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33、浮生叹

　　（第三十三章）
　　沈归是个神童，同时又是十里八乡皮肤最好的男孩儿。

　　为什么说他皮肤最好而不说他长得最帅呢？因为隔壁乡的王二蛋眼睛比他大、鼻子比他挺，他充其量算十里八乡第二帅。

　　沈归十五岁就崭露头角，上州府玩儿时偶遇书局举办辩合大会，他上去凑热闹，一口气辩赢了三名当世名士。

　　辩赢名士没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的才华当天就被贵人看上了——当时某乡绅之子卫衍，也就是后来新朝的开国君王，跟他一见如故，促膝长谈，第二天就拜了把子。

　　往后十年，沈归跟着卫衍南征北战，开疆扩土，以其独到的远见博识和奇谋策略，始终居功奇伟。民间也曾盛行一种说法，说新朝的江山，有一半都是沈归打……谋下来的。

　　坐拥半壁江山后，新老王朝决战在即。然而新朝征伐至今，扩张速度过快，后方治理经验不足，前线战事也开始陷入瓶颈。

　　就在这个时候，卫府的贞人夜观天象，卜出东方有座仙山名唤云和，云和山上住着一位神女，得神女者得天下。

　　然后卫衍就带着一帮子人爬山去了。

　　一年之内爬了三次山，一次大雨山崩，一次黄河水灾，一次半山遇到刺客落荒而逃。第二年开春，这山才终于爬了上去。卫衍以一番感天动地的言辞求得了神女现身——这神女就是山主人云和仙君的徒儿，音铃。

　　音铃按照师父的指示，先摆了摆架子，然后就开始指点江山。并且在一堆惊艳的目光里，跟沈归看对了眼。

　　卫衍跪请神女出山，相助谋划天下，音铃不去，说自己仙根扎在云和山中，离开就会失去仙力，不能再为卫氏出谋划策了。

　　于是往后的三年里，沈归被派作使臣，无数次往返于王城与云和山之间，向神女音铃讨教国事策略。饶是他这样善于谋划的天才人物，也着实折服于音铃的头脑眼界，常常自愧不如。加之音铃有神算本领，对自然界也是了如指掌，可以呼风唤雨扭转战局。在她的协助下，卫氏终于、彻底，坐稳了天下。

　　开国以后事务繁多，沈归往来云和山的次数渐渐少了。其实沈归也已经属意音铃良久，也曾动过求娶佳人的念头，只可惜音铃是神仙，她自己也说过仙根扎在云和山中，不能离开，所以这痴心妄想，只能作罢。

　　不想突然有一日，京师沈归府邸，夜半有人叩门。打开门一看，是衣不蔽体的音铃。街市人来人往，纷纷议论这女子有伤风化。沈归二话没说，脱下身上的衣服，将美人拥入门中。

　　命人打了盆热水来，沈归亲自替音铃洗脚。脱了半天鞋，没能脱下来，才发现她压根儿没穿鞋。洗净了厚厚的污泥才露出纤纤玉足，脚底已经磨破了皮。

　　沈归这才小心地问她，怎么回事。

　　“小沈，我来嫁你。”音铃笑着说，“怎么样？”

　　“当然好。”

　　原来音铃是跟师父大吵了一架，负气出走了。沈归不知道她为什么跟师父吵架，但当时被爱情冲昏头脑，自动代入，就当他们是为了他吵的架。音铃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她师父用仙力变出来的，所以一旦离开云和仙山，衣服就都化了。她又不懂得带钱，只好沿途捡了几块碎布蔽体，就这样光着脚一路寻来了沈归的家门。

　　沈归兴冲冲向皇帝请求赐婚，匆忙筹备了一个月，便迫不及待将音铃迎娶过门。

　　往后小两口的日子甜蜜幸福，一晃眼三年五年都过去了。

　　沈归将音铃视若珍宝，每逢出门必勾肩搭背……不不不伉俪相携，隔三差五便向皇帝告假带着音铃天南海北周游玩乐，百官宴乐时他也每每带着夫人同去，盛装出席的音铃一次又一次惊艳众人。他也不顾行人侧目，也不顾市井流言，更不顾同僚们的嫉妒嫌恶。

