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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六、雨中比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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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喜微笑着说出了那句话,就不再看他们两人一眼。
柳无眉与李玉函也悄悄地离开了,看出逐客的意思就无法再腆着脸了,何况他们并不能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事。
他们平生所见的英雄大侠,无论古道热肠还是公平严正,只要是人心就有弱点,终究能被世间的利益,或是恩义,或是虚名所打动。但此刻他们离去之时,心中不知怎的,浮起一个迷惘的念头,那些成名人物的原则在这少年面前竟似不堪一击。
屋内又回到了最初的安静,离开的人也许还会回来,毕竟他们绝不是甘心放弃之人,但至少此刻已不再有不受欢迎的客人。
桌上的灯火又稍稍暗淡了些,端坐不动的人,孤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曳。
酒坛仍未开封。
友人未归来,还不到饮酒的时候。
雨未停歇。
青石板的路上不见泥泞却也湿滑,难免让行人湿了鞋袜。
楚留香足不点地,在重重屋檐之上掠过,如同御风而行,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清爽与畅快,看着雨境中水墨画一般的江南古城,清丽婉约如许。
他一向喜欢这样自由自在仿佛逐风而行的感觉,所以他此刻心情很好,微翘的薄唇也不见了原本的冷酷,温柔的微笑舒展开来,在这个时节里,连眷恋着他脸颊的细雨都显得多情而缠绵。
烟笼的雨雾中,忽然又多了一条淡淡的人影。
细雨如丝,偶或一阵风过,就如同轻纱一样斜斜地飘起。风过,雨落,无一样是安静的,惟有雨中的这个人,仿佛是这样的画卷中唯一的静止,不知道他何时来到,也不知道他伫立了多久。
楚留香停住了脚步,这样的雨夜,路上仍有行人,这个人是否专程为他而来?
一个羽衣高冠的白发老者,仿佛孤鹰一般的孤寂高傲,更为这清丽如画的烟雨江南带来了无边的萧索苍凉。
楚留香静立在雨雾中,距离几丈之外,已认出了此人是谁。
三十年前,李观鱼在剑池的试剑石畔,邀天下三十一位最著名的剑客论剑,那场比试之后,他被众人心悦诚服地推为天下第一剑客。
弹指间昔日的意气勃发已成枯黄的画卷,当年的名剑客大半都已仙去,余人想必都已垂垂老矣。
这个人,就是当年烹茶品剑的三十一位剑客之一,帅一帆。
楚留香心中叹了一口气,微笑道:“老前辈可是在等我?”
那人缓步走上前来,他的剑犹在鞘中,人却已散出逼人的剑气,几步之外已可夺人心魄。他站定后,缓言道:“老朽帅一帆,你可是楚留香?”
楚留香道:“正是。”
这两个字话音才落,就听一声龙吟,帅一帆掌中长剑已出鞘,碧如秋水,剑气迫人。
楚留香神色不变,赞道:“好剑。”
帅一帆一声长笑,“此剑十三年未离鞘,今日为你而出,你也可以引以为傲了。”这老者虽已白发枯槁,但长笑声中仍是豪气干云。
多年前的相似言语再次落入了耳中,楚留香叹息道:“前辈可是受人之托,来取在下的性命?”
帅一帆肃容道:“不错。”以他的辈分,本不该轻易向小辈出手,若非是三十年的情谊,而要对付之人又是年轻一辈的江湖中绝无仅有的人物,又如何能使他的长剑再次离鞘而出?
何况在他眼中,习武之人,在比武时死于对方剑下,本是最好的归宿。
江湖中人,似乎早已在闯荡之初就将生死抛在脑后,而习剑之人,从不认为死于他人剑下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这本就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准则。
楚留香却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在他看来,人命都是可贵的,不论缘由就流血拼命,本就是人类做的最傻的事了。然而此刻却势必要有一战。
若是以前,他或许还会问,那人为何要让人来取他性命。但此刻他已知晓,一切都不必多言,因为他的话,在那些成名已久的人物心中,并不会比李观鱼的儿子的话更可信。
帅一帆问:“你用何剑?”
