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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她感到羞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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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小王医生的夜班。
头一天,小吴医生才刚值完一个24小时“猝死班”。到了晚上八九点,他处理完手里的工作,换了身衣服打算下班回家。
我惴惴不安地在骨科病房外的电梯间来回踱步,不时地伸长脖子往走道上瞄。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小吴医生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还要下去买零食吃吗?”小吴医生看到我,和平时一样亲切和善地微笑着打招呼。
我对他摇了摇头说,“吴医生,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之前……是我说话不过脑子,我在这里郑重地向你道歉,非常对不起。”
他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虽然对你感到很抱歉,但我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愣住,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了,因为他确实他一语道破了我心中的想法。好在我反应还是够快,思索片刻就想到了应对之策。
我的应对之策,来自于我爸爸。我爸妈吵架,很多时候明明就是我妈的错,但我爸要跟我妈道歉。我问我爸,你没做错你道什么歉。我爸说,事儿他是没做错,但“态度”错了。
于是我说,“我确实不认为自己的的‘观点’错了,但我背后论人长短,这‘态度’肯定是不对的,我必须为我错误的‘态度’,诚恳地向你道歉。”
“噗……”他别过头,埋头笑了一会儿。然后忍住了笑,转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不用在意。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的内心还是蛮强大的,不论是态度还是观点,我不会因为别人一两句无心的话就否定自己怀疑人生。况且你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尤其是‘腿疼治腿’那句。”
随着“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他朝我挥了挥手,拖着脚步走进了电梯。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小吴医生形象,忽然变得挺拔、高大起来。我自己的身形则突然变得十分渺小和丑陋。回到病房之后,我花了很多语言向王媛表达我这种感受,王媛却只说了两个字。
“羞愧。”
小吴医生的温和宽容,让我发现自己自以为是肆意评价他人的行为真的很LOW。所以发自内心的感觉到了羞愧。
第二天小吴哥来医院上班的时候,平时自来熟见人就能凑上去聊两句的我,大老远看见他都绕道走。他来病房,我不是尿遁就是屎遁。王媛在一旁快要笑死了,她说,你竟然也会不好意思啊?你也有今天?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一直努力地不与小吴医生打照面,直到那天下午五点多,我去食堂给王媛打饭,跟他撞了个正着。
“你来打饭呀?正好,你等等,我有点事找你。”
当时是他先看见我的,我想“遁”已经来不及了。一看见他,我就觉得自己特丢人。但人家都说让我等等,有事找。我只能端着盒饭来回踱步等着他把饭打好。
“吴医生,有什么事吗?”我问。
“其实,我私人,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埋头笑了笑,模样有些腼腆,“我呢……确实不太会打扮。说我‘挫’的不止你一个,大家都这么说。你也看到了,我们医学生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能在这群人跟精致不沾边的人里垫底,说明我是真‘挫’。我也想改变一下,但上班太忙顾不上。你们小姑娘在这方面比较懂吧?我想捯饬捯饬我自己,能帮我指条捷径吗?最好是省时、省钱、立竿见影那种。”
我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想到他找我是为了这么一件事。我忽然就觉得,我将功折罪弥补羞愧的机会来了。
我思索片刻,“呃……打扮人这方面……你看我也挺挫的。我估计我帮不了你。但是,王媛挺懂的,她这次能躺医院里,也是因为爱美给爱进来的。要不回头我跟她说说,咱们合计合计?”
