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能不犯贱》凤仪

32、在世活菩萨

　　狗屎打视频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看天色一直以为时间是下午六七点钟。可吴越临却告诉我，现在是早上五点四十？

　　那坨狗屎没毛病吧，凌晨五点跑机场，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连忙在笔记本电脑上查了一下航班信息，然后发现，哦。上午六点半从H市机场起飞，到西宁转G市，中午12点多到G市机场。这么飞确实是最便宜的了。

　　狗屎那人很节俭，我记得当年我从B市回G市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要回老家了，以后不回来了。

　　他听说我买的是早上10点的机票，立马劝我，上午的机票一千四百多，晚上的只要六百，要不你买晚上的票吧。

　　我想，这特么什么人啊。我脑袋被驴踢了喜欢他那么多年。为了气他，我退了原本的商务舱，买了张头等舱。

　　我出发去机场之前，他忽然出现在我租住房的楼下，像只鬼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我身后冒出来，帮我拿行李，说送我去坐机场大巴。

　　我说不用了，坐机场大巴那得走多远呐，我叫出租车。

　　我看着他帮我把行李放好，关上后备箱，然后走到车窗边塞给我一包东西，说是给我准备的，让我路上吃。

　　然后他就静静地站到路边，双腿在人行道边上扎了根。出租车起步，没有一句再见。

　　我回头透过后车玻璃看着迅速缩小的人影，他依然站在人行道边上一步没挪动过，唯一的变化是，他埋头给自己点了根烟。

　　当时计程车里播放着周杰伦的一首歌《千里之外》，那位计程车司机年纪比我们大一些，大约是个八零后，歪着脑袋扯着破锣嗓跟着车载音响一起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

　　我气急败坏，扭头对师傅说：“你换首喜庆的唱，我给你加一百块钱。”

　　师傅愣了一下，换了首《好日子》。

　　我在B市机场VIP商务候机室里打开了他给我的那个红色塑料袋，发现里面装着一瓶娃哈哈、一个洗好的苹果、一个白煮鸡蛋、一罐银鹭桂圆八宝粥还有一根双汇王中王火腿肠。

　　一股旧社会妈妈气息扑面而来。

　　90年代小学生去春游，家里人这么准备，小孩子都会哭吧？

　　所以我看着那包东西哭了很久。

　　我不想把那包东西带回G市，问候机室的保洁员要不要，对方笑着摇头，指了指垃圾桶。

　　最终，那包东西就放在B市机场商务候机厅的一个垃圾桶旁边。兴许是红色塑料袋太过刺目，那个画面就此在我脑海中定格。

　　我想我还是应该吃掉的。如果吃掉消化成屎拉出来，我就不会耿耿于怀了。

　　“陈晨，你在做什么，怎么半天没声，要不你开个视频吧。”

　　吴越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将我拉回现实。我说“好呀好呀”，随后立刻挂断电话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个视频通话邀请。

　　很快，我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他的模样。

　　他此时正在自己家的小书房里面伏案而坐。桌上摆放着一台戴尔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堆书籍。屋子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橘黄的暖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明暗相交，在他侧脸轮廓上勾勒出一层金边。

　　“你弄了个手机支架呀？这个角度拍出来看着可真帅，比怼脸拍好看多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吴越临盯着手机摄像头看了一会儿，随后他侧过脸去，埋头整理桌面上的资料。

　　我又自顾自地说着话，“你这么早就起来看书？对哦，之前我在山郎的时候，你也是一大早五六点钟发清晨街景照片给我。看来你习惯早起做事。是不是觉得这个时间空气好，人也精神，还特别安静？”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把那些资料书籍一一收拾好，叠整齐。

　　我仿佛习惯一个人唱独角戏，却并不在乎无人响应，继续自顾自地巴拉巴拉。

　　“看来这段时间我没有骚扰你是正确的选择。你看你这作息，一下子就健康了。前阵子，我真担心你会猝死。你已经不是‘小吴’了，你还是悠着点吧。”

　　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我相信以我的能力可以滔滔不绝地一个人说两三个小时，直到对方主动挂断视频。可就在这时候，他终于收拾好了他的书案，扭头对我说话了。

　　“这么说，这段时间你是想过‘骚扰’我的是吗？”他说着，脸忽然凑近了手机摄像头，“陈晨，你把灯打开行吗？”

　　他的语气分明温和，用的也是商量的口吻，却带着一股我无法拒绝的气场。这让我想起手术室里被他“骂”得大气不敢出的实习小哥。

　　“哦哦哦……我给忘记了……”

　　我连忙跑到一边把灯打开，我拿着手机，摄像头晃了几下，接着屏幕里出现我狼狈的模样——睡得乱七八糟的鸡窝头、浮肿的脸、又红又肿的眼睛，眼睛里还有血丝。

　　“熬了几个晚上？你这样还有闲功夫担心我会猝死。”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又问，“你哭什么，出什么事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里浮肿的双眼，忽然发现一侧的眼角下面还有些没擦干净的泪痕。于是赶忙抓起衣角胡乱抹了一把。

　　“哦，没什么。”

　　接着我大致跟他说了一下我近期工作上的悲惨遭遇，然后告诉他，一觉醒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独自坐在床上，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忽然就觉得十分悲伤。

