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6、聚魂砂

　　（第六章）

　　说是别院，实则就是幽暗深窟，摆两排人头灯，就是风景了。其实说穿了，幽冥界里，哪有什么风花雪月。最美的地方，就是华夜城的飞瀑流萤了。不过那可不是一般鬼能够看到的风景。

　　包括一殿鬼王幽镜殿下在内。他向来自诩自己建造的这处别院美轮美奂，堪比琼华天宫。当然，他既没有去过天宫，也没有去过华夜城。人间倒是去过一次，可惜那是投胎渡劫去了，回来就忘了个干净。

　　梵尘被请到尊客之位上坐着，幽镜坐在一侧，笑问“别来无恙”。态度殷勤里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也看不出他这鬼到底是谄媚还是油滑。

　　寒暄几句，梵尘取出一卷人皮画卷，递给他。幽镜赶忙放下啃了一半的人耳点心，双手接过，展开来一边看一边点头赞许：“精妙绝伦，精妙绝伦！早就听闻华夜城的造船术非比寻常，所造之船可逆忘川、行三界，威力无穷，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梵尘淡淡打量他：“你倒看懂了？”

　　“没看懂。”幽镜合上画卷，一脸理所当然，“章蔀大人的手稿，想必也不是区区我辈能够看懂的。不过那一定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听说自古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呢。你放心，这图纸，我一定谨慎处之，免被不法之徒得去。放心，等这一批船凿出来，我就毁了它。”

　　“那倒不必。这只是华夜城普通船匠绘制的普通骨舟构造。”说着朝手里玄玉杯中暗红色的液体看了一眼，远远嗅到一股腥气，便又搁在一旁，“这种小船用于此次竞渡已然绰绰有余。你当我会大意？”

　　“嗨！”幽镜赧然一笑，“大人也真是的，未免太过谨慎！是，小王是逆过几次天道、闯过几次结界、杀过几名天兵，可那不是年少莽撞么。九万年都过去了，我已然成熟稳重，决心死心塌地镇守冥界了，你还提防我不成？”

　　“诶，不是针对你。”梵尘一本正经，“千钧之际，不得有所差池。”

　　“好好好，防防防，尽管防……”幽镜耸耸肩，收起画纸，又凑近梵尘身旁，低声道，“说起来，听闻前日天帝派人来找你了？说什么？”

　　“没说什么。”

　　“听说让你当冥帝？”

　　“耳朵挺长。”

　　“过奖过奖，你耳朵也蛮好看的。那你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听说你回绝了？为什么？傻呀？”

　　梵尘不语，白眼望天。

　　“是不是傻呀你？冥帝的位子一千年前就该是你的，还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情耽搁了两百年，才失之交臂，便宜了别人。现在机会重来，你怎么倒不干了呢？”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

　　“别跟我扯文的！听不懂！”

　　“嗯？”梵尘横眼瞪他，一时间淡漠变作气势凌人，“怎么说话？”

　　幽镜吓得一个哆嗦，这才想起来身份尊卑，连连说：“失礼了失礼了，章蔀大人息怒，是幽镜没大没小……”

　　梵尘倒没再发作，下一刻便将身上的威严敛得一干二净，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和寡淡，坐在那里恬静自在地，叩手指。

　　幽镜见他没真动怒，默了一会儿，胆子又大起来，凑过去继续问：“我说……你是不是忌讳神渊古书里说的那个旷世灾劫啊，怕它会降临在你任上？嗯，这倒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梵尘还不说话，任他自说自话。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太多。你这样想，假如这场旷世灾劫被解决在你任上，那岂不是莫大功绩？你说是不是？到时候说不定会得到封赏，有机会离开这里，再不用忍受冥界永世的黑暗，和黑暗里永世的孤独冷清。”

　　“上天？”

　　“是啊。换个天帝星君什么的当当，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万民敬仰；再不成就做个闲散仙人，活在缥缈云端，吐纳天地灵气，也好，想来要比我们这里整日的凶煞死气舒服百倍，那样，岂不快活？”

　　“快活？”梵尘不屑，“你说孤独冷清，天上神仙何尝不是永世的孤独冷清，当真快活？”

　　“这都不算快活，那你说如何才是快活？”幽镜反问，想一想又道，“难不成……难不成你认为，阳间牲畜凡人苦短一世才叫快活？”

