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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悲喜不相通 ...


  •   此时已经快要九点了,除了时不时有几个慢跑和遛狗的人经过,四下一片寂静。小吴哥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没有表情也不说话,埋头盯着脚下的石阶缝隙里长出的一根草,一坐就是半小时。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我去给你买一瓶水喝吧?”

      他摇了摇头,继续盯着那根草发呆。

      小吴哥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了我们班里的一个男生,被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打电话谈分手之后,据说他用室友的洗脸盆泡了一晚上的脚。看这状态,我一点也不怀疑,如果我不打破这份沉寂,小吴哥大概率也能盯着一根草坐一晚上。我有点焦虑了,宿舍10点半锁门啊,我还回得去吗?

      于是我顶着死亡寂静,主动跟他套话,说,好久没看到你了。你现在还在骨科规培吗,张医生跟苏茜姐姐他们都还好吧?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跟我说话了。

      他说张翱和苏茜挺好的,他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的就去领了结婚证。

      我一听这句,心想,哎妈呀,这可完犊子了。都怪我这张嘴!看来我一语成鉴,他真要当干爹了。我正想安慰他两句吧,他又自己接着往下说了。

      他说他现在在普外轮转,普外比骨科更为繁忙,值完大夜班,再跟几台手术,这时候本专业的导师张主任在门诊遇到一个有意思的病例叫他们去观摩讨论。除此之外,张主任手上还有课题研究组,为了日后能找份好工作,大家争着抢着都想进组。他感觉每天都在猝死的边缘徘徊,但他又很清楚,年轻的身体没那么容易垮掉。所以只要不死,当然就得继续活。

      前几日,他因为手上还有很多普外的工作没做完,张主任的手术,他央求住院总师兄别把他排上去,导师在手术室里没有看见他,下来先找住院总骂了一顿,接着又找他谈话。然后就很生气地说,“以后只要我进了手术室,必须看到你。”
      他忽然就觉得很累,不想卷了,想回家,想睡觉,不调闹钟,想睡多久睡多久……

      “你看,之前找你们帮我打造的形象,现在又没有了……”

      他说着把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颗理着板寸头的油腻脑袋。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和,脸上也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

      我当时心里面想,您快别笑了,这笑得怪渗人的。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还压着很多事情,不然以他吃苦耐劳的老黄牛品性,这会儿肯定回家睡觉去了。哪有空在外边瞎晃呢。

      于是我又捡各种各样的问题问他,一开始是一问一答,我问什么他答什么。后来话匣子打开之后,我就是一块背景板,他自己一个劲在那说。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还挺能说的。

      “昨天半夜,我接到了一个急性盲肠炎入院的患者,是个女孩,年纪跟你一般大。我看到她躺在担架上被推进来,后面跟着个室友。就想起你来了。

      和你们当时的情况一样,在校大学生,家长不在身边,老师给签的手术知情同意书。

      当时科室里的二线医生,要么回家休息待命,要么在手术室里忙。主刀的是普外的住院总师兄。阑尾手术他已经做过很多次,不说特别有经验吧,切个阑尾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着,用有些发颤的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当时是凌晨两点多钟,原本躺在值班室里休息的他被叫起来“扶镜子”。按照小吴哥的说法,阑尾手术也就两位医生在台上,一个是主刀医生,一个是扶镜手。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先进腹腔镜穿刺器,扎进腹部表层,然后充气,建立通道,接着就把腹腔镜探头从中间的通道里塞进去观察腹部内的情况,再然后就是分离阑尾和黏膜把病变阑尾切除从通道中取出,再把阑尾扎好基本上就完事了。

      小吴哥的工作“扶镜”,听起来似乎很容易,事实上他经常会因为没猜准主刀医生的下一步意图而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当时就站在主刀旁边。腹腔镜进去的时候他看见这个姑娘的腹腔内有少量鲜血,但术前检查并没有发现病人腹腔内有积液。他感到疑惑,但仅仅只是疑惑。

      当时镜头被鲜血弄花了,小吴哥脑子里的疑惑很快就变成了“这时候要不要把镜头拿出来擦擦呢”。

      他望向主刀师兄。

      手术室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和手术器械发出的声音。主刀师兄冷静地操作着,很快就将的发红的阑尾和黏膜分离开来,切除取出,并开始扎阑尾。而这个时候,他们发现患者腹部的鲜血越来越多了。