就这么的,我们很快达成了一致。
下午七八点,小吴医生下班,我们一行三人溜出医院,打了个车前往J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步行街。
在车上,问清了他的预算之后,王媛拍着胸脯保证,400元虽然不能给捯饬得多么高大上,但走个校园文艺小清新路线也足够了。下车后,我们跟着王媛在各种服装店里穿梭,很快就有了收获。
白色宽松纯棉T恤衫,48RMB,取代了小吴哥身上那件充满商务气息的红棕条纹POLO衫。
灰色休闲运动裤,88RMB,取代了原本那条土黄色的休闲牛仔裤。
尔克白色板鞋,折扣价,98RMB,取代了原本的蓝色运动鞋。
王媛说还差件外套。我们挑来选去,倒是看中了一家外贸小店的宽松黄白灰格子翻领外套,但是人家开价268。超预算了。还好是小店,套近乎砍价这种事自然是我上。磨了老板一个多小时,最终以一百二的价格入手。
一番捯饬之后,小吴哥身上那股子老气沉闷的感觉被打破了。他本身个子也不矮,其实骨科那几个规培研究生,男的身高都在一米八左右。都是高高大大的,可能平时小吴哥总跟张翱站一块儿,气势上输了一截,我也不觉得他多高大。但这会儿再看,忽然觉得他还是个衣架子,并且换了身装扮,整个人看起忽然有了几分少年感。看背影,你会觉得就是大学里那种干净、帅气的阳光大男生。
但剩下的四十多块预算又能做什么呢?王媛说,做发型。
接下来我们又去了理发店,经过王媛与托尼老师一番交涉,发型师把小吴哥两侧的头发推短,又将他中间发量多的头发往前梳理。经过一番洗吹剪,小吴哥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正当我与托尼老师都十分得意的赞叹时,王媛说,别慌,等等,再等等。
她让托尼老师找了把修眉刀,用她刚恢复了一些的右手帮小吴哥重新修了修眉毛。最后,王媛让我把之前买的口罩给小吴哥带上。
“哇,小伙子,你这造型一换,太靓了!我都觉得很有成就感。”托尼老师不禁感叹道。甚至还提出了想拍几张照片做宣传的要求,是被小吴哥婉拒了。
“简直帅毙了好吗?这么看,跟杂志上的模特一样。小吴哥,你真的蛮帅的!难怪王媛说你底子好!”我由衷的感叹,并跟着王媛一块叫人家小吴哥了。
他似乎有些尴尬不适应,犹豫地问我:“真的吗?”
我说,“真的真的,我审美品位不高,不过王媛和托尼老师都说好,那必须好。”
说实话,在折腾完之前,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可以这么帅。以前我就从来没注意到,他虽然发型很挫,有点儿凸嘴龅牙。但整个脸型、眼睛鼻子真是长得挺好看的。这人一捯饬出来,简直可以原地出道了。
王媛作为这次改造小吴哥的总指导,一条胳膊打着石膏,另一条胳膊带着护具,得意洋洋,鼻子都翘上天花板了。
小吴哥大概还不太适应周遭的一片赞美之声。下意识地埋头,不好意思地笑着催促我们快走。
走出理发店之后,如我们所料的,回头率超高。走在路上,我们都能听见别人在议论。那个戴口罩的男生感觉好帅啊,不知道摘下口罩什么模样。身边跟的两个小姑娘,有一个还是挂着断手的,别是两人打架打的吧。
眼看小吴哥有些无所适从,我拍着他肩膀,调侃道:“小吴哥,你以后可以去整个牙,等彻底秃顶之后,买顶假发。想当帅哥,那就把假发戴上,穿搭看齐时尚杂志,走路都带风。不想当帅哥,就把头顶的假发摘下来扇扇风。那种完全‘拿捏’的感觉,简直泰裤辣!”
