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5、风流债

　　（第五章）

　　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初死是不必饮孟婆汤的，须带着人世的记忆受尽十殿刑罚，俯首认罪后，方才过奈何桥，饮孟婆汤，了无牵挂地入轮回道。

　　后来不知哪一任冥帝嫌鬼魂们带着记忆在阴司乱晃实在是太过吵闹——喊冤的喊冤，哀嚎的哀嚎，逃跑的逃跑，求饶的求饶……实在不好管理，所以一怒之下改了规矩，干脆叫大家刚一下地狱就喝一回忘川水，变成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

　　这样一试，发觉成效果真不错。于是就传承下来。那一任冥神班子，也因为这一出色的壮举被天上狠狠表扬了一番，记了功。后来一一升仙。

　　可是这样一来，审判的时候，要如何让失忆的大家认罪呢？冥帝表示这个好办。于是有了第一鬼殿的孽镜之刑。孽镜中照见在人世时的种种罪过，本人看着，历历在目，心如刀绞，却死活记不起原本的模样。

　　记不起没关系，认罪就好。不许人记起，还要人认罪，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刑。

　　十殿历尽，没有不认罪的。

　　阿懒眼看着镜中有关东陵囚风的一幕幕，总觉得有什么在心口闷闷地撞击着，既痛又痒，却又仿佛隔着一堵墙，不那么痛也不那么痒，总也激不起心底那些还未走远的记忆。怪难受的。

　　分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触不到。陌生又熟悉，简直吊人胃口。他想，这大概就是孽镜之刑最厉害的地方吧。但是他错了。

　　接下来的画面，仿佛断续的走马灯，大量大量充斥着……东陵囚风跟一个男人的……颠鸾倒凤的……床上春、光。

　　没有任何遮蔽，就这样连带着枕间的呢喃轻喘，清晰可闻，四面八方的幻镜中，近在咫尺地上演着，两具光裸的身体，缠绵悱恻，纠葛缱绻……

　　阿懒惊了一下，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早就知道自己有一个男情人来着。于是歪头去辨认那与自己尽欢的男子是谁。但因为镜中两人动作太过激烈，不好看清楚，于是他上前几步，探头仔细去瞧。果然，就是方才所见岸上那少年，不过似乎长大了一些……或是因为他脸颊上两朵绯云显得成熟妖娆的缘故？

　　阿懒“啧啧”两声，觉得这场面实在是有些难为情，这么近距离观看总有一种将要入画的感觉，于是赶忙又退回原本站着的位置。结果退回的途中瞥到身边还站着个人，当即惊了惊，才反应过来梵尘一直是在旁边的。

　　他看一看孽镜，看一看梵尘。梵尘正认真地看着镜中的幻象，阿懒觉得他表情认真得都有点虔诚了。而此刻自己耳中充斥的尽是“嗯嗯啊啊”的淫靡之声，那声音不知怎的还越来越大，越来越猖狂放肆……

　　阿懒尴尬地咳嗽两声，发觉丝毫压不住那镜里风情，于是干脆抬起胳膊来，一手从梵尘身后伸到前面去捂了他双眼，一手掩住他一只耳朵，嘴巴凑到掩不住的那只耳朵旁去制造噪音分他的神：“喂喂，我说，阿尘，你一个没经过人事的鬼，看这些都不会觉得难为情吗？脸都不晓得红一下？不过也是……大概你正是因为没经过这种事，所以……所以感觉不到这其中的……难为情吧……”

　　梵尘好整以暇推开他的手，不屑地勾一勾嘴角，悠悠然笑说：“这话说的。不过是一些凡人间的情事，耳鬓厮磨罢了。往古来今，我不知看过多少，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说话的样子，活像一个超脱的老头子，仿佛什么事情都十分洞晓一般。实则这天地之间的事情，他也真称得上是样样都洞晓的，就只这一件……阿懒不确定，风月之事，没有经历过的人，或鬼，能不能真的了解。阿懒见他转头还要去看，赶忙扳着他的脸面向自己，求饶般笑说：“别看了，我难为情。”

　　“方才杀人越货都没见你难为情，现在只不过是床笫之欢，人之常情，有何难为情？”

　　“阿尘你还真是……你不知道啊？这事情，可比杀人越货要难为情得多。”

