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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有点絮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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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伤口又痛又痒,薄媚“嘶”一声,拼命抽手。却没能退开。颈上一凉,是被人拿剑抵住,不容动弹。
持剑之人一袭金衫,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眼上覆着白色眼罩,皮革质地,镶以金边。眼罩下的半张脸,布满红色图案,像是纹在皮肤上的枝蔓,繁复至极,从鼻尖蜿蜒到唇角,又从唇角蜿蜒至整个脸颊,遮得满满当当,根本无从辨别相貌。总觉得那枝蔓末端是要开出绚烂的花的,可枝蔓延伸至眼罩下面,她看不到。
薄媚当下便猜到,这人八成是个瞎子。至于脸上的图案……大概是悬花国的习俗?听说是有异族崇尚纹面的。
公子桀将薄媚手上的血一一舔净,闭上眼,捂着胸口静静等了许久……仿佛什么也没等到,不免失望地摇摇头。下一瞬猛地抽出薄媚掌心的箭,死死盯着她痛不欲生的表情,又狠狠将箭尖刺入刚被撕裂的伤口——
“啊——”薄媚忍不住喊出声来,已经痛得牙根打颤,求死的心都有。那目盲男子却牢牢禁锢着她,不许动弹。
桀又拔出箭,再次刺入。再拔出,再刺入。换个地方,再刺。反复数次,整个手掌都快要烂掉,再无一处完好。
他始终面无表情盯着薄媚的脸,好半天,才道:“怎么还不哭?”问得那般认真,好像由衷感到奇怪,真看不出来是装的还是真的。
“……”这是薄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下一刻就痛晕过去。
白歌城,楚衣宫中正大摆庆功宴。
犒赏过苍慕三军,酬谢过流火与昌云的援军,排兵点将,安排各地官吏。凡战功卓著者,每人提升一至三阶不等,加官进爵,赏赐丰厚。
因一下子多了将近原先一倍的版图,人员调动是件大事。故而许多细节还待与轩丘商议再定。连日来,慕侯已多次派遣使臣来请慕广韵回轩丘一趟,慕广韵均不理会。
今日晨起,已派上柱国孟今古带领一众上军、中军将领回轩丘复命,以及白歌右司马乐羊允,代慕广韵前去替白歌群臣领赏受封。
今夜狂欢,大夫士卒,上下一气,均是烂醉。明日天亮后,欢宴散了,雍门轩与邓姓将军就要各自归国了,群臣也要各自归位。明日过后,在场每一个人都将踏上各自不同的命运,前路如何,谁都不知。故而慕广韵今夜特许大家放肆尽欢,不必顾及礼仪。
孟寒非却感到十分奇怪,奇怪慕广韵为何要赶在短短几日内处理完战后所有的事情。本来可以放一放再打理的,他近来常常忙得体力不支。
是了,这就是另一个奇怪的地方了——自中毒醒来后,慕广韵身体愈发虚弱了,日渐消瘦,精力也大不如前,竟不像是大病初愈,而像是……玉山倾倒。然而每每提议请太医来为他调养身体时,他只说身体无碍,正事要紧。
也很不解,他为何要在战火正盛时将薄媚送走。以他的心思缜密,是绝不会允许岁黓公主在自己手上有闪失,从而获罪的。他不允许不必要的麻烦发生。
——有太多的不同寻常。可是慕广韵却始终表现得一如往常。
今夜酒酣,月浓。楚衣宫里喧嚣热烈,歌舞升平,真是难得一见的光景。却没人察觉,明月西垂时,座上那疏朗清影悄然消失。
孟寒非也是在酣睡一半被冷风吹醒后,才惊觉慕广韵不知所踪。
——寻到他时,是在郊外桃林,三座坟前。几乎是直觉,觉得他若有朝一日消失不见,必定会是在那里。
天上落下微雨,慕广韵一袭青衫,撑一把二十四骨红伞,伞面红色被微雨洗过,格外明艳,都有些刺目。
慕广韵已在这里站了良久。这里有三座坟冢,皆是由他亲手埋葬。母亲、姐姐、还有阿苦。
他打着伞,身子却有一半淋在雨中,衣衫湿透。那伞将他与阿苦的墓碑一同罩住,多半是打在墓碑上头,好替她遮风挡雨。
抬头看看,天光熹微。时间快到了,快到了。身体如蛆虫附骨,无处不痛,五脏六腑也百般纠结,痛彻心扉。这难耐的感受已如魔鬼般伴随了他一月又半,甩也甩不掉,令人发狂。自在战场上中了那一记毒箭至今,一刻未停。
当日服下所谓“解药”,这感觉并未减轻半分,他就已经心知肚明,体内的毒根本未解。公子桀既摆了如此一道,想必另有所图。而他平生虽喜欢计划别人,却最恨落入别人的计划。偏不让他得逞,又如何?
也不如何,就是付出生命的代价而已。
只是……对不起了,阿苦,你我的计划,才实现了第一步,就要夭折了。不过夭折了也罢,这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为能护你周全,令你不必再惶惶不可终日。如今你已不再,实现了也没什么意义。
只可惜不能亲手让那些该死之人痛不欲生万劫不复,来尝尝当年母亲、姐姐、和阿苦受过的苦了。
断魂是一味奇毒,可使人梦回前尘。近来每每梦魇,都能见到当初云和山上的阿苦。薄铜面具上三支白鹤翎羽,一支弯折。纵然遮得严严实实,也还是看得出,她脸上的笑。
几乎没有梦到过离山以后的事情。唯有一次,风雪中,她在遥远的前方,一直走一直走。他跟了许久,唤她“阿苦”,她仿佛听不到,不停留,不回头。她终于消失不见,哪里都寻不到。身后却传来喜气的敲锣打鼓。回身看时,大红的软轿停在他面前,旁边没有人,却仿佛全世界都是欢声笑语,在说“恭贺恭贺”。他好奇,挑起轿帘来看。里面的人红鸾喜服垂地,面上罩着薄纱。他笑着伸手,心道这便是我的阿苦了。风扬起面纱,却是薄媚的脸。
他猛地一震,惊醒过来。然后再没有做过相似的梦。
想到这里,不由得抚着墓碑,说了句“对不起”。对不起,梦里错认了你。
这句“对不起”被孟寒非听到,还以为是在为夙白的死懊恼。他上前来,道:“广韵,已经许多年过去了,你何必还为佳人的死痛苦自责?”
