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17、潜伏者

　　（第十七章）

　　商人通常这样对来买“入骨”的客人说——反正用了“入骨”，你存在的意义也就那么几年了，与其等着天来收你，不如让我的鸮儿填饱肚子。食人鸮胃口很小，一顿吃不了多少，通常蚕食一个人的身体或一个鬼的灵魂，需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少说也要几年光景。期间我负责帮你打掩护，保证给足你回味前尘的时间。

　　但凡来买“入骨”的，都是亡命之徒，这笔交易往往很容易达成。

　　这样，那些交付灵魂的鬼，便要日日被噬咬蚕食，痛彻心扉，又不能即刻死去，简直受尽折磨。看钟夜的遍体鳞伤，便可以想象。

　　又偏偏“入骨”的药效，有多深刻，褪去的也就有多快。它用了极端的方法锁住了灵魂的记忆，却也同时把那记忆载体变得千疮百孔。每过一日，记忆就减退一分，直至全无。看音铃近来的表现，便可得知。

　　那商人近来又新进了一批食人鸮小崽子，嘴巴多了，吃起人来自然也就快了。

　　横竖都是死，没有能逃脱的。也只有极其幸运的，譬如音铃譬如钟夜，沾了他阿懒的光，住进华夜城来，才能躲过食人鸮的蚕食和鬼吏的搜查。

　　说来也是奇了怪了，怎么他命里碰到的人，都这么疯狂痴傻？

　　不过想来想去，阿懒失笑。自己眼下正在做的事情，岂不是比他们更疯狂更痴傻？他们还只是拿一己性命去赌，赌一个忘记自己之人的留恋回眸；而他，是拿未知去赌，赌一个未知的或许可能。无论输赢，都可能拉整个世间为他陪葬。

　　同样的，他已无退路。

　　路过小白的房间时，想说进去看看他，不料门半掩着，人却不在。阿懒在他桌上发现了写着奇怪文字的图画，弯弯绕绕的好像地图。不禁觉得奇怪。他在这里的活动范围又不大，何至于用得着地图呢？探险吗？还是游玩？

　　再去看他床头暗格，锁着，枕下压着半只犄角，质重而色浅，有特别的花纹，不知是何种兽类的角。阿懒拿在手里，感觉到一股奇异的灵气，半清半浊，半冷半暖。这时开门声响起，阿懒将兽角放回原处，施法遁去身形。

　　小白回到屋中，不知为何受了伤。阿懒躲在暗处，看着他自己咬牙裹着肩背的伤，血流如注，刚刚裹上去的白布，马上就又得更换。不由得打心底里赞叹一声，皮肤真白，水嫩水嫩的，看着都馋。

　　不过看他那样子大概不宜行房、事。为了克制自己蓬勃的欲望，阿懒决定出门吹吹风冷静一下。于是遁身离开了房间。

　　没走几步，远远便看到通往樊尘“月华流瓦”殿的石桥上多了几名巡逻鬼卫，不禁觉得奇怪。华夜城除了他们就没什么别人了，要有也是些樊尘的属下鬼魅，这里夜不闭户，从来没有鬼卫巡逻的规矩。今日为何……

　　上前去一问，果不其然。鬼卫说今日华夜城地脉动荡，像是遭人入侵。然后有人在这座桥底下看到了一个白影。等鬼卫们赶到时，见水底已被凿出大洞，洞底落了几片白羽。白影从鬼卫中间一闪而过，逃得无影无踪。鬼卫们只勉强打伤了那人，却没看清面貌身形。

　　“哦。”阿懒点点头，“依你们看，那是什么人呢？”

　　鬼卫说不知道，但想来应该是外族，而非冥界鬼魅。

　　“那他闯进华夜城挖洞……是个什么意思呢？”

　　鬼卫还说不知道。有个机敏点的，揣测着说道：“该不会又是来夺轮回之井的吧？”众鬼卫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阿懒再“哦”一声，上前两步，背着手探头往桥下看，果然见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洞里情形什么都看不清。便问：“那他挖到什么没有？”

　　“没有。除了快挖通到下界了，什么都没有。”鬼卫回答，“这人简直痴心妄想，轮回之井怎么可能在华夜城？”

　　“为什么不可能？”阿懒问。

　　鬼卫倒不知怎么回答了，面面相觑：“就是不可能啊，我们都在这里几万年了，从没见过什么轮回之井。”

　　“是啊，樊大人的心性，懒大人您比我们清楚，他一向是不爱管闲事的，更别说‘轮回’这等尘杂之事。轮回之井，当是在阴司最幽暗最秘密的地方，也是最繁杂最动乱之所在，所有魂灵都要从那里往复生死，有不甘心者，有妄图逃匿者，也有觊觎窥探者，想来也不会如华夜城这般安宁平静。所以我们猜想，轮回之井，应该是在一个地方，被许多厉害的鬼魅日夜看守着。”

　　阿懒“嗯”道：“说得也有道理。”

　　见鬼卫们要走，又问他们去哪里。鬼卫说要去向樊大人禀明情况。阿懒想了想，也跟着去了。反正天已经大亮，被这接连的几件事情搞得睡意全无，不如就先去找樊尘说说话，晚间再回去酣睡。