　　“你应该赶紧去洗个澡清醒一下。是你睡昏了头，猛地醒来记忆断片。世界一直都在，遗忘的是你。”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低沉，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明明是同一张笑脸。为什么他能让人觉得温暖可靠，也能让人觉得……这么扎心？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刻我受到的心理伤害比手术室里那位碰到他无菌区的小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我发现他此刻不笑或许比笑着更亲切些。

　　他告诉我，昨天半夜四医急诊死了个人。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医院里哪天不死人。

　　这位患者只有21岁。宫外孕，输卵管破裂，失血性休克。

　　她三天前就因为肚子疼得受不了去内科就诊，内科医生让她做个阴（分隔）道B超，她拒绝了因为她未婚。腹部B超未见异常。医生说，腹部B超很可能照不出来。谨慎起见做个HCG。

　　HCG多简单呀，验个尿而已。

　　她又拒绝了，她说不可能的，他们戴了套。因为着急跟男朋友出去露营，她要求医生给她开点止痛药就那么走了。多坚强乐观的女孩子呀，令人敬佩。

　　等她再次出现在急诊，已经是失血性休克，生命体征微乎其微。

　　隔着手机摄像头，他抬眸认真地看着我，眼底涌动着不明的情绪，和那天四医定车场里一样。想起他那句“我走了”，我心中莫名的难受。

　　“你还记得九年前阑尾炎手术大出血的那个姑娘吧？”

　　我说记得，失血性休克。

　　他点了点头说，是的。

　　很多患者和家属都以为，只要人还没死，就还有救。其实失血性休克分三期，一期二期及时救治还能救回来。休克三期，就不可逆了。医生一看就知道救不过来，还是抢救了一个多钟头。因为21岁，太年轻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他要说这么年轻真可惜，但他说的是，“希望接诊那位内科兄弟，让她签了拒绝检查的知情同意书。”

　　听到这句话，我的内心慌得一逼。

　　我立刻跟他说，“我想去洗个澡清醒一下，既然世界还在，我得立刻找回记忆，省得待会儿真被世界给遗弃了。”

　　他冲我笑了笑问，“那要挂断视频么？”

　　我将手机放在笔记本电脑显示器上立着，对着摄像头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三下。

　　“别，求你了。我现在心里真的特别慌。”

　　他问我，“你慌什么？”

　　我说，“小吴哥我错了，我请吃早餐。我一会儿洗完澡就开车出去，买G市最好吃的那就家大排面拎上门去给你赔罪。”

　　他对我微笑，抬起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我无心欣赏，我就看着他那食指，离手机屏幕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按上那红色的按钮了。

　　别啊……

　　“我老相好来从H市跑到G市来了，他神经病一样五点多钟打电话给我，说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一会儿得去机场接他！”

　　我憋着口气一连说完这一长串。镜头前那根手指终于停住了，它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你再说一遍？谁？”我说太快了，他没听清。

　　“就是我大学里面的一个师哥，我死皮白赖追过他但没追着，然后刚才他忽然来了个电话，说他要来G市，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我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他是来散心的，前阵子刚跟他的女神分手，估计心情不好吧……”

　　镜头前，吴越临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回去了。

　　他望着镜头，表情严肃，可是眼神却比之前温和了许多。

　　他问我，“是那个拉你下水的？”

　　我点点头说，“嗯。”

　　“你去心理门诊，哭得撕心裂肺那个，也是他？”

　　我心虚地埋下头，半晌，“嗯。”

　　当时的状况特别诡异。

　　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外面被人给揍了，对方威胁我拿几百块钱交保护费，我回家偷钱被家里人撞见了，然后进行了以上一段问询。

　　半晌，吴越临叹了口气，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他心情好的时候找女神，心情不好了就来找你。陈晨，你人还怪好的呢。给人订好酒店了吗？食宿安排好没有？”

　　我没敢搭茬。

　　半晌之后犹豫道，“我在大学里面，他就挺照顾我的，在B市工作的时候，他也挺照顾我的……这事儿他也没什么错，错在我。所以我就想着，人大老远来了，也就请吃顿饭的事儿，不能显得我很小家子气……”

　　“他怎么照顾你的？”

　　他忽然眯着眼睛问我，神情温和语气淡漠。

　　又来了，手术室里主任“骂”人的那种表情又来了。

　　我立刻举起双手，冲他摆了摆，“真没有，我说的都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教我弹了一年多吉他，一分钱学费没收。他还教我独自在外生活，要注意安全，记得反锁房门，少点外卖，学会节俭，自己买菜做饭吃，睡觉之前不玩手机，晚上不熬夜之类的……真没别的了，他这人可能就是喜欢劝人向善吧，对了，他信佛……”

　　手机那头传来噗嗤一声。等我抬头看画面的时候，发现吴越临弯腰伏在案头肩膀抖得跟筛糠一样。半晌都没停下来。

　　有这么好笑吗？这可是我九年不能释怀的苦痛呐。

　　“你们一个活雷锋，一个活菩萨。真是绝配。”半晌，他才狠狠忍住了笑对我说，“手机搁在着，你赶快去洗澡吧。我不挂电话了。”

　　他问我狗屎的航班是几点到。我说中午十二点一刻。他说行，今天周六，他待会儿要去趟医院，病房里转一圈差不多10点左右就可以出来了。

　　“我跟你一块去机场吧，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也很想见一见这位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