次日,小吴哥以昨晚那身造型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个总在人后微笑着的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某日忽然成了个显眼包。所有人都十分震惊,整个科室都炸了。我估计以前那些眼里只有张医生的护士小姐姐,忽然发现,这还有一支潜力股,可要趁早下手!这也是算是帮苏茜医生那边减轻压力了。
也是这一天,王媛的妈妈终于出现在了医院里。虽然我们每天都打电话给她妈汇报情况好让阿姨放心。但她始终放不下女儿。她向单位告假几日,又请亲戚帮忙照顾家中老小,搭乘最早的航班来医院陪女儿。
这阵子,也就只有刚摔伤手那天王媛哭叫得很惨,此后每日她都笑嘻嘻的。但经历一劫,突然看到赶来的妈妈。她绷不住了,哭得稀里哗啦。王媛妈妈为了感谢我对王媛的照顾,当晚请我吃了顿大餐。三人谈笑着大快朵颐,到了晚上八点才回到医院里。
我把王媛治疗期间的一些病例、片子和各种票据一一跟阿姨做了交接。然后又把我爸妈给王媛准备的一个“红包”交给阿姨,毕竟,王媛这次出意外,跟我多少也有些关系。
处理完这些事,我就回学校去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特意去医生办公室和护士办公室,跟各位医护道了声谢告了个别。我没有看到小吴医生。他那天不值夜班,那些看上去永远写不完的病历、病程似乎都早早写完了。
我们学校离J市第一人民医院23.5公里。回到学校之后,我成天都追着狗屎跑,自然就将J一医那短短一周所经历过的人和事抛诸脑后了。
王媛出院回学校上课的时候,有一阵子我们倒是会偶尔会谈论起那些医护。其中谈论得最多的,是“小吴哥”。我觉得王媛挺喜欢他的。但这就像我们大一刚军训完回学校经常会谈论起带我们作训的那位“小黑”教官一样。我们总说好怀念军训时的生活,要约着去部队探望教官,也只是说说而已。几十公里呢。
再次见到“小吴哥”是在大一下学期的四月份,狗屎生日的前一日。
那天是个周六。
我上午10点搭乘校车去市中心的商场给狗屎选生日礼物。逛来逛去都没挑到合适的,最后走进一家皮具手工坊。
那位穿着围裙的花臂老板忽悠我,说古代那些小姑娘会送情郎亲手刺绣的荷包以表心意。你可以做个皮夹送给喜欢的男生嘛。皮具,经久耐用,有格调、有质感,亲手制作更有纪念价值。还可以用金箔烫上文字表白。多浪漫啊。
我也是信了这老板的邪,花了两百多块钱给自己找了份罪受。我就不是能耐着性子做手工的那种人,硬着头皮敲敲打打、缝了拆、拆了缝,从中午12点干到晚上七八点,这才终于完事了。
都说做手工礼品会特别有成就感。但看着我亲手缝制的那个破钱夹,我真不知道成就感从哪里来。
我觉得这玩意根本就拿不出手。如果我硬要把这样的东西往喜欢的男人手里塞,那只不过是打着“心意”的幌子强迫对方收下不值钱又不能用的丑东西而已。
当老板按照我的要求给我做的那破钱夹烫上TY FOREVER LOVE金字,装入巴掌大的黑色天鹅绒礼品袋递给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好了,白白浪费了一天。
我随手将那个钱夹塞进棒球外套的口袋里面,拖着步子想找点东西吃,然后打车回学校去。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一件熟悉的黄灰格子外套从我身侧过去。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件从268元被我一路砍价到120元的衣服。
对方带着灰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但那种拖着脚步的疲惫模样,确实有点像我印象中的值完猝死班回家的小吴哥。于是我对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喂!小吴哥!”
他一开始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来,他对我微笑,却是一副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模样,好像下一秒人就会倒下去。
“喂……你怎么了?”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触碰到他的手的时候发现他手很冰。天气明明没有那么冷。
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要猝死了。怎么办?心肺复苏我不会啊。我摸出手机想打120。却被他拦了下来。他说他没事的,只是情绪有点崩。让我千万别打120,他一点儿都不想去医院,尤其是J一医。
于是我扶着他,两人慢慢走了一段路,在背街绿化公园的一处台阶上坐了下来。
说实话,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他这种“淡定帝”崩溃成这样。当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他不会是去跟苏茜表白,然后被惨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