      是戳卡碰到血管了么?他没有时间多想,他的工作是给主刀扶好镜子。

      主刀医生双目盯着腹腔镜的显示屏,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他指挥小吴哥,两人在患者腹腔内翻了个遍,没有发现出血点,但腹腔内的新鲜血液却越来越多。主刀语气依然平静,他让巡回护士立刻给二线医生打电话,或者去其他手术室看看谁有空……

      “他讲得太平静,太稳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应该很慌,已经无计可施想找人救台。他肯定特别希望有一位主任从天而降,洗好手走进手术室说,来,让我看看你做得怎么样了。但是并没有,他身边只站着我,我懂的不会比他更多。”

      于是,小吴哥扶着腹腔镜,主刀师兄吸出腹腔内的鲜血一边清扫视野继续找出血点,一边等待。可是那个女孩子的生命体征因为大量失血逐渐维持不住了。心率增快、血压、血氧饱和度都在往下掉,已经到了一个很危险的临界点。

      麻醉医生看出不对,联系血库,很快就把血给输上了。可是一边输血,一边掉血,根本不行。等二线、三线的医生赶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

      “那她死了?死在手术台上了?”我轻声询问。

      小吴哥将头埋在双手之间,摇了摇,半晌,才回答道:“她没死,我下班之前去ICU看了一眼,依然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年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并不想被迫‘关机’。”

      我重重地松了口气,正想说什么。

      小吴哥似乎笑了一下。他说,“你是不是想跟我讲不要放弃之类的话?”

      我点点头道:“对啊,你不是想到了什么吗?你是不是知道了出血点在哪呀?可能你说出来,就能救这个女生一命,她那么努力地想活着……”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他的脸埋在双手之间,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论,发出沙哑的干笑声,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着。

      他的反应让我感到十分慌张。我连忙站起来弯着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顺气。我说对不起,是不是我又说了什么无知的话,如果是,那我向你道歉。

      但他一直摇头。

      “病人家属也是这么问的。她还这么年轻,她还活着,你们是医生,你们想想办法,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我记得那姑娘刚打好腰麻的时候,还在问,医生,已经开始了吗?这么醒着,知道有人要给自己做手术,又感知不到医生具体在自己身上做什么操作,她有点儿害怕。麻醉医生跟她说,我给你加点镇定的药物,你睡睡吧。睡一觉醒来手术就做好了……她有点纠结,最后还是说,好吧,那我相信你们,我睡睡。”

      “‘相信你们’,这句话说起来太轻松了……”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崩塌,那层保护的面具已经无法掩盖他的心头翻滚的情感与情绪了。他开始哭,嚎啕大哭,哭得五官扭曲涕泪横流。他一边哭一边说太累了,学医太累了,又没几个钱,他不想学医了。

      我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棒球外套,直接将他整个脑袋罩住。我不敢再胡乱搭腔了,只能默默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抬手拍拍他的背,向他传递些许安慰和力量。但这些行为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小吴哥不是那个站在手术台上操作腹腔镜不断吸出患者肚子里血液的住院总师兄,他看着对方神色镇定地进行操作,无法揣测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而我,不懂医学也没有见过死亡。所以当时一向淡定的小吴哥到底为什么崩溃大哭,以我的人生阅历,更是完全体会不到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与几个发小、朋友在农家乐里吃吃喝喝。在场的有一位恰好是外科医生。我们不知道怎么聊的,就聊起了这件事。对方说,哎呦,该不是戳卡扎破骼外动脉了吧?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有这种案例在。但如果是,那得马上开腹止血。

      本来是个小手术,一开腹,就整成大手术了。主刀如果是年资高有魄力的,马上开腹,说不定还有救。主刀是年轻医生,他不敢做,又没人及时救台,小姑娘怕是要没了。

      我当时非常惊讶,直夸那位学医的朋友牛逼。对方笑笑,牛逼什么,事后诸葛亮。

      他说急性阑尾炎,是个小手术,但多少医生栽这上面呐。如果当时有个大主任出来救台,主刀能哭着给人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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