　　梵尘轻笑一声，微微施力，没有动就将阿懒的手弹开老远，心里想着，你哪一世的男欢女爱我没有看过？又转回头去看向镜中，顺便吐了四个字：“区区凡人。”是取笑他现在忸怩得像个凡人吧？

　　阿懒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既然如此……那大家还是一起看吧。镜中东陵囚风身下之人不知被怎的翻转，终于露出了正面身躯。镜外两人各自敏锐地看到了，那人的胸口处，白皙的肌肤上，有一片手掌大小的红色图案，繁复至极，像是图腾，又像是符号，远看还仿佛一只凶神恶煞的辟邪神兽。不知道是与生俱来，还是被刻在那里的。

　　两人各自默默看在眼里，并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梵尘突然指着画面认真问说：“你这样扳着他的腿，他不痛吗？”

　　阿懒：“……”

　　画面又转过几回，是一个大雪夜。东陵囚风跪在冰天雪地里，面对着他父亲的房间。他跪了多少个日夜，并不知，只知道他在昏倒前一直断断续续苦求着：“父亲，请准许我将霍云笙留在身边。”

　　他倒下后，霍云笙将他抱着怀里，依旧是跪在大雪里，不知过了几个日夜。

　　看到这里，阿懒又是一阵纳罕。难不成这薄情寡义的东陵囚风……还有真心？

　　最后一个画面，像是寥寥收尾，一只匕首刺入东陵囚风的胸口，握着匕首的那只颤抖的手，是霍云笙的。这样简单地便交待了他的一生。大概是因为孽镜主要是用来照出本人的罪孽的，所以就把别人对自己犯下的罪孽都简化了。

　　镜中画面消失后，世界沉寂了一瞬。下一刻，万道光箭齐发，射向阿懒，纷纷穿心而过。他猝不及防，痛感竟然比视觉来得要迟许多。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痛彻心扉，连喊的力气都没有，抽着气单膝跪倒在地。

　　虚无中传来一个空灵的声音，是审问的语气，深邃而冰冷：“东陵囚风，你在世忤逆尊长，不忠不孝，认不认罪？”

　　阿懒咬牙强忍着疼痛，哪还有力气开口。勉力抬起头来，想要寻找问话之人，却看到眼前无数面镜中只有无数个自己，面孔扭曲，有鲜红的颜色一点一点遍布全身，又有另一种鲜红从镜面边缘一点一点蔓延高涨，像是燃起的火焰。

　　“还不认罪？”镜中暴怒的火光一瞬间燃到天际，汇聚到中央，又如同瀑布一般坠落下来，灼热烈焰淹没了阿懒，他只觉得骨头都要烧化了一般，痛苦得只顾仰头嘶喊。

　　朦胧烈焰中，隐约看到一道白色身影，走近他身旁。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便是一阵清凉。阿懒几乎楞了一下。

　　痛虽未消，心里却好过了不少。阿懒缓了缓气，道了一句：“我认。”

　　火光褪去一些。光箭却仍未停歇，穿梭刺透身体。那声音又问：“东陵囚风，你在世屠戮杀生，背弃盟约，欺世盗名，见死不救，不仁不义，认不认罪？”

　　“认认认……”

　　“东陵囚风……”“认认认。”“东陵囚风……”“认……”接下来的时间里，那声音一一列举他的罪状，阿懒无一不认。随着这一问一答，光箭飞射的频率也在渐渐减弱，身上的痛苦似有消退之势。大概审问将近尾声了吧。

　　“东陵囚风，你在世奢靡□□，欺男霸女，尤耽于男色，情事污秽，有辱世风，认不认罪？”问到最后，那声音的语气也平静许多。

　　阿懒想了一想，这次倒笑出声来，语气中带了几分不屑：“不认。”

　　那边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凶神恶煞问了一句：“什么？”

　　“我说不认。”阿懒懒懒道，“我想，不管男人女人，我与他们之间，无非是些你情我愿的欢爱，人之常情嘛，何罪之有？”说完及时按住了肩上正欲拿开的手，抬头笑说：“别，阿尘，很痛的。”

　　梵尘挑眉：“哦，知道痛啊？那何不认罪？”

