。"邹逸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看着彼此,确认彼此所说的含义。是的,星空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们所说的一定有相同的地方。这样的默契不该有其他的原因。仿佛回到了刚认识邹逸的那个午后,一样的感觉。
许久以后,卓天站起身,收拾餐盘,邹逸见状也起身帮忙。厨房里,邹逸一定要求自己来洗碗,卓天只好在一旁帮忙冲洗。
"今天谢谢你,晚餐、Chardonnay还有音乐都很棒。"邹逸还是称赞了一句。
"不用客气。谢谢你帮忙。"
"下次再来我家,好好招待你。"
"恩。"
"明天做什么?"
"早上和载淳一起去健身房,下午在家休息。你呢?"
"会外出。有个重要的约会。"
"哦,看来很重要。"
"恩,对了,就下周六吧,来我家吃晚餐。家里还有很好看的电影。"
"好的,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不过应该不会有。"卓天笑了笑。
餐盘都洗净擦干,邹逸告辞。卓天送他到公寓楼下。
"再见,早点休息。做个好梦。"邹逸在大门口向卓天道别。
"你也是。回去注意安全。"卓天向他挥了挥手。
邹逸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岔路口的时候,回头看着卓天的公寓大门,明黄色的路灯照耀着白色的玻璃大门,房檐投下清晰的阴影,那抹瘦小的剪影已经走出了视线,温馨的聚会已然结束。不免抬起头看看这里能够看到的夜空,皎月繁星已经上场,微薄的浅色云层身后是非常遥远的星星。
喝了酒恐怕不能开车,又有些头晕,邹逸只得给Etienne打电话。Etienne是他在法国的助理,一名25岁的亚裔法国人。
"可以来十三区接我吗?我的车停在这。"
"好的,Adam,地址发给我。我尽快过来。"
邹逸挂断电话,给Etienne发去地址,在居民区街边无聊地等待。不出五分钟Etienne就到了,急匆匆地从地铁里走出来,向邹逸挥手示意。他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身材健壮,是很典型法国亚裔的样子。
"Salut, Adam."
"你总这么迅速。"邹逸笑着把车钥匙交给他。
Etienne替邹逸打开车门,等他坐好了,从车头绕行到驾驶座开车。
"Adam,我家就在这附近,刚好刚才我在家休息。"Etienne发动邹逸的保时捷911 Speedstar,打好方向快速地起步行驶。
"打扰你休息了。"邹逸解释,"在朋友家里喝了酒,所以不能开车。"
"这是我的工作啊。Adam,你的朋友住在这吗?"
"是的。"
"什么样的朋友?"
"一个在这里读书的中国女生。"
Etienne点点头,过了会说:"老板,你不要误会。你交往的朋友和我没有关系。但是我觉得你这个朋友一定很特别,对吗?"
邹逸笑了笑:"Etienne,你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要告诉你,是的,这个朋友很特别。"
"我就知道,你和平时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很放松很幸福的表情,平时会比较严肃。"Etienne偷偷瞄了邹逸两眼,专注开车的同时说。
"可我不爱她。不是爱情。"
Etienne几乎是邹逸的专职司机,平时会给他做简单的翻译,也会解决他在法国生活上的一些琐事。邹逸雇Etienne,一方面因为他精通中法文,另外他也曾在家族的公司工作。开着车走在路上,邹逸会不自觉地向Etienne倾诉一些心事。
"不是爱情吗?"