　　他曾对音铃得意地说，有这么漂亮的夫人，干嘛藏着掖着，我就是要招摇过市，就是要他们眼红眼气。

　　得意就容易忘形。三年五年没事，他就忘乎所以了，就那么一直习以为常地招摇下去了。

　　音铃不老。十年过去，卫衍、沈归、一干开朝元勋、年少时结交的朋友，曾经同样年轻的许多人，都相继老去，甚至原先就不年轻的某些人，都已经入土了，唯独音铃，容貌分毫未变，十年为人妇又为她增添了许多风韵。

　　皇帝卫衍早年在云和山上就看上了音铃，那时因为顾及沈归是肱股之臣，音铃又对王朝有开辟之功，两个都是需要拉拢的对象，便答应赐婚。后来也有过非分之想，暗地里对音铃动过手脚，甚至企图下药非礼。音铃虽不是真的神仙，但毕竟是灵物，一一化解不是难事。但她知道沈归重情重义，视卫衍如兄长，就没有把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告诉他来徒增他的烦恼。

　　不成想那卫衍皇帝做久了之后越来越猜忌多疑，渐渐露出想要一一拔除那些功高盖主的开国元勋的意图。沈归虽说善谋，但事情搁在自己身上，就总是显得迟钝。

　　音铃眼明，动了劝他辞官归隐的念头。沈归起初不以为意，说江山未稳，不能弃兄弟不管，需再等几年光景。他认定卫衍与自己交情过命，且有知遇之恩。

　　直到有一天，音铃怀孕了。

　　音铃怀孕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为她是琴灵，体质跟人类不同，换言之就是有生殖隔离。多年求医问药，又曾写信向千里之外的师父请教调理仙灵身体的方法，总之期间吃尽了苦头，才终于在结发十年后有了身孕。

　　这孩子来之不易，音铃再次劝他远离是非。沈归动摇了，决定答应。

　　这时候边疆却突然爆发动乱，皇帝紧急下诏要沈归前去平乱。音铃觉得其中有诈，劝沈归莫去。结果那皇帝亲自登门造访，苦口婆心求沈归帮自己分忧。沈归便心软了，还发誓一定为国家平定动乱。

　　沈归向音铃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等这一次回来，他就立刻辞官，京中大事小事，从此放手不管。

　　音铃有什么好说？她深知丈夫心怀天下，让他就这样离开，他会愧疚一生。只恨自己有孕在身，不能跟去助他一臂之力。

　　“但我也放心不下你和孩子，音音。”沈归说，“我不能带你去前线，却也不能留你一个人在京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归也不是缺心眼……好吧他就是缺心眼，但最后关头好歹也谨慎了一下。

　　南海中央有座岛，传说上面风景如画。只是往来风浪大，上去一趟需要冒着生命危险。音铃很喜欢海。沈归带着音铃走过看过许多秀丽河山，唯独这座海岛，几次路过，都可望而不可及。

　　音铃曾望洋兴叹，说这样难到达的地方，想要上去，大概只有靠师父那么厉害的神仙帮忙了。

　　沈归不信这个邪，花费八年时间，博览群书，研究海事，终于掌握了南海海风海浪的作息规律，试验出一条安全稳当的航线，并暗中带人在岛上修建了一处隐居之所。

　　其实自从音铃提议归隐，他便也开始憧憬以后，于是偷偷筹备了此处惊喜。只是这个“以后”总是遥遥无期。

　　沈归此去平乱之前将音铃秘密安顿在海岛上面，告诉她：“我会在孩子出世之前赶回来。等我回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

　　沈归没能在孩子出世之前赶回来。音铃也没能等到他。

　　皇帝卫衍派人在边疆伏杀沈归。

　　一年之后，当他死里逃生千里跋涉回到那座属于他和音铃的海岛时，一切风平浪静，就像他离开时那样。

　　只是，太安静了，像海市蜃楼。

　　院墙里终于传出婴儿的啼哭。沈归欣喜，飞奔而入。偌大的庭院里，繁花似锦，却空无一人。他找遍了每一个房间，终于找到了被妥善安放在床榻上的襁褓。

　　襁褓里是名女童，长得像他，更像音铃，可爱极了。他抱起来亲了半天，欣慰得泪流满面。

　　“爹爹回来了……”他连连说，“对不起，爹爹回来晚了……”

　　亲了看看了亲好半天，他才想起，孩子这样小，音铃怎么会将她独自丢在这里？回头喊了两声“音音”，无人应声，又跑到院子里去找，没有人影。

　　突然听到水声，跑去水缸边一看，水缸自己渐渐蓄满；又听到“噼啪”烧火声，跑去灶旁一看，锅里的米粥，在自己沸腾；渐渐又响起扫地声、捣衣声、劈柴声、炊煮声、读书声……全部声音加起来，一点一点变成了他熟悉的红尘人家。