　　阿懒又笑，仍按着那只手，简直无赖：“这不是有恃无恐么。”梵尘斜他一眼，没说什么，手也就搁在他的肩上没再拿开，继续暗暗度气化解他身体之痛。

　　“放肆！猖狂！”那边审问之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暴怒起来。脚下奄奄一息的火焰再次高涨，四面镜中“哗啦啦”伸出无数道锁链，刺穿阿懒的肩胛，将他整个人带着飞了起来，钉在了镜阵的正中央，像是一只被悬在半空中的飞蛾，在无边火舌中无助地挣扎。不过不是飞蛾扑火，是火扑飞蛾。

　　“东陵囚风，你究竟认是不认？”

　　离了梵尘的庇护，阿懒痛得龇牙咧嘴好一会儿，才能勉强笑道：“简直可笑，起码要记得才能认罪吧？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平白要我认罪，这不是屈打成招么？你们一向就是这么审犯人的么？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要想让我认罪其实也不难，你最好先让我记起来前世的种种……啊——”

　　“狂徒受死！”

　　“唔——”

　　“幻镜迷踪！”

　　“阿尘救我——”

　　“我认为……”梵尘在底下仰头观看着，慢条斯理把手收回，慢条斯理把手背起，“你还是认罪比较好。第一鬼殿就是这样的规矩，认罪便是个过场，顽抗就是找死。”

　　“阿尘你……”

　　“那些罪名，受审者自己虽不记得，但绝不是莫须有。你明白的。”

　　“啊……”

　　“要不，你看……”梵尘望着火海中拼命扑腾的“飞蛾”，顿了顿，“我约的时间到了，先去会友了。”

　　“哎哎——”

　　樊尘走了两步又站住，仰头补了一句：“至于这最后一罪，认与不认在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走去叩了叩正东方的镜面，又负手退开一步，候了一会儿。

　　“何人叩门？”

　　“梵尘。”

　　“……哪个樊尘？”

　　“我这个樊尘。”

　　镜面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向两边层层开启，现出一道金光铺就的通道，直插向根本看不见的远方。通道口空气中的灿灿粼光先是漫无章法地飘洒了一会儿，渐渐汇聚成人形，金发红瞳，一身白芒。待白芒不那么晃眼了，阿懒方才看清楚，他穿的是类似人间“明光甲”质地的长袍，有如镜面连缀，却并非战袍，而是很简单随意的款式。尽管如此，看着却比人间任何服饰都要霸气得多。当然，戾气也重得多。因为这殿里镜面众多，故而反射得他身上白芒耀眼。

　　“哎呀呀樊大人！怎么从正门儿进来了呢？小王早派了小鬼在后门儿候着您呢！后门是为谁开的？不就是为咱自己人开的么？这地界儿污七八糟的别脏了您的脚……”话虽谄媚，这人……这鬼却器宇轩昂，大步流星走过来，朝四周镜中比了比手势，“大胆，章蔀冥君在此，尔等先且退去，休得惊扰冥君！”见火退了，箭也停了，唯独半空中好像还挂着个什么东西怪碍眼的，抬头瞟了一眼，原来是犯人，便由他挂着，过来向梵尘屈一屈身，笑道：“樊大人好雅致，来看热闹？”

　　“来赴你的约。”梵尘语气淡淡，从容不迫，这样看着倒很有些冥君气派，“不是要商议‘竞渡’事宜？”

　　“是是是，对对对。本来呢，该是小王前去拜访，实在是人间最近正值年关，死的人比较多，这儿脱不开身……不过也就是送张图纸的事儿，派掌血飞龙来就行了，还劳樊大人屈尊降贵亲自前来，真是赏小王的脸。走走走，我们别院坐坐——”

　　“无妨。”梵尘边走边指一指头上，“恰送一友人来此，顺便的事儿。”

　　幽镜跟着抬头，这才驻足仔细端详起来：“哟，这位……这位莫不就是……”

　　梵尘回头一瞪，幽镜后半句话立即咽了回去：“闲话不说，走走走走走走……”

　　随着两人声音飘远，镜面在他们身后轰然闭合。阿懒眼睁睁看着梵尘走掉，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待会儿一块儿回不”，便被热浪吞没。一时间，殿中烈火飞箭卷土重来。真是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