　　樊尘那里却难得有客人在，倒叫阿懒出乎意料。进去一看，是一行青灯红衣白面鬼，灯上均用人血涂着大红的“喜”字，但因为笔画的末端有半干的血迹垂坠，显得惊悚可怖。樊尘正端坐在主座上，招待他们。

　　阿懒进去时，他们刚好起身告辞。门外有华夜城的小鬼驱着骨舟飘在空中，来送他们出城。目送着一伙鬼离去，阿懒才转回来问樊尘：“怎的今日有客人来访？我们这里已经好久没招待过客人了。”

　　樊尘还未说话，青泽先从后院进来，说：“他们是下界司管轮回鬼婚嫁的喜官，是来给你送小娘子的。喂，懒大人，听说你要成亲了？恭喜恭喜啊，人我已经给你安顿在东边阁楼了，我看了下，长得还不错……”

　　阿懒挑眼看樊尘：“真让我娶？”

　　“嗯。”

　　“阿尘，你该不会要在你这华夜城里，为我办喜事？”

　　“有何不可？”

　　没什么不可。只是阿懒以为，他绝不会允许这等尘嚣之事打扰到自己的清静。

　　鬼卫们随后进来，禀告了白影入侵并在石桥下挖洞的事情。樊尘静静听着，并没有很意外的表情。甚至直到听完，都没有问一句“丢了什么东西”或者“有没有挖出什么线索”，阿懒心想，可见轮回之井真的不在城中，而阿尘也不是传说中守护轮回之井的鬼神。

　　青泽倒跳出来一副老谋深算的聪明模样：“你们说没看到长相，只看到一团白影是吗？那他一定不是鬼，是个别的什么妖物。因为我们鬼都是黑影来着。按理说，华夜城另设结界，除了我们自己人，是没有人能破开结界进入城内的，即便是知道进入之法，天上地下也没几个人有足够的修为进入。”

　　阿懒嗤道：“说了一堆废话。”

　　青泽无语道：“……我关键的还没说呢你就打断我。”

　　“说说说。”

　　“所以以我来看，这个白影，八成就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某一个人。那么，华夜城近日来了哪些新人？”

　　所有人都看向阿懒。

　　阿懒一脸无辜：“天地良心，我虽是最近才回来的，但我也不是个新人了，住进华夜城也有十七万年了，比你们之中任何一个都要久得多。是吧，阿尘？”

　　樊尘还是没说话，脸色也很平静，仿佛并不当它是件大事。青泽又道：“我又不是说你，我是说你带回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小白和念儿？”阿懒吃惊道，“你说小白还是念儿？不会吧，他们都是纯正的鬼啊，我打探过他们的气息的。再说念儿是我亲亲的亲儿子……虽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起码知根知底，他就是个无名小鬼；至于小白……”

　　青泽：“小白如何？”

　　“我想也不会是他，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刚从他屋里过来，没见他身上有伤啊……”

　　“你、你们……”青泽瞪大眼睛，“你们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啊。”阿懒漫不经心瞥樊尘一眼，见他脸上是比自己更加漫不经心的淡漠，有些不爽，“就做一些愉快的事情而已。嗨，反正说出来，你们也不懂。”

　　“懒大人，牛！”青泽比了个赞叹的手势，由衷道，“就知道你弹无虚发，这么快就得手。”

　　“嗨，哪里的话，这次都算慢的。你看这不倒又有女子慕名而来，哭着喊着要嫁我。哎，看来日后又有美娇娘暖床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生得过于帅气，自成风流……”

　　“懒大人，如果我是个轮回鬼，那你一定是我最崇拜的鬼！”

　　“我现在也可以做你最崇拜的鬼啊，无妨的，我不介意你不能那啥……”

　　“不不不，我现在最崇拜的鬼是我师父。”

　　“你师父是谁？”

　　“樊大人啊！”

　　“……哦对……”输给他，阿懒认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他俩，那会是谁？会不会是……”

　　“好了。”樊尘出言打断，“既然没有损失，那就到此为止吧。鬼卫们近日加强些戒备，青泽去通知下界守好十二鬼门结界，以防有异族入侵。其他的，不必扩大事态。”

　　“可是……”青泽表示担忧，“不查出隐藏在身边的黑手，万一他日后伤害师父……”

　　樊尘淡笑道：“哦，我就这么容易被伤吗？”

　　“……那倒也是噢。”青泽挠头。

　　******

　　遣走了青泽和鬼卫，阿懒却还赖着不走。樊尘自顾自翻了会儿书，挑眼见他还坐那儿转茶杯，便问：“有事？”

　　“哦，有个事。”

　　“何事？”

　　“是你干儿子，他摊上事儿了。”

　　樊尘挑眉看他，表示“说下去”。

　　“你可能还不太习惯，我自作主张帮你认了个干儿子，也就是我上上上上一世的亲儿子郭念之，因为我觉得凭你我的交情你应该不至于反对，所以没征询你的同意就擅作主张，不过如果你真的不喜欢——”

　　“说事。”

　　“……哦。事情是这样的，其实也很简单，但是说出口多少也有点为难——”

　　“别啰嗦，说事。”

　　“念儿用灵魂换了‘入骨’。”

　　樊尘沉默了一会儿，道：“竟然还有卖‘入骨’的？”

　　“可说呢。已经好些年没听说过了。”

　　“所以你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