以他的眼力,虽看不出楚留香身上带着武器,但也有人将看家兵刃贴身而藏,旁人再难看出来。何况,即使这青年当真未带刀剑,为了公平起见,帅一帆也有耐性陪着他去挑选一把趁手的兵刃。
楚留香微微一笑,身形已然轻巧地掠出,在道旁的垂柳上折下了一枝柳枝。不等帅一帆想明白他的用意,须臾之间,又已返身掠了回来。
楚留香微笑道:“请老前辈指教。”他垂手而立,三月柳条新碧,柔韧的枝条上还带着新芽。
帅一帆此时才明白,楚留香竟是要以这柳枝应战,对决他手中这口饮过无数鲜血的神兵利器,眼中不由地现出了惊怒之色,厉声道:“纵是昔日的李观鱼,也不敢如此藐视于我。”
楚留香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天下万物,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枯枝片叶也好,神兵利器也罢,都是一样的。”
淡淡一语锋芒迫人,帅一帆也是一呆。他练剑数十年,已臻化境,静下心来自不会不明白这话中之意,只是想不出眼前的青年在这个年纪,如何就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帅一帆沉默片时,缓缓点了点头,然后他又走上前了两步。
他手中长剑还未出招,但几步之外,楚留香却感受到了他的剑气的压迫而来,似乎周围的雨雾都已凝结,而人在其间,连呼吸都快静止了。
当年一战,胡铁花在一旁观战之时,原以为楚留香以树枝为剑,是想要以柔克刚,但在帅一帆的剑气压制过来时,他几乎已经想不出楚留香还有什么获胜的机会;直到楚留香的身形冲天而起,帅一帆的剑气与杀意湮灭黯淡之时,仍未想通他是如何做到的。
帅一帆的剑气看似已与人融为一体,却也只差将无形剑气溶入有形剑招这一步,楚留香当日趁他换气出招之时跃起,以树叶激射而出,触动了他的剑气,在那一瞬间他的剑气有了空隙之时,侥幸赢了半招。
楚留香目送着帅一帆转身离去,这一战他虽是胜了,脸上却也无喜悦之意。他平日并非喜欢依循旧规之人,对敌时更是机变百出,纵然世人都认为处在他的境地,能想出一种破解之法已是不可思议,也是绝无仅有的破法。
然而他却知道,世间让人停滞进步的就是因循守旧,对着相同的对手,相同的剑招,他本不该用一模一样的应对之法,然而他还是如此出手了。
这其中是怎样的心情,天下间更无一人能够了解。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听着雨中有人喝彩道:“老头子今天可是大开眼界,少挣了一晚上的馄饨钱也值了。”
楚留香转头望去,此时从雨雾里走出来的正是戴独行,苍老的面容上也神采飞扬,仿佛瞬间年轻了二三十岁。
他呵呵笑道:“老头子原本是想在下雨天躲懒,却在道上看到了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正想拉着他去喝两杯,不想楚香帅来得这么快。”
这这老人家虽已卖了十几年的馄饨,但在二三十年之前,也正是戴独行纵横江湖之时,他若说与帅一帆有交情,却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然而他白日里还不肯与楚留香碰面,此时却忽然现身,必然是有原因的。于是楚留香问道:“老前辈可是来找在下的?”
戴独行笑道:“我瞧着帅一帆是与一对年轻夫妇同来的,可我知道这老头孤家寡人一个,生平也没个儿女的。这对小夫妻我虽是不认得,但看着他们往楚香帅与令友投宿的客栈去了。”
楚留香长揖道:“多谢”,随后身影动处,已消逝在雨雾之中。
戴独行也似看呆了,许久才长叹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轻功。”
楚留香全力奔出,片时到了客栈。
他虽知那少年的武功才智非他人能及,但柳无眉此女阴计百出,他也不能不为朋友担心。
屋中有温暖的灯光透出,早已有人回来了。
丁喜坐在桌旁,微笑着转过头来,就看到了推门而入的楚留香,以及看到他时,楚留香脸上舒展开来的笑容。
那个笑容温暖而明亮,就好像有些人,让人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仿佛可以看到红泥小火垆酒温刚好,纵是在冰天雪地之中,心中犹存暖意。
有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但灵魂之中却又如此相近,一经相遇,就如同酿了几千年的酒,潺潺流淌的是不改的知交与情谊。
楚留香看到他后,这才忽然想起了一事,摸摸鼻子,有几分尴尬道:“酒忘了带回来,等我再去一趟。”
少年安静地坐着,微笑道:“桌上有酒,何须再去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