　　梵尘笑：“不曾生为牲畜凡人，我又何尝得知？”垂眼间又道，“或许……众生皆苦。”

　　“你这……就有点忒那什么了吧，我记得大人可不是一个善于伤春怀秋之鬼啊。”

　　“哦？你倒记得我是怎样？”梵尘淡淡瞧他。心里不由得想，眼前这个十来万岁的小鬼……何时起，都敢跟自己平起平坐聊天了？又一想，貌似十殿鬼王里也只有他一个敢亲近冒犯，其他小鬼更不用提。当真狂妄无度。

　　也怪自己越来越没有架子了。

　　十殿鬼王里，幽镜因年岁最长，故而知道些许“章蔀冥君”的渊源。梵尘久不入世，名号早已被淡忘，也就只有幽镜还一口一个“冥君大人”“章蔀大人”地叫着。虽然其中完全听不到毕恭毕敬。至于这些，梵尘倒不甚在意。

　　那边幽镜却被梵尘这个眼风扫得又抖了一下，仔细辨认，发觉其中并不见隐藏的怒意，这才舒一口气，又拿回一副不恭的姿态。到如今，多少还是会有点怕他。毕竟儿时见过他威严的一面，留了心理阴影了。“那个……话说回来，你自己不愿意做冥帝也就算了，为何不举荐我呢？你也知道，如今冥界堪当大任的只有我一个，拿凡人的话说就是‘舍我其谁’啊是不是？你怎么宁可帝位虚置也不肯举荐我呢？举贤避亲啊？问题我跟你也不很亲啊……”

　　梵尘懒得跟他纠缠下去，伸手到他面前：“我要的东西呢？”

　　“……嗯？”

　　“若是没找到，就把图纸还来。”

　　“哦找到了找到了，章蔀大人吩咐的东西，怎么敢找不到呢？小王就是翻遍天上地下穷极五湖四海也会给你找来的……”幽镜一边说，一边变出一只雪白的方盒，揭开盒盖是一只紫红的圆盒，揭开盒盖是一只绿玉的八角塔，揭开塔顶是一只镶金丝的锦囊，打开口袋是一只墨色的珠子，劈开珠子从腹中取出一只朱红的小瓶，笑嘻嘻递给梵尘，“喏，你要的东西。”

　　梵尘接过，犹疑了一下，打算揭开瓶盖看看里面还有没有玄机。被幽镜一把拦住。

　　“使不得使不得。这聚魂砂来之不易，量少质轻，风一吹就散了，无影无踪，所以未到用时，还是妥善封存的好……就这一瓶啊，散了可别来找我啊，我这可是托了十八层关系找人偷偷掘开坟墓从龙女头骨上刮下来的……”

　　“……是吗？原来世间果然有这种东西……”传说上古龙族死后，头骨表面百年化砂，能聚魂，千年化灰，能杀魂。上古龙族绝迹多时，唯有一个血统不纯的龙女，被人发现住在北海深渊，不久前刚刚死去，到如今恰好百年。

　　“用的时候，需将这聚魂砂投进炽烈火焰中，灼烧至发出霓虹光芒，方才有聚魂之效。不过听说它效力太过强大，除了能聚拢破散的魂魄外，还能招来沉睡的邪魔妖神，所以自古便被封禁，世上都罕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不知您……要拿它来做什么？”

　　梵尘掂了掂手里小瓶，不答反问：“就这么点？”

　　幽镜一愣：“您要多少？这可不少了，就这一瓶，少说能烧十年不灭。”

　　“不够。”梵尘摇头，“再找些来。”

　　“……晚了，没了，龙女头骨已经被人刮干净了，我这还是从后槽牙里边抠出来的一点点。”

　　梵尘想了想：“那就把后槽牙捣碎了拿来。”

　　“……”幽镜吞口唾沫，“您要多少？”

　　“八十三年。”

　　“嗯？”

　　“能燃八十三年不灭的分量。”

　　“这么多？那好吧，那我……试试看吧……”

　　“有劳了。”

　　“不敢当不敢当……”幽镜摆手笑说，“下回记得在天帝面前举荐我就好了。您举荐我，我就不把您有聚魂砂的事情告诉别人。”

　　梵尘：“你试试。”