邹逸摇了摇头:"不是,我觉得她对我的感觉也一样。但是我们彼此欣赏,好像可以理解对方的一些情绪。非常自然。"
"那就是最好的朋友了。那也很好,Adam,拥有这样的朋友是很幸福的。"
"是的,所以要好好珍惜。"
"你们认识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
"那可能要再认识久一点,毕竟最好的朋友要接受时间的考验。"
"可我的时间不多了。"
车厢里突然安静,Etienne原本的微笑不见了,认真地看着路况。邹逸则微微仰着头,闭着眼。
"把车篷打开吧。"邹逸突然说。
Etienne便打开车厢的车篷。行驶在巴黎的郊区公路,夜晚的风吹进车厢,有点阴冷。Etienne减缓车速,平稳地行驶。
邹逸仰望着几乎静止的星空,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思想异常冷静。离开了都市拥挤的建筑群,荒原上的星空展现出巨大的包容力。和小时候在阿尔卑斯山露营时看到的,好像没有差别。可那是二十年前的时候了,真的一点区别都没有吗?脑海深处的回忆渐渐清晰,曾经身边的少年望着浩瀚的星空,眼神里闪烁着光芒,稚嫩却郑重地告诉自己:"星空是很重要的东西,我的中文名字就叫星遥吧。"
如果一切事情都沿着寻常的轨迹,他们恐怕还在一起,成为Etienne口中接受住时间考验的最好的朋友。可既然假设了如果,现实就不会是如果。不知不觉间,脸上有些冰凉,邹逸举起双手捂住脸叹息。
"Adam,我们到了。"驶入车库,Etienne看邹逸捂着脸提醒他。
邹逸埋下头,过了会抬起身,平静地说:"Etienne,你先回去吧。开那辆车。"
Etienne看着邹逸眼睛里分明的血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我走了,Adam,有事打电话。明天我准时来接你。"
邹逸点点头,Etienne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出去。车库门缓缓地自动合上,车库里陷入黑暗和死寂。
不知在这样的黑暗里坐了多久,邹逸打开车门,踉跄着下车,回到偌大的家中,没有换拖鞋,径直躺到了沙发上。客厅的灯光循声自动点亮,却没有一丝人情味。他突然很想回到卓天的小公寓,坐在地板上或者窝在小沙发里,听她的小音响里播点儿音乐,然后闭上眼,嗅着她房间里自然清新的香气。可他不属于那里,就连再多花些时间和她成为更好的朋友,他都做不到,剩下的生命还有多久呢?医生告诉他如果半年内找不到匹配,可能就没有办法挽回。他突然转过身,窝在沙发里深深地啜泣。独自面对病魔和死亡以来,都没有今晚的感觉糟糕,他想和卓天一起跑步,一起旅行,一起阅读小说、观看电影还有歌剧,他想拥有很多很多时间,成为一个寻常的人,拥有寻常的人生,可却不能。
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玄关换上拖鞋。打开鞋柜的时候,卓天穿过的粉红色棉拖鞋依旧摆在显眼的位置,踌躇了许久才直起身走向厨房。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刚才吹了冷风的关系,现在有些头痛,邹逸打开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喝掉大半。壁橱里拿出今晚该吃的药又找出感冒药一起吃掉,看着橱里剩下的一盒又一盒药重重地关上橱门,仿佛这样才能解气。
转身上楼,回到房间,也不知要做什么,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BBC报道的叙利亚内战依旧没有结束的趋势,极端主义占领了叙利亚的大部分国土,政府军与反对派的交战如火如荼。从2011年开始,这块储存着丰富石油资源的土地上就没有过安宁,战火纷飞、难民流离失所。即使联合国或者美国插手,动荡的局势也只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心烦意乱只能切换频道,法语电视实在陌生,只好定格在BBC。熟悉的国际新闻,仍旧是那几则。也不知卓天正在做什么,一定不在看新闻吧,或许洗过澡继续阅读着晦涩的《全球通史》,可能还在做笔记,又或许已经睡了。不由得看了看时间,晚上十一点十六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热的征兆,他便去洗澡。
走进卧室另一端的卫生间,硕大的镜子照着自己疲惫的脸,就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眼睛深陷进去,泛着血丝,脸上还能看到泪痕。真是可笑,自己竟成了这副可怜虫的模样。立即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感觉更加清醒利索了才开始洗澡。热水汩汩地冲刷着肌肤,好像带走了刚才外面的寒冷,从中感受到一丝放松。冲洗过后泡了一会澡,邹逸躺在浴缸里,听FM acoustic里传来流动的古典乐,联想到卓天的趣味,也不知她有多喜欢理查德克莱德曼,可是相较起来,如果能多听一些特雷沃·平诺克的大键琴演奏,或者古斯塔夫·莱昂哈特的也很好。作为古乐爱好者,优美又精确的巴赫平均律曲真的不能错过。下一次邀请她去听一场演奏该多好。
邹逸洗完澡走出浴室,走进衣帽间,脱下浴衣换上柔软的睡衣家居服,看着一屋子昂贵的衣物和饰品发呆。一排定制西服从上海带来了这里,生病以后没有穿过,却也期待着再次穿上的那天,还有没有机会回归寻常的人生呢?邹逸摇摇头走了出去,穿过卧室的沙发和床走到窗边,坐在摇椅里按下按钮,一时间房间的灯光都熄灭了,硕大落地窗的窗帘缓缓拉开。
深邃的夜空铺天盖地地包裹着玻璃窗,此时的邹逸好像坐在了星空的怀抱里,他静静的望着天空,等待着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