慕广韵不答,微侧头道:“寒非酒醒了?看来是没饮痛快,才两刻便醒。”
“男儿丈夫,顶天立地,我实在见不得你们这些为女人消沉颓靡的男人。”孟寒非道,“广韵,天地广阔,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无妻?待到来日——”
“来日闲相会,丘中有素琴。”
“……”孟寒非失笑,“少跟我贫,说正经的。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当初夙白一死,虽然可惜,我却也很感激她。一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是做大事之人,不该被柔情牵绊。当日看你渐有泥足深陷之势,我真是痛心疾首。所以当她的死,加深了你的仇恨,加固了你的决心,我觉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到底没有沉沦,而是重新振作,你到底是慕广韵,我没看错。”
“我当真要生气了。”慕广韵这样说着,语气却平淡带笑。
“我早跟你说过,红颜祸水,女人都是很危险了。你彼时不过是迷失心窍,才会觉得她千好万好。其实以我旁观来看,夙白并非善类。三年蛰伏,心怀仇恨而可以不露马脚,甚至还让人误以为天真无邪,可见她心机深重到何种程度。还有左右夫人一事,明知对局势不利,却偏要逼你临阵抉择,又贪无上尊荣,又不愿半点牺牲。如果你是在为没能保住她性命而懊恼自责,我劝你更加不必。”
说到此处,孟寒非顿了一顿,方才继续:“她一直告诉你她身世如何如何悲惨,被人无端追杀,却隐瞒了自己刺杀天子的罪行。刺杀未遂而转求你的庇护,又不肯如实相告,害我们错估形势,也难怪乐邑会在知道了她的下落后迅猛出兵。最后那日你我分明安排了她悄悄逃离执古,如若一切顺利,她也不必非死。可是到了碰头的时间,却不见她前来……而与此同时,薄媚的眼睛瞎了。然后夙白在清影殿外落网——这个女人,分明咎由自取……”
“到此为止,寒非。”慕广韵厉声道。
“广韵,醒悟吧,红颜祸水,大业为重!小情小爱都是绊脚石啊!为这样的女人伤春怀秋,不值得啊!”
“哪有值不值得。我非良善,又岂能要求别人无暇。”慕广韵笑一笑,“寒非是局外人,当然不懂其中的苦乐悲欢,当然可以冷眼看透,用普世的价值来衡量一个人值不值得去爱。可是,局中人却不能如此,只能义无反顾。譬如我爱上一个人的一瞬,便已是在赌。无论她是否我想象的模样,我都不能中途撤注。我是个男人,还是个自命不凡的男人,在心爱之人身边,却屡屡不能护她周全。何等无能?这不是她的错,而是我的错。”
因此而不能原谅自己,一辈子也不能。她便是有不善之处、有贪婪有毛病,他也该时时事事包容庇护。可是他没有做到,那样无力。
其实到了眼下,本不想说这么多的。可是因为多年来心底折磨自己的愧疚,他一直不得安心。这段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给没能做到这样的自己听的。他最悔的一件事情,便是在阿苦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与她赌气。赌气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我知道我知道,你所谓的爱恋,不就是为着一个念想么?当年云和山上,她千里万里背着你走,不顾性命,风雪加身。”孟寒非道,“可是你错了,她并不是……”
“并不是什么?”
孟寒非突然收住话头,默了一默方道:“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好……”
慕广韵不再继续,转而问道:“将士们都安顿好未?派去南渊驻守的,是否都是可靠之人?”
“安顿好了,尽皆可靠。只是人手紧缺,过些日子着手选拔一些人才补充军力吧。”
“我正有此意,已命伍伯服准备考核,你回去后可与他多多讨论商议。”又道,“轩丘何意?”
“几番来人,请公子回去。”
“父亲这么不讲信用,”慕广韵笑,“再来人,就告诉他,说好了十年不归京,一天也不能少。”
“你说你这是何苦?”孟寒非道,“听说慕侯还盛赞了你的主意呢,说自己身患重疾,好心与岁黓公主和离,既有情有义,又摆脱了累赘,乐邑也很买账,别国也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惕,简直妙计。只是,接下来这戏如何做?装作缠绵病榻?”
“过个几日,昭告天下,说我功成身死即可。”
“你又有什么计划?”
眼看天微明了,慕广韵笑说:“寒非且先回去,我再待片刻。”
孟寒非犹豫一下,道:“好。”虽有疑虑,仍是回去了。今日还有许多军情需要处理。
回到府邸,听闻楚衣宫中欢宴散了,代慕广韵送走了各方人马,又处理了一天政务。疲惫下榻时,方觉枕中有异物。取出一看,竟是苍慕帅印,与下军虎符,此二物一直是由慕广韵保管的。怎会在此?心里隐隐不安,寻到宫中,慕广韵尚未回来,却遣人递给他一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笔——眼下四方未定,静待几日,宣吾死讯。此前先禀父亲,请封季叔慕演白歌之地,封堂兄慕周原、慕离、慕南华南渊、于役之地,均是可靠之臣。
孟寒非大惊,带人寻到郊外桃林。