　　“咳咳咳……”幽镜讪笑。从方才起，他就留意到，梵尘的目光时不时瞟向脚下水池。那水池连通鬼殿内部，水面正上演着阿懒受刑的一幕幕。幽镜试探道：“骨头真硬，看来是不打算认罪了呢。”

　　梵尘不理。

　　“说来也奇怪，他开始不是认罪认得挺痛快么，怎么到了‘耽于男色’这一条，却死活不肯认了呢？”

　　梵尘不理。

　　“或许……他还残存着一些记忆，对恋人念念不忘？所以要回护恋人的声誉？你觉得呢？”

　　梵尘继续不理。

　　“啧啧啧啧，瞧瞧打成什么样子了，体无完肤……要不要干脆免去他的刑罚？只要章蔀大人一句话……”

　　“不必。”梵尘脸上不见波澜，“因果轮回，这是他理应承受的。免去刑罚，岂不是对他人不公、对因他枉死之人不公。”主要是那样会有损他下一世的命格。哪一世的命格都损得，唯独下一世损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有。

　　幽镜心里嗤笑——说的好像你有多公平似的，你当你每次派人来我这里给某个轮回鬼销名我不知道吗？虽然从未面对面见过，但多少好奇查过其底细。方才没留意，原来正是那家伙。口中却一本正经问说：“他于你而言有何不同的意义？”梵尘待人冷淡，若不是意义非凡，他绝不会这样待谁。

　　梵尘望着水面，沉默少顷，方道：“我曾亏欠于他。”

　　“亏欠？”幽镜想了想，“你是说一千年前那件事？那是他命里的劫数，与你何干？”

　　梵尘摇摇头：“更早之前。”

　　更早之前？何时？发生过什么？幽镜没有问下去，因为梵尘的脸色告诉他，再问下去也得不到回答。倒是“亏欠”二字，让幽镜也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他不认罪，或许是想从孽镜中看到更多前世的事情。”

　　“嗯，也有可能。”

　　“可以做到吗？”

　　“什么？让他看到更多吗？”幽镜摇头，“小王无能为力。孽镜也不是谁的私人记事簿，除了一生中的关键转折，不能展示更多。”

　　“也罢。”樊尘点点头，又变出一卷书册甩到幽镜面前，说，“代我还了吧，有劳了。”

　　“看完了？”幽镜看到卷首的“往生簿”三个大字，拿起来随手翻了翻，“再早以前的需要吗？赶明儿去给转轮还书的时候再帮您借几册？”

　　“暂时不必了。”樊尘顿了顿问说，“《往生簿》通常会有谬误吗？”

　　“怎么可能。《往生簿》都是天意昭显，根据每人累世的积业和当下的赏罚而定，又不是谁人执笔攥写的，连你我神仙都无法提前知晓……如此说来，何谈谬误？”

　　是啊，何谈谬误。但樊尘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如果某人命数既定，《往生簿》内容有没有突然变动或被临时篡改的可能。

　　但鉴于幽镜不知其中详情，多问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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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一阵风来。风沙走石间黑龙若隐若现，在距离梵尘三丈开外处落地，化作一名身披金甲英姿飒爽的少年。他脸色有些沉重，向前两步，一撩身前鱼鳞护甲，单膝跪地，禀道：“樊大人，神魅大举来犯，鹑火结界已破。”

　　梵尘闻言凝眉，幽镜也是愕然。两人不由得对看一眼。

　　“鬼臼可在？”梵尘问。鬼臼是冥界现下首屈一指的战将。

　　“鬼臼大人正在玄枵结界作战，分不开身。之前没料到神魅会声东击西，更没料到他们竟敢用全力来袭，我们没有预备太多兵力。以至于现在……”

　　梵尘抬手打断，道：“掌血飞龙听命，速去调集兵马，赶往鹑火结界。幽镜听命——”

　　“幽镜在——”

　　“召集十殿鬼王，煞骨、惶心、焚泣与你一同去鹑火备战，辰寂去玄枵支援，其余随时待命。”

　　“是。”幽镜恭敬领命，大步走到门口又想起来问，“那大人您呢？”

　　“区区神魅，不足为患，目前境况，尚不用我出手。”梵尘安顿完大家，自己又不紧不慢坐回座位上。

　　“……”梵尘自然远见卓识，说这话一定是有根据的，幽镜无话可说，领了几名手下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