　　“音音，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最后响起的，是箜篌弦音。轻轻拨弄，不成曲调。

　　沈归立即循着声音而去，终于在海岛特有的不知名的锦簇花团里，看到了一架秋千。音铃正坐在秋千上，撩拨着手里的箜篌。

　　“音音……”

　　“小沈，你回来了？”她终于抬起头看他，那熟悉的笑靥，明媚如春。

　　沈归怀里抱着女儿，迫切地想要走到音铃身边去。可那看似短短的一段路，却不知怎的，走也走不完。她分明就在咫尺对面，却又好像遥不可及。

　　沈归心一沉，拼了命往那边跑。

　　终于跑过去了，秋千和箜篌却都消失不见了。唯有音铃留了一团残影，等他伸手去抱时却抱了个空。

　　原来是幻象。

　　“音音……”沈归失魂落魄地大喊，“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小沈。”那残影对他说，“我没能等到你。”

　　原来当日沈归走后，皇帝卫衍不禁对沈归下了死手，另一边还亲自带人来了海岛。他早前就派人跟踪过沈归，又因为曾经吃过被音铃以灵力抵抗的亏，这次特地带了会妖法的法师来，给音铃下了圈套，限制了她的灵力，企图再行强行霸占之事。

　　音铃当时身怀六甲，虽然被限制了灵力，但还是奋力抵抗。最后在扭打之中太阳穴撞到桌角，失血身亡了。

　　皇帝觉得晦气，便没再碰她。命人将一座岛的家丁仆人杀了个干净，便准备班师回京。

　　音铃却没死透，不甘心腹中的胎儿也随娘亲一同殒命，坚持着不肯下阴司，便变作了鬼魂，以魂灵之力将胎儿孕育足月，辛苦诞下。此后仍不放心，便将魂魄附着在此处庭院，每日以灵力烧水煮饭，喂养孩子生存至今，同时也保护着这座属于他们三口的家园。

　　日复一日，终于等到了沈归归来。可惜音铃的魂魄，却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音铃在沈归面前，烟消云散。

　　沈归本想一死追随，却不舍得丢下襁褓里他和音音的骨肉。再说，大仇未报。

　　他只能跟音铃约定，三生石畔等候，一同共赴轮回，来世还做夫妻。

　　次年，有刺客闯入皇宫，行刺皇帝。明明眼睛也被剜了，手脚也被砍了，身体也被下了慢毒，皇帝最终却死里逃生。原因是沈归已经在皇帝身上看到了音铃的报复——原来音铃变作鬼魂的当天，立即就割了狗皇帝的命根。之所以没有取他性命，大概也跟沈归今日是一个考虑——别人无情，他们却做不来无义。或者，是想叫他生不如死，来偿血债。

　　十年后他遥闻卫衍死讯；十七年后他将女儿抚养成人，亲手交到一名可靠良婿的手里，才终于敢放心地，撒手人寰了。

　　音铃比沈归先死，恰巧一入地府就被商人忽悠买了入骨，由此不得不被师父云和托付给樊尘照顾。待到多年以后，沈归下来时，没赶上商人向他推销入骨，他便过了桥饮了汤，直接将约定好的三生忘干净了。

　　******

　　当这一切记忆全部恢复时，阿懒突然觉得难以呼吸。

　　陈年往事却如新，桩桩件件历历在目。过往的每一世记忆、甚至作为阿懒时的记忆，在这一世初初恢复的记忆面前，突然一下子都黯然失色，仿佛变得加起来都没那么重要。

　　仿佛他这一生冗长，唯有这一段最为重要、最为珍贵、最是他本身。

　　实则在每一世记忆恢复之初，他都会经历这么一种被夸大了的情绪。过些时日就会发现，也不过是寻常的一世。

　　眼下他正处在冲动当中，深深为自己的忘却感到自责。他觉得，音铃生前死后的所有悲哀，都是由他而起，包括服用入骨，包括今日的失踪。

　　他在原地不住地颤抖了半晌，渐渐将自责迁怒到樊尘头上。

　　“阿尘，是你扣留了我的记忆？”

　　樊尘见他情绪